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薛蟠告訴黃美人她兒子再次逃跑未遂, 把黃美人嚇白了臉。柳湘芝使個眼色。薛蟠拱手道:“黃夫人,你看柳大哥在暗示我‘借一步說話’, 要不你先陪追風小朋友玩會子?”
黃美人看柳湘芝, 柳湘芝輕輕點頭。黃美人便下去招追風到跟前玩兒,朵朵和的盧趴著犯懶。兩個男人提兩把竹椅坐到廊下, 把大狗喊過去每人擼一條。黃美人時不時扭頭覷他倆一眼,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薛蟠正色道:“黃夫人的男人可謂權貴。大老婆小老婆、嫡子庶子,一大串叔父, 祖父和祖父的小老婆們, 個個非比尋常。這幼稚的娘兒倆回去跑不脫一個死。柳大哥想清楚。若怕麻煩,趕緊回京城去吧;要贏得美人心就得把她兒子拿下。”
“她男人是誰?”
“你拿下她兒子就告訴你。拿不下就拉倒。”遂將方才和小朋友打交道的經過說了。“孩子顯然並不信任你。”
柳湘芝皺眉:“你跟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麽?”
“絕大部分是真的。不過你可別貶低人家生身父親。”
“他父親必有苦衷。”
薛蟠拍掌:“我就知道柳大哥上道!祝你早日抱得美人歸~~”乃放下朵朵站起身,朝黃美人擺擺手, 又湊到柳湘芝耳邊說, “不要瞞著她。”拿起腳走了。拐過牆根回頭望, 那兩位果然湊在一起說話, 為熊孩子操碎了心。
回到丁香街, 十三已經等了會子。原來忠順王府昨晚派去婉太嬪處盯梢的護衛已傳回消息, 上午她親自去了法海寺左近一個村子,探望一位農婦。
農婦乃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稱呼婉太嬪做“李太太”。告訴兒媳婦這是她在廟裏認得的財主家的太太,最慈善厚道不過。農婦已臥病在床大半年,大夫也查不出病根來。如今麵黃肌瘦不成人形, 大抵沒多少日子了。
護衛稍作打聽, 得知此婦素日極刁, 兒媳婦被她磋磨得死去活來、苦不堪言。乃悄然抄了藥方子、收起兒媳婦倒出的一包藥渣並一包未煎的藥,換班時帶回去。忠順王爺使人查看,都對。命人再去村子,盯著看兒媳婦煎藥時可有人做手腳。果然,藥將要煎好時,她從廚房小瓷壇裏抓了把東西丟進去。然她並沒偷偷摸摸,跟炒菜放蔥花似的放得極順當。護衛也抓了把那東西,看著像是香灰。帶回去給大夥兒看,並沒瞧出異樣來。有位兄弟想嚐嚐,讓十三阻了,說先問問小和尚可有法子。
薛蟠聽罷連連搖頭:“明知道很可能是不妥當的東西,愣是要嚐嚐。你們兄弟什麽腦子!肉眼看不出來可以使顯微鏡啊!阿玉那兒就有一台。”
“化學實驗室那種?”
“差不多。貧僧托荷蘭海商弄來的。有錢真的能使鬼推磨,這玩意是安東尼·列文虎克先生手製的真品。香灰取來,讓阿玉幫你們看。”
“顯微鏡我知道,安東尼·列文虎克是誰?”
“額,咱們先把香灰送到林府去,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我帶來了。”十三從懷內取出一個小紙包。
“不早說!”
二人遂直奔林府,托林黛玉取顯微鏡查看香灰。
薛蟠告訴她:“貧僧若沒記錯,主要成分應該是草酸鈣。”高中化學考試考過。貧僧上輩子化學不好,偏這道題記得。“不知你這台顯微鏡能看到什麽程度。”
黛玉微微皺眉:“我且試試。若有物理混合的雜質,論理說很容易分辨。”
為了不幹擾她工作,閑雜人等去了隔壁,薛蟠跟十三科普列文虎克。林黛玉看了許久沒有反應,二人納罕,回到書房。
黛玉聽見響動,頭也不抬道:“混入了別的東西,還不少。就是太難分離出來了。”
薛蟠嘖嘖道:“沒見過這麽笨的。隻要知道混了雜質,回頭做個動物試驗不就好了?”
