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揚州文昌閣乃繁華熱鬧之地, 不論何時皆車馬喧喧。柳湘蓮領著賈寶玉慢悠悠的溜達。
方才柳家哥倆正練賈寶玉呢，薛蟠沉著臉衝進院子, 一把抓起寶玉丟到柳湘蓮跟前道：“煩勞柳二爺隨便把他領到外頭哪兒玩會子去, 謝謝。”柳湘芝登時知道這和尚有要緊事跟自己商議，朝兄弟使了個眼色。柳湘蓮順手抓起賈寶玉就走。
二人拐出遊廊, 正遇上有個小丫鬟在求一個管事幫忙。她有點急事走不開，姑娘胭脂沒了，托管事替她跑趟腿。這管事貪心得很, 扯了一大堆謝禮。賈寶玉登時走過去道：“什麽胭脂？我替你買去。”
小丫鬟驚喜道：“當真？多謝寶二爺！”抬下巴朝那管事冷哼一聲。管事摸摸鼻子, 灰溜溜跑了。
胭脂鋪子是薛家開的，在文昌閣斜對麵，極好找。買完胭脂, 柳湘蓮覺得這會子回去仿佛有點兒早, 便拉著寶玉閑溜達。前頭不遠處圍了許多人, 他倆過去湊熱鬧。原來那兒是家點心鋪子, 掌櫃的一拍腦袋, 臨時起意搞小促銷。買滿四盒送布老虎, 買滿八盒送新鮮有趣的布玩偶。
有個跟寶玉差不多大的少年正跟小夥計鬧呢。原來他買了八盒點心，得了個玩偶；偏他看上了另一個, 想換。那夥計不肯，說玩偶是隨機搭配的，不能挑。不然, 每個客人都要挑喜歡的玩偶, 他們鋪子裏沒那麽多人手招呼。
少年身後立了個年輕人抱著胳膊直翻白眼：“我說小霍, 你能不能不要幼稚給外人看？我都不好意思說認識你了。”少年忙著撒嬌耍賴，不得工夫搭理他。
賈寶玉看那年輕人有些眼熟，定睛望去，驚呼道：“瑛大哥哥！”
年輕人扭頭一看：“咦？小賈？”乃丟下小霍走過去笑道，“你來替你姐姐送嫁了？行啊，倒不嬌氣。這趟也算得上千裏奔波，累的緊。”柳湘蓮也認出來了。此人便是忠順王爺的外室子蕭瑛，曾把京城攪得一塌糊塗。
賈柳二人探頭看那少年。麵色黝黑虎頭虎腦，鼓起臉蛋拉著夥計的胳膊隻管哀求，好不可愛。寶玉忍不住問道：“瑛大哥哥，那位是？”
蕭瑛扭頭望了少年一眼，拍拍寶玉的肩低聲道：“你們倆這運氣……那是南安王府的世子霍耀，特意混來你姐姐婚宴上蹭飯吃的。”
賈寶玉柳湘蓮同時睜大了眼。寶玉道：“他堂堂世子，為何要……混？”
蕭瑛看著寶玉：“你這樣的小孩子不懂。”又看柳湘蓮，“你這樣的武夫也不懂。”柳湘蓮哼了一聲。
那頭霍耀終是磨到了玩偶，歡喜得直蹦。蕭瑛跟柳湘蓮約了改日比武，擺擺手返回小霍跟前，領了幾個護衛接著逛。那護衛大哥牛高馬大像頭黑熊，手裏小心翼翼捧著個小布偶，蕭瑛忍不住哈哈直笑。
柳湘蓮覺得此事有異，忙拉著寶玉回去。
乃急急的告訴了薛蟠柳湘芝。薛蟠望天：“你們兩位簡直專業偶遇世子一百年。”
柳湘芝思忖道：“他與林賈兩家並無瓜葛。”
“有瓜葛就不是蹭了。”薛蟠道，“霍家世子不用說是想聯絡璉二哥哥的。他倆很快就要做搭檔。”說著站起來，“幸而文昌閣不遠且足夠繁華。柳大哥，咱們倆過去吧。”
“作甚？”
“偶遇南安世子。”薛蟠皺眉道，“能試探出北靜世子打什麽主意就最好。”
柳湘芝終究是錦衣衛，且他知道自己不去、這和尚必回去，遂點頭道：“也好。”
他倆趕到文昌閣，沒過多久便找到了目標。南安世子太活潑了，凡有熱鬧之處必有他。這會子正跟人家變戲法的鬧，要拆人家的道具箱。蕭瑛非但不管，還在旁邊嚷嚷：“讓他拆讓他拆！拆完了告訴他這是你們家祖傳了十八輩的傳家寶，讓他賠錢！”
薛蟠拉了下柳湘芝：“柳施主，你上吧。”
柳湘芝道：“為何我上？”
“你是官差嘛。”
柳湘芝瞧了他一眼，滿臉的不相信。乃上前拱手：“敢問……這位是蕭大爺不是？”
蕭瑛轉身見了他，挑起眉頭：“柳大哥？我方才剛剛碰見柳二哥和小賈呢。”
薛蟠從柳湘芝身後探頭擺手：“哈嘍~~蕭大爺你好。”
