第三百五十八章
月落烏啼, 滿城風霜。時過三更,揚州城大半寂冷無聲,唯歌台舞榭燈燭如晝。紅雲館的西江月姑娘已關門閉戶安寢多時。
忽聞鈴鐺大作,西江月猛的從床上彈起。薄紗簾外, 窗戶微動,有哢嚓聲。西江月喝到:“何人!”
窗外那人住了手, 輕聲道:“西姑娘好。在下姓徐,在綠林混飯吃。有門生意想跟西姑娘談。因不會作詩, 隻能走小路, 還望休怪。”
西江月厲聲道:“不許動!徐俠士有事隻管在外頭說。”
那徐俠士斟酌道:“這般講話實在費勁兒。既是西姑娘膽小,如此可好。我不進去;你靠近窗邊,若實在害怕就拿把剪刀。”話未說完,耳聽“嘎嘣”、“滋溜”兩聲, 他略帶歉意道, “手太快,腦子跟不上, 把西姑娘的鎖撥開了。你放心, 半點兒沒壞。”
西江月雙耳“嗡”了一聲癱倒在床。她沒想到賊人開鎖如此輕易且毫無聲響。此人若有歹意, 自己在劫難逃。許久她才強撐著重新坐起來,張望屋中依舊空空,徐俠士沒進來。“俠士究竟何事。”
“一筆小生意罷了,咱們兩家必雙贏。細論起來倒是西姑娘更劃算些。你若不過來, 在下就過去了。”
西江月驚呼:“我過去我過去!”嚇得連鞋也來不及穿, 跑到窗邊。
輕紗微動, 窗外印下個高大男人的影子,西江月嚇得渾身發抖。徐俠士清晰道:“明晚有位姓水的京城公子來紅雲館,約莫二十二三歲,通身貴氣。依著你的眼光必能看得出來。外頭送詩時,你必是藏於屏風內窺視的,不然也不會從來沒請過奇醜之人隔簾座談。煩請西姑娘翻他的牌……點他吃茶。”
西江月微微皺眉:“其人什麽身份。”
“這個你不用管。說話也順著他說,隻要哄得他高興、讓他誤以為自己很討女人喜歡就行。”
西江月毫不猶豫道:“不做。”
“西姑娘昨日今日接連兩晚留下吃茶的那位顧先生,這兩天正忙著教導人家如何跟女人說話討巧呢。”西江月倒抽一口冷氣。“水家大爺聰明、必學得快,皮相又好。如此便不會顯得西姑娘點他突兀古怪。”
半晌,西江月咬了咬下嘴唇。“不做。無須多言。”
“西姑娘還是聽聽價錢的好。”
“不必了。”西江月轉身要走。
窗外冷不丁傳來四個字。“仇、二、奶、奶。”
西江月渾身一顫,雙腿站立不在,扶住高幾。
“仇二奶奶可知道,仇二爺替你結結實實守了一年妻孝,而後迎娶了你的妹子楊氏做續弦——就是令堂大人收養的那位,如今改姓楊、算作你親妹。”
西江月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仇二奶奶可想報仇?若想,先得離開青樓。你區區弱女子,能逃走早逃了。聽說紅雲館背靠慶王府。要是被他們知道你的身份,有一百種法子可利用。旁人不說,令祖父祖母怕是再也沒臉見人的。”
西江月攥緊拳頭:“徐俠士這般行徑,與他們何異?”
徐俠士詫異道:“徐某可說過自己是良善之輩?”
西江月啞然。
徐俠士微微一笑。“在下告辭。明晚隻要那位水大少爺吃了西姑娘的茶,咱們這交易就算完成一半,我們自然想法子救姑娘離開。”
西江月掙紮了兩下低聲道:“你們能有什麽法子?他們不會放我走的。”
徐俠士理直氣壯道:“我們是賊寇。‘打劫’兩個字聽說過沒?”
西江月深呼吸幾聲。聽見外頭那人又說“告辭”,忙道:“倘若我才出虎穴又入狼窟呢?”
徐俠士笑出聲來:“區區女子羸弱不堪,想劫你早劫走了。放心,我們並非饑不擇食的草莽,看不上百無一用的廢物點心。”
“你……”西江月咬牙,“既是做生意,何故侮人!”
“有本事你自己逃出去?”
