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一場告別單身派對下來, 幾個人多半醉得人事不省。唯有薛蟠賊精,偷偷倒掉了許多酒;馮紫英喝不醉。最末他倆一人坐一個楠木高幾, 望著窗外發愣。
許久, 馮紫英問道:“小和尚,你可是放心了?”
“本來放心的。”薛蟠道, “不然貧僧有一萬種法子攔阻這樁婚事。隻不過先頭沒想到他倆那麽早就瓜葛了。”
馮紫英點頭:“難怪林皖不納妾。”
薛蟠扭頭看了他幾眼,惋惜道:“馮大哥你這麽牛的人物兒,還沒真正喜歡過誰吧。”
馮紫英一笑:“怎麽才算真正喜歡?”
“這個沒法子下定義。像賈寶玉這個二傻子, 他的喜歡就是我有什麽就給你什麽。這也沒錯。你再看他姐。詩賦本是元兒的強項、林大哥的弱項。她替作一篇蓮賦容易的緊, 可她沒有。因為林大哥有他的尊嚴。元兒會站在林大哥的角度考慮他需要什麽,寶玉隻會我想給你什麽。我特別看不起一句情話,就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馮紫英詫然:“看不起?”
“這句話本身就不公平。聽著很癡情, 其實是個單箭頭選擇——隻有瓢在選弱水, 而弱水不能選瓢。因為所有的弱水都隻有一隻瓢可選。瓢對弱水絕對俯視。有時候人是在感動自己。我對你這麽好, 我不喜歡別的和你一樣好、甚至比你還好的人。啊~~我可真愛你啊。”
馮紫英撲哧一笑。
“馮大哥。我們可以喜歡姑娘, 也可以喜歡男人, 還可以如林和靖一般梅妻鶴子。但如果對方也有很多選擇, 我們還是她們的唯一嗎?想娶元兒的人家很多。有些還挖空心思給她下套,連太子都派人來問過她想不想做皇後。”
馮紫英輕聲道:“我聽說過。”
“林大哥不論想娶公主還是尚書之女, 其實都是娶得到的吧。”
“明麵上有些難,其實也不難。”
“你看。雙方都有許多種選擇,有些甚至更好。可他們隻選彼此。林大哥不納妾, 是因為他不喜歡別人。除了元兒, 其餘都是別人。”薛蟠微歎道, “馮大哥,一輩子如果沒有遇到這麽一個人,真的很可惜啊。”
默然良久,馮紫英望著樹梢月暈道:“我居然明白了你的意思。”
“咦?我的意思很難明白嗎?”
“你預備穿著這身袈裟多久?”
“找到了想娶的姑娘就換。”
馮紫英啞然失笑,喃喃道:“果然如此。”
“明天婚禮,你大概不得空過來吧。”
馮紫英回頭看了看醉成爛泥的幾個人:“我必過來。”
“嗯,好。”
今晚這六個人,革命友誼算是牢牢結下了。
又坐了會子,馮紫英先行離去。薛蟠吹了聲口哨,林皖從地毯上爬起來。二人將其餘三隻醉貓丟上馬車。因賈璉是新娘子的哥哥,今晚他和王熙鳳都在丁香街這邊住。薛蟠拉上一車人回去便歇息了。
林皖才剛回到院子,十三已領了一大群護衛兄弟樂嗬嗬的等著他。告別單身派對還有下半場。
次日便是大婚之日,天氣甚好。新郎官披紅掛彩、騎上高頭大馬,身後跟著迎親花隊吹吹打打的出門。
林皖在揚州沒什麽靠得住的朋友,護衛們不方便出頭,賈璉他們又是女方親戚,竟是張大餅小林子小傻子他們幾個陪著的。接親數目要成雙,小朱便混在裏頭充數。小傻子頭一回幫人接新娘,興奮得了不得,昂首挺胸好不驕傲。一群小夥子皆眉清目秀的,惹得滿大街閑人駐足圍觀。
元春昨兒還挺自在,今兒又緊張起來。王熙鳳安慰了半日,她越來越焦慮。薛蟠寶玉等人都在窗外偷聽。薛蟠看賈莉小朋友正滿院子瘋跑,招手把她喊過來。“上你姑姑跟前鬧去!想怎麽鬧怎麽鬧。”不待旁人攔阻,賈莉已鑽入屋中、撲到元春膝上嗷嗷笑鬧。喜娘連聲驚呼弄皺了衣裳。元春果然不緊張了。薛蟠比了個“V”:“都是閑的。給點事做就好。”
不多時花轎上門。薛蟠本來預備從後世弄點兒花樣來作兩下;轉念一想,他倆這趟婚結得夠麻煩的。便不再節外生枝,依著最單純的古代流程跑。賈璉把大妹妹背上花轎,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終於安生出嫁了。
花轎抬到林府,鞭炮聲響震了半條街。新人牽著紅結走上禮堂,賓客們赫然發現上頭坐著的高堂是兩個人。林海身旁有位女子貌若天人,底下一片抽氣聲——不認得的被其容貌驚呆了,認得的被其身份驚呆了。司徒暄此時正混在人群後頭,撲哧笑了,跟身邊的小童說:“我這姑媽臉皮夠厚的。”馮紫英將將趕過來觀禮,亦猜出那女人是誰。微微皺眉,又有幾分啼笑皆非。
新郎官卻是紅了眼眶兒。
一時禮成,新人送入洞房。幾個湊熱鬧的小姑娘都跟到後頭去。喜娘說完一大串吉利話,便推新郎官出去、讓晚上再回來。
林黛玉圍著她新嫂子轉了兩個圈,仰著小臉道:“大哥哥,你先把蓋頭挑了吧。”
趙茵娘連連點頭:“很是。聽璉二嫂子說,新郎官若不挑開蓋頭,新娘子就要一直頂著這個,多悶氣啊。吃東西、走路都不方便。”
喜娘笑道:“姑娘們孩子話。這些都是規矩,哪個新娘子不如此?”