“咦？闊和尚？你藏什麽？”
“怕被人知道認識你。”
“認識我怎麽了？”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認識你會顯得貧僧也很傻。”
柳湘芝還沒來得及笑，蕭瑛已大步走過來抓住和尚的胳膊高高舉起：“傻不傻不知道，很久沒比劃是真的。喂，小霍！還記不記得我說的那個十八般武藝樣樣會一點兒、樣樣不精通的和尚？就是他。”
“靠！不要在外麵隨便敗壞貧僧名聲！貧僧除了鬥不過師父師兄，其他人都秒殺好不？”
“啊？你以前吹牛不是打草稿的麽？”
此時霍耀已撇下變戲法的幾步跑過來。“你就是不明和尚？跟我比一場。”
薛蟠隨手將蕭瑛扒拉到身後打量他幾眼。“不比。”
霍耀瞬間殺氣驟起，微微偏頭淡然道：“瞧不起我？”
薛蟠簡直想吹一聲口哨！見過這麽多皇子世子，小霍同學是唯一有沙場氣質的。幸虧郝老三沒坑著霍家。這孩子將來若不能打仗，簡直是帝國的恥辱。“打不起你。”和尚假惺惺道，“手輕了你不高興，手重了你爹不高興。”
“我爹又不在！”
薛蟠默然指了指他身旁那幾位護衛。
那個狀似黑熊的低聲道：“少主子，莫要胡來。”
蕭瑛道：“你留點兒手不就行了。”
“我們這派是硬功夫。”薛蟠無辜道，“拳拳到肉留不了手。再說——”他又打量霍耀幾眼，舉手比了比，“才這麽點兒高，欺負他有負罪感。”
這下好了。霍耀跟點著的炮仗似的直蹦起來，非要比不可。
眾人無奈，隻得去尋僻靜處。好在薛家實在闊，隻走了兩條街便有個他們家的宅子。後院非但不小，還立了梅花樁。
霍耀眯著眼打量半晌梅花樁道：“和尚，這宅子沒人住？”
“通常給外地來的客人住。有哪兒不對嗎？”
“難不成你的客人都會武藝？弄個梅花樁作甚。”
“我自己的宅子、自己弄梅花樁不是天經地義？有地方給客人住且不收錢，他們還想怎麽的？”薛蟠莫名其妙道，“難道依著客人的喜好修宅子？那豈不是要給每個省修一座？”
有個護衛道：“尋常客人多半喜歡小橋流水。”
“外行！”薛蟠略帶幾分顯擺晃晃腦袋。“人的喜好天差地別。四川人也有不吃辣的，天津人也有不說相聲。大家共同的喜好隻有一樣——錢。”
霍耀微微一笑：“有理。”乃走到空地當中，“不明師父請。”
薛蟠悠然走到他對麵：“小霍施主先出招。”
霍耀沒再客氣，抬腿一腳踢開。薛蟠吹了聲口哨閃避過去。“好穩的下盤。老柳，讓你徒弟來看看。這孩子跟他差不多大吧。”
柳湘芝道：“我那徒弟還沒開始教呢，過幾年再看。”
“所以你承認先頭那幾年都在磨洋工？白得人家榮國府那麽多束脩銀子。”
“少說兩句話，留神被小孩子給打贏了。”
“開玩笑！就他想贏我？早了八百年~~”
說話間霍耀已連著踢出去六七腳，薛蟠一直閃避。眼看快要退到梅花樁旁，薛蟠忽然飛身躍起踩上梅花樁。不待霍耀回過神來，他已仗著身在高處一腳踢中霍耀的右肩。霍耀身子晃了晃穩住腳底。誰知薛蟠已從梅花樁上跳下，連著兩腳皆踢中其右胸，霍耀仰麵摔倒。
薛蟠沉著臉落在地上：“貧僧要是踢你的額頭，你已經暈了。要是勾腿踢你後腦，你已經死了。上戰場的人連地勢都不看，令尊是把你當賈寶玉養麽？”
蕭瑛撲哧一笑，柳湘芝咳嗽兩聲。抬眼望去諸位護衛麵上多半是讚許之色，且沒有人急慌慌的跑過來扶起少主、更沒人嚷嚷“好大的膽子”。薛蟠輕輕點頭。
霍耀小朋友半晌才緩緩爬起來，興奮的抹了把臉：“好大的腿勁兒。”
“早告訴你我們這派是硬功夫。”
“我想學！”霍耀嚷嚷道，“不明師父，我拜你為師！”
“貧僧可不得閑工夫教你！”薛蟠瞥了眼護衛們，他們倒沒什麽異樣。想必這小子見個高手就想拜師，護衛都習慣了。薛蟠悄悄齜了齜牙。“而且我們廟裏的功夫極花時日，不是三兩年能學得會的。你這樣的少主子，就算吃得那個苦、也絕靜不下那個心。”