西江月再次啞然。徐俠士打了個呼哨轉身便走。西江月忍不住一把掀開窗簾。隻見徐俠士朝庭前大槐樹招了招手,有條黑影跳了下來。
黑影明晃晃鄙夷道:“非但沒什麽護衛,連狗都沒幾條。搞什麽嘛!三當家還說有慶王府撐腰、說不定內藏玄機。合著就是個尋常的樓子。早知道我不用來,你自己來都行。”
徐俠士道:“早知道她這麽膽小嘴還笨,隨便誰來都行。”
“浪費人力資源。”
“隻當逗了隻貓兒,還是沒牙沒爪的家貓,無趣。”
“精神這麽好,回去跟我鬥個三百合?”
“石大俠饒命,小的哪裏當得了您老三招?”
“好大的口氣!你能當我半招都了不得。”
他倆正大光明立在院子裏磕牙!當整個紅雲館都是死人。西江月敢怒不敢言,牙齒咬得咯吱響。
誰知那石大俠居然伸手朝背後指:“屋裏那位在咬牙,咬得好吵。”
徐俠士“哦”了一聲:“難怪她不敢陪寢。想來有夢遊症,唯恐不留神把客人的巴掌當豬蹄啃了。”
西江月“砰”的推開窗戶:“閉嘴!快滾,不然我喊人了!”
“喊呀~~”徐俠士頭也不回,稍稍得意,“信不信打從明兒起你這屋子便裏三層外三層圍滿居心不良的護院?為了得個清靜院子,西姑娘沒少費力氣吧。”
石大俠輕歎道:“不是費力氣,想必沒少尋死。”
西江月終忍不住掉下淚來,反手關上窗戶拉攏窗簾。
院中二人麵麵相覷。“老徐,咱們倆是不是有點過了?”
“……不算……吧?就幾句閑話,還是實話。行了走吧,怪晚的。”
二人翻牆離去,莫名有幾分倉皇逃竄之意。許久,西江月重新打開窗戶。見四下裏清靜如許,庭中唯樹影彎月,心緒難平。她清楚。此二人的本事,從魔窟劫走自己不算難事。而且……好像真的不大看得上自己的樣子。
次日晚上,西江月隻隔著屏風大略掃視了一圈兒,登時猜到徐俠士指的人是誰了。委實通身貴氣極為惹眼,左右還立了七八個虎背熊腰的護衛,瞎子才看不出他是貴人。尤其前兩日吃茶的泉州顧先生與他坐在一處。西江月本來對顧先生頗有好感,以為他是個知禮仗義之輩,原來也不過如此。隨即自嘲一笑:身在青樓整整三年,早已看遍世情冷暖,還胡亂相信客人,也是活該。
不多時,小丫鬟收了今天的詩上來。顧先生沒寫,與他坐在一處的水大爺有一首五律。西江月瞧那詩倒不錯。措辭精妙處比顧先生的還比不得,然氣勢高宏、非常人能想得到的。水是個極罕見的姓氏,並其容貌歲數、滿大街傳的“北靜世子殺人案”,西江月心裏已大略有底了。
依著徐俠士所言,西江月點了水大爺吃茶。隔著簾子看見顧先生含笑拱手,口型像“恭喜世子”。
當晚三更過後,徐俠士又來了。這回是要她明兒接著點水大爺。
西江月伸手想拉開窗簾,又縮回去了。乃皺起眉頭:“你們想做什麽。”
“想把他早日攆出揚州城。”徐俠士道,“此人沒事滿大街晃悠,實在太討厭了。”西江月忍俊不禁。“笑什麽?”
“‘討厭’二字形容北靜世子,好不有趣。”
“他真真討厭。”徐俠士的影子舉手在空中劃了個圈兒,“滿城不論官員百姓都嫌棄他,他愣是不走!臉皮比瘦西湖堤還厚。”
西江月幹脆倚在窗邊:“我點他吃茶,如何能攆他出城?”
徐俠士微帶笑音:“這個就不勞西姑娘費心。橫豎煩勞再點他一回,順帶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讓他誤以為你傾心於他。明晚請你說個小故事。故事稿本在此,煩勞略開點子窗縫兒。”
西江月隔著簾子伸手摸索窗上的鎖,摸到又歉然道:“少候,我去取鑰匙。”
“不必了。”
西江月提高嗓門抬起頭,懶洋洋道:“我今兒換了鎖~~的。且換的是極好的鎖。”話音剛落,又是“哢嚓”、“滋溜”兩聲,鎖開了。西江月霎時心驚,隨即惱火,罵道,“原來也不過是廢鎖!”
“鎖倒不差,確比昨日的好。”徐俠士道,“隻防不住行家罷了。”
西江月咬牙不語。徐俠士把窗戶撥開一條縫,塞了張箋子進去。西江月在裏頭接了。
“水溶前腳離開城門,我們後腳救你出來。他若折返,不算在你頭上。如何?”