薛寶釵道:“成親不是喜事麽?若能讓新娘子舒坦些,為何不稍微改改規矩?”
寶琴也說:“如今這些規矩本身就是在民俗發展過程中慢慢演化、改進的。孔夫子那時候成親的規矩絕非如此。”
喜娘道:“孔夫子的規矩我們也管不了,眼下的規矩便得照辦。且新娘子並不能隨便吃東西的,恐怕弄壞了臉上的妝容;亦不可四處走動。”
幾個小姑娘同時說:“那不得餓著?”“那得多憋悶?”
林皖道:“拿喜秤來。”
喜娘一愣:“啊?”
寶釵拍手道:“說不定從明年開始,便會有許多人家成親改成這個點兒挑蓋頭。”
林皖道:“愣著作甚?”
喜娘經過的事兒多,已看出來了:這兩大家子不論娘家婆家都一個德行。遂不再多言,真的把喜秤捧來。姑娘們個個睜大了眼睛預備圍觀挑蓋頭看新娘子。
林皖掃了她們一眼:“挑蓋頭時獨新郎官一個在屋裏。這是規矩。”
小鳥兒頓時炸開了窩。“喂!大哥哥!沒有這樣的!”“這會子你就講規矩了?”“過河拆橋都沒你快!”
喜娘忍不住笑得滿臉開花,與晴雯聯手轟她們:“這個委實是規矩,小姐們先避避、待會兒再回來。”硬是把一群姑娘趕了出去。隱約聽見蓋頭裏那人亦笑出了聲。
新房門關上,眨眼間門縫窗戶縫趴了一群小腦袋。可惜她們誰也沒瞄見屋內情形。
足足過了有兩刻鍾的工夫,裏頭愣是半點響動沒有。賈璉過來相催,外頭等著新郎官呢。又捱了半日,房門打開,林皖從裏頭出來,眾人大笑。賈璉牙齒磨得咯吱響。林黛玉趕忙遞塊手帕子給她哥哥:“快擦擦嘴上的胭脂!不然連我都沒法子見人了。”林皖含笑道了聲謝,跟賈璉走了。
喜娘進屋一瞧,案頭擺著兩個空酒杯,顯見人家新人方才已經自己把交杯酒給喝了。小姑娘們也湧了進來,圍著新娘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趙茵娘最不喜歡悶,便喊晴雯打開窗戶。晴雯直接照辦。這個本也不合規矩。喜娘心想,連蓋頭都能上午挑,還管什麽窗戶不窗戶,也不再多言。
卻聽元春道:“大早上起來磨死人,手腳硬梆梆的,待會兒到院子裏走走。下午我要補覺,你們都少來打擾。”
“是——”
“我有些餓了,晴雯去廚下端碗糖蒸酥酪。”
黛玉道:“我也要。”
寶釵道:“我要奶茶,點葡萄幹。”
寶琴道:“我要雙皮奶,點新鮮橙子和糖桂花。”
茵娘道:“我要肉餡的蒸藕丸子。”
滿屋的大嫂子小姑子便開始吃零嘴兒。
喜娘嘴角抽搐。她幹了二十幾年這行,從沒見過哪家新娘子混得如此散漫。幹脆拉著管事婆子說後頭沒自己的事了,出去外頭得了。
管事婆子見怪不怪,笑道:“我們家素來如此。姑娘奶奶們最經不得餓。”
“……看出來了。”喜娘回頭張望兩眼,感慨道,“你們家奶奶,將來的日子必過得舒坦。”
“可不是?”