“我不管！我就要學！”
薛蟠笑眯眯道：“你不考慮下花銷？”
霍耀哼了一聲：“多少錢？”
“誰說花銷隻是錢的？那天下事也太容易辦了。”薛蟠伸出巴掌掰手指頭，“時間少則五年多則二十年。貧僧這般聰明也花了十年。傳僧不傳俗。就算你日後還俗，學藝之時也得剃度出家、頭頂燙九個戒疤。吃齋就不用我說了。穿粗布僧衣——嗯，我覺得你沒問題。還得學經文，這是和尚的必修課。廟裏是不許有人服侍的，自己洗衣燒柴。你琢磨劃不劃算吧。”
霍耀一驚：“這麽麻煩。”
“所以說，小孩子見什麽就嚷嚷我要，全然沒想過代價。”
霍耀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黑熊護衛上前輕聲道：“少主子，莫胡來。你還有正經事。”霍耀撇嘴。
薛蟠走到他跟前正色道：“其實貧僧和老柳是聽了小柳的話，特意趕來偶遇你的。”霍耀斜斜的抬起頭。他真有點兒矮，薛蟠沒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霍耀鼓起腮幫子。“你說要來我表妹婚宴上混飯吃？”
“嗯。”霍耀點頭。“聽說婚宴上人多，混幾個人進去主人瞧不出來。”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薛蟠笑眯眯道，“林家的婚宴極嚴謹，每個座位一一對應，沒有多的。而且——”他看了眼柳湘芝，“霍世子是何時來的揚州？”
霍耀老實道：“今天上午剛到。”
“哦，那你大概還沒來得及打聽揚州城裏的新聞。貧僧告訴給你聽罷。”和尚遂將北靜世子殺人案說了。南安王府眾人大驚。他又接著說了知府吳遜如何費盡心機想攆水溶走、水溶死賴著不走、還去紅雲館勾搭名妓等。眼睛順帶悄悄掃過一眾護衛，沒發覺異樣。乃拍手道，“水施主今兒大早上領著那個顧先生和一票護衛趕去了西郊的觀音山。盯梢的捕快聽到幾耳朵，說要幫那位西江月姑娘折花。霍世子，你覺得他厚著臉皮耗時日，可是為了等你？”
霍耀前頭還聽得津津有味，最末一愣：“等我？等我作甚？”
薛蟠攤手：“不然他等誰？且一副隻要見到你、你就一定會答應他要求或買賣的架勢，貧僧簡直懷疑他手裏有你的春宮圖……額，有你的把柄。”
蕭瑛咳嗽兩聲：“小霍還是個孩子。”
“貧僧不是立刻改口了麽？大家都裝沒聽見，你還非要單獨強調一遍。咱倆誰是故意的？”
柳湘芝擺擺手：“瑛小爺莫跟他抬杠，你抬不過他。”蕭瑛翻了個白眼。
薛蟠也咳嗽兩聲接著說：“再有，水施主怎麽知道你這個點兒會來揚州？完全沒有理由好吧。貧僧合理懷疑他也是來跟你偶遇的。小朋友，你身邊的大叔大嬸小妹妹有沒有長舌頭啊。”
霍耀皺眉。半晌他定定的道：“我知道了。”
“行吧。”薛蟠道，“別的貧僧不管。婚禮你們可不能搗亂。”
霍耀歎道：“都蹭不上飯了，還怎麽搗亂？”
“不過鬆江知府賈璉已到揚州。要不要讓他來見見你？”
霍耀眼神一動，抱拳道：“多謝了。”
“那貧僧請他今晚過去，回頭煩勞給個地址。”薛蟠望了眼護衛們，“柳大哥，你陪著璉二哥哥吧。那貨還不如你徒弟呢。”
相處多日，柳湘芝大略摸清了這和尚的行事路數，方才便已猜到自己會跟著。乃微微一笑：“放心，賈大人沒那麽容易被人嚇著。”
“哦耶~~”薛蟠比了個“V”。
遂分道揚鑣。薛蟠趕去林府通知林海賈璉，再拉上趙文生，四個人圍坐書房分析琢磨小霍可能會說些什麽事、賈璉該如何應付。
晚飯後，柳湘芝陪著賈璉去了新龍門客棧。
他們前腳剛走，知府衙門跑來位捕頭請不明師父快些過去。北靜世子的隨從方才報案，說他們世子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