西江月冷哼道:“聽著倒像是我占便宜。”
“各取所需爾。”徐俠士道,“對了,請問令妹貴姓、是何來曆?”
西江月心中一跳:“徐俠士打聽這個作甚。”
“給京中同夥省點兒力氣。雖說要查也容易。”
西江月抿嘴。“她本姓唐,是我娘故人之女,父母雙亡無從依靠。母親膝下獨我一個孩兒。恐我寂寞,遂將之接來家中撫養。素日衣食起居與我一般無二。”
徐俠士冷笑道:“隻怕比你還略強出去幾分。”西江月默然。許久,徐俠士輕聲道,“你又是怎麽遭了毒手的?這個我們若要查,得費不少精神力氣。還望仇二奶奶如實相告。”
足足過了半柱香的工夫,西江月怔怔的說:“母親壽辰,讓我回娘家住幾日,我就病了。病得迷迷糊糊的,忽有一日醒來,人已在馬車上。”
“你家中……可有模樣與你長得相類的丫鬟或小媳婦子?”
“這個我卻不知。”
“依著常規,當是把你送走後,給身量模樣相似的替身下藥,讓她渾身尤其是麵龐糜爛以至於下葬時看不出本來容貌……嘶……”徐俠士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大好的事。
西江月起初也茫然。猛的想起花柳病之症狀正是如此,雙腿一軟,驚呼:“不可能!”
徐俠士忙說:“也可能是麻風病!”
西江月扶著牆緩緩坐於地,似哭似笑。“難不成麻風病是什麽好病……”
“橫豎諸事隻待日後詳查。如今多想無益。”徐俠士道,“當務之急是把生意做完,你才能離開此地。”
西江月苦笑道:“倘若生意做不好,徐俠士想必會袖手旁觀?”
徐俠士遲疑了一瞬道:“大抵如此。”
半晌,西江月沉聲道:“你走吧。明兒我自會處置。”
“多謝。”徐俠士對著窗戶深施一禮,大步離去。
耳聽外頭寂然無聲,西江月掙紮著爬起來,燃起燭台查看那箋子。看罷啞然失笑。
揚州城西郊有觀音山,山上有紫竹林,林中有奇石狀若佛手。前朝書生路過林中,坐佛手石旁暫歇。見野花燦爛,隨手折下一枝。忽覺倦意襲來,扶石而睡。夢中與一佳人洞房花燭。新婦年可十六七,瓊英膩雲,月鮮珠彩。醒後恍如親曆。乃往圓通寶殿求見方丈,說如此。方丈曰,君前世愛姬也。前緣未盡,今投胎於某處為某姓女,可往求之。書生依地址前去,果得佳婦。後書生高中狀元,官至尚書。今常有少年人往石旁采野花以贈心上人。不多,隻一枝爾。
這故事的意圖太明顯了。若西江月說與水溶聽,便是她想要那枝野花,且盼望水溶替自己贖身、離開花街柳巷。水溶……他都不用自己出這份錢,吳遜說不定就替他出了。西江月才貌皆當世罕見。水溶但凡不傻,皆不會放過這麽好的姬妾,還能去不明和尚跟前炫耀一番。顧芝雋更是懂行之人,明白西江月若能弄到手、用處多了去了。
次日晚上,西江月再次點了水溶吃茶,席間含情脈脈講述觀音山佛手石的故事。水溶了然笑道:“這個容易,你放心。”
第三天一大早,顧芝雋陪著水溶出了西城門,直奔觀音山。山上果然有紫竹林,林中也果然有石狀若佛手,石旁也果然開著不少野花。待北靜世子滿心歡喜親自擇了枝花兒剪下,才剛拿到手中沒來得及細細賞玩——出事了。
耳聽一聲尖銳的呼哨穿雲裂石,紫竹林四麵鑽出許多人,不計其數。個個身穿軟甲、手持兵刃,前排立起盾牌,後排搭起弓箭。身形魁梧、麵龐黝黑,顯見是朝廷精兵。然而他們皆沒穿軍服。
水溶冷冷的環顧一眼:“哪位將軍麾下兵馬?”
隻聽後頭傳來低笑聲:“公子會錯意了。我們並非官兵,乃是這觀音山中的山匪。今兒不過尋常做買賣。”
“什麽買賣。”
“綁票。”那人道,“煩勞水公子跟我們走一趟,好吃好喝好睡。拿到令尊給的贖金自然放了你。莫怕,他真不肯給我們也會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