“不是雜質,雜質數量少。”黛玉橫了他一眼,“顆粒大小和顏色都差很多,有三分之一。”
薛蟠點頭:“這就夠了。”
黛玉把手裏的小鑷子一丟:“這香灰哪兒來的。”
十三稍作遲疑,重新描述了香灰的來曆。“隻怕那農婦中了什麽慢性毒.藥。香灰大抵是從法海寺取的。”
黛玉思忖道:“當年黃美人時常給聖慈太後侍病?”
薛蟠點頭:“婉太嬪說,再不找到黃美人要來不及了。農婦病得厲害,離下世不遠。婉太嬪準備讓黃美人自己發現農婦和聖慈太後病況一樣。行吧,阿玉你歇著,我們帶東西回去。”林黛玉看了眼費力分離出來的一點點顆粒,也覺得自己有點傻,抿抿嘴站起來收拾東西。
後來忠順王爺命取尋常香灰把農婦家小瓷壇中的東西替換出來,送一半去金陵給他姐姐查。
另一頭,新龍門客棧的夥計尋個機會跟紅嫣嘀咕了半日,紅嫣轉身進屋跟靈蟾嘀咕。話還沒說完,婉太嬪打發人送來封信,讓靈蟾明兒早上過去、還讓帶著上回那個小姑娘。
次日,婉太嬪在法海寺等到臨近中午也沒見著靈蟾,便派人上客棧瞧瞧。那位小太監一提“翟公子”,夥計立時道:“呦,您來的不巧,她們昨兒剛走。”
小太監懵了:“何時走的?”
“昨天晚飯後,還多給我們算了一日房錢呢。天兒又黑、外頭又冷、又都是女人。我苦苦勸她們天亮再啟程,她們愣是不肯。大晚上的就那麽走了。”
“怎麽走的?”
“就在門口雇的馬車。”
小太監急忙跑去門口打聽許久,終於有位大叔湊了過來。他說他昨晚並沒搶到這單生意,然聽到那個矮個子公子說要去“丁香街”。
小太監趕回廟裏回話。婉太嬪與李千戶互視兩眼,都猜到靈蟾去哪兒了。早年李千戶在京城見過薛蟠,不到迫不得已不想讓這小和尚知道自己來了揚州,遂命小太監上薛家打聽。
跑了半日,小太監回來。他跟薛家門子略套了幾句話。昨晚有輛馬車載著三位客人來,其中兩位是前天來過且在府裏住了一宿的翟公子和他的丫鬟,還添了位太太。聽裏頭的人說,翟公子是臨時不想住客棧、來跟薛家借宿。管事把他們安置在客房,今兒大早上便雇車走了。管事說薛家的馬車可以送她們一程,翟公子沒要。那三位都沒吃早飯,隻帶了些東西路上吃。且包了一整日的幹糧,今兒白天大抵都得趕路。小太監打聽他們去了哪兒,門子說蟠大爺問過、翟公子讓閉嘴、蟠大爺就真的閉嘴了。
李千戶登時跌足:“薛蟠是最不肯惹事的。如今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裏。”又想了想,“娘娘,奴才還是得去趟薛家。那小和尚機靈,或是聽到看到了什麽消息也未可知。”
婉太嬪擺手:“無用。”不覺有些苦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千算萬算,沒想到這些人一個個的失去蹤跡。咱們果然是在宮中待久了,不知道外頭多大。”
李千戶亦悵然歎道:“可不是麽……”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停在丁香街薛家門口。門子收到仆人投遞的帖子,上書“京城李夫人”。
薛蟠見之怔了三秒鍾,一言不發拿給對麵小朱。小朱道:“你素日不是常說,走投無路、必求神問佛。你能掐會算,人家大約是來卜卦來了。”
“額,借您吉言。”若真如此,說明婉太嬪已開始失去自信心。
乃命請她到書房坐。
婉太嬪一進來,薛蟠有些吃驚。他想象中婉太嬪的模樣接近電視劇中的安陵容,可看這位的氣度簡直是溫婉可親的小阿姨。非但沒有攻擊性,還慈愛的緊。乃立起合十行禮,順便溜一眼她身後的仆從,隨即愣了一瞬。李千戶朝他微微頷首又微微搖頭。
薛蟠遂假裝不認識他,問婉太嬪吃什麽茶。婉太嬪含笑說客隨主便。薛蟠笑道:“這會子天冷。我們家秋冬日招待女眷多用奶茶,隻不知李夫人可愛不愛吃。”
“奶茶?莫非是胡人的茶?”