一時酒宴開席,小姑娘們都得出去。
今兒來的女眷多,王熙鳳是孕婦、不敢亂跑,倒把林嬸和林氏忙了個腳底生煙。還沒入完席,女孩兒那頭有人鬧上了。幾十隻腦袋齊刷刷轉過去,都想看看誰家閨女這麽敢擺譜——正席上端端正正坐了位美人郡主,瞎子都看得見。
王熙鳳昨天下午剛剛得知忠順府的郡主就是明太太,氣得好懸沒把賈璉拍成大蒜。幸虧昨晚他們開派對,不然賈璉還不定怎麽過來呢。今兒看見徽姨本尊氣場全開,不免有幾分與有榮焉。
見出了事,王熙鳳登時就想站起來。卻聽徽姨淡然道:“璉兒媳婦你坐下。”王熙鳳怔了一瞬,立時坐下,撐不住眉開眼笑。
徽姨打發了個嬤嬤陪林嬸過去一瞧,原來是有個小姑娘不滿意座位。女孩兒乃裘家的二姑娘。因年庚八字吉利,打從出世起便坐著裘家的首座,她大堂姐慣常在她下首。
此事王熙鳳知道。早先有幾回林家安排宴席,王熙鳳都是混著、讓她們裘家自己坐去。偏這回臨時冒出來許多客人,做好的安排悉數得推到重來。她又懷著胎,林嬸又是臨時幫忙的,就忘了告訴。林嬸自然是依著常理將她安排到其姐下首。裘二姑娘遂不樂意了。雖說那位趕忙起身讓她,她仍不依不饒責罵林家引導座位的媳婦子。
林嬸聞聽後不覺好笑,道:“依著姑娘這麽吉利的年庚,論理說當坐到最上席去才是。”
裘二姑娘往上頭瞧了一眼,得意道:“我倒也坐得。”
薛寶釵離得不遠,挑起眉頭:“甄大姐姐,她這是想坐到你上首去的節奏啊。”
甄大姑娘眼角都沒掃她:“醜角罷了。”
裘二姑娘拍案而起:“放肆!你是什麽東西!”
話音未落,耳聽“啪”的一聲,裘二姑娘竟然被一個耳光甩到地上去了!滿場的眼睛都盯著這邊,看得分明。打人的正是那嬤嬤。
隨即有人尖叫一聲,裘家兩位太太小跑著過來。二太太趕緊扶起二姑娘,大太太忙不迭的解釋她們方才沒留意這頭、還請嬤嬤不要見怪。
裘二太太惱了:“大太太說的什麽話!沒眼色的奴才,敢動我們姑娘……”
裘大太太急得冷汗都冒出來了:“二太太!快別說話!”
有個丫鬟居然撞了出來,指著嬤嬤道:“你憑什麽打人?”
嬤嬤昂然道:“對甄大小姐無禮,難道不該打?”
“不論什麽真大小姐假大小姐……”
“啪!”裘大太太急眼了,抬手甩了丫鬟一個耳刮子。
薛寶釵連連搖頭:“這位大太太好不苦命,攤上那對不長腦子的母女倆。”
終於有個好心的姑娘看不下去了,打發丫鬟湊到她們跟前提醒了一句:“甄大小姐便是前些日子禮部來傳旨、太上皇賜婚的四皇子妃。”轉身就走。
好了,世界安靜了。
那母女倆麵麵相覷,惶然無措。裘大姑娘忙說:“二妹妹快坐吧。”
嬤嬤慢條斯理道:“幼不僭長的道理,十四五歲了該當明白才是。”
裘二太太忙笑道:“嬤嬤有所不知,我們二姑娘本來比旁人尊貴幾分的。”滿臉都是得意。嬤嬤向她投去關愛智障的眼神。
林嬸款款的道:“我勸裘姑娘依著規矩落座吧。若是在自家,當然守自家的規矩;既身在家門外,當守天下共有的規矩。”
隔壁薛寶琴搖頭道:“蠢是沒藥可治的。”
偏裘二姑娘耳朵尖聽見了,咬牙道:“隻等著。有朝一日我必不放過你們!”
趙茵娘笑道:“所謂的‘有朝一日’,就是連她自己都知道壓根沒有那一日。”
裘大太太和大姑娘二臉尷尬無地自容。
忽聽“啪”的一響,林黛玉黑著臉撂下手中的茶盞子,強拉嘴角站起來:“裘大姐姐不如到這席來坐。”
那丫鬟終是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們知道什麽!我家姑娘……”
“閉嘴!”嬤嬤厲聲斷喝,眼若寒霜盯著她森然道,“小小奴婢諸事不知,萬萬不可胡言亂語。不留神說錯了話,有幾條命都不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