“額,不算。胡人應該指西北亞的遊牧民族。他們那種是蒙古奶茶,鹹的。我們通常用歐洲的煮法,甜的。”薛蟠笑道,“說來有趣。茶葉本為我國特產,紅茶也是最近百年才有的。紅茶搭奶的吃法卻是從外洋傳回。飲食文化就是個圈。”
婉太嬪微笑道:“既如此,我嚐嚐。”
薛蟠乃吩咐廚房給客人預備奶茶,自己隨便泡點啥。不多時奶茶端上來,婉太嬪吃著甚是香甜,款款誇讚。
說了幾句天南海北的閑話,婉太嬪悠然看著窗外道:“這幾日該下雪了。”
薛蟠點頭:“今年雪來得晚。依著往年,早都下好幾場了。”
“不明師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依你看,情這東西,可要緊麽?”
薛蟠稍微怔了會子,思忖道:“得看環境。絕大部分環境之下,情都是要緊的。隻除去一個地方:後宮。”
婉太嬪瞧了他一眼。“哦?”
“後宮過於封閉,生態結構單一。極端環境改變社會規則,形成了一個多人數的大逃殺。重情則有把柄,守義則有底線。重情守義之人一旦入宮,將以最快的速度被淘汰,所以她們活不了多久。這就讓無情無義變得理所當然。可無情無義還能算是人嗎?”
婉太嬪沉思片刻道:“那報仇呢?”
“也要看情境。”薛蟠道,“貧僧支持任何基於對方惡意的報仇,但不支持責任分散的片麵複仇。比如有個人好端端走在路上,被打劫的殺死,人家兒子尋仇天經地義。但如果兩國交戰,一個人的父親殺了另一個人的父親。那麽就不能隻找殺人的士兵報仇,應該把敵國將軍甚至皇帝算上。”
婉太嬪輕輕一歎:“不明師父怕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尋常百姓,能殺個敵國兵士已是難得,哪裏殺得了敵國將軍、皇帝。”
“不殺將軍隻殺士兵,其實是欺軟怕硬、發泄憤怒而已。沒那個本事就不要去報仇。”薛蟠合十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婉太嬪望向窗外。窗前有梅花飄落,恍如白雪。她吃了口奶茶,道:“甜的東西喝在口裏沒精神。換尋常的茶吧。”李千戶忙上前替她斟茶。
婉太嬪遂說了個故事。
前朝有個大戶人家,老爺姬妾極多,後院尚且安好。有兩位小姨奶奶才貌皆不出挑,安安生生過日子。其中一位家中有個可愛的小侄女,偶爾也會進府來玩兒,悄悄的不驚動人。因二人皆不得寵,也都沒孩子,遂極喜歡她。
日子一年年過去,小侄女眨眼長大。不知怎麽回事,居然跟府裏一位小少爺看對了眼。幸而小少爺是庶出,老爺、太太皆不大看重,他母親二姨奶奶也喜歡這小侄女。兩個小姨奶奶大驚之後又大喜,滿心想著把小侄女當女兒嫁了。
可老天爺就是不肯讓人活得快活。別家看上了那小少爺,想把女兒嫁給他。遂使法子誣陷小侄女手腳不幹淨。偏這種罪名其實並不算特別大,又不清不楚。闔府上下除了下人嚼舌頭,主子們皆禁言。小侄女活天冤枉無人搭理。
二位小姨奶奶好容易設法找到一位證人姑娘,她竟裝病不出,最後幹脆離開京城探親去了。太太懶得費神分辨這些小事。二姨奶奶親口告訴親信,她知道小侄女不會做那蠢事,奈何名聲損了再挽不回,婚事唯有作罷。
可巧老爺交給小少爺一件要緊差事,他忙那個去了,旁的顧不上。
小侄女本是清清白白的人兒,世人又慣於落井下石。外人見著她行動便冷嘲熱諷或是竊竊私語,小侄女氣得茶不思飯不想。且婚事無望、小少爺不得閑顧念她,不到兩個月便染下重病,半年而亡。又過半年,她姑媽也病死了。
可笑的是,誣陷小侄女的人家並沒把女兒嫁給小少爺。太太隨手點了那位裝病不作證的小姐當少奶奶。
更有趣的是,太太死了,太太的兒子死了,二姨奶奶死了,最後居然是小少爺繼承了家業。
薛蟠呆若木雞。
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位分低、替李太後當了一輩子打手、最終變身反骨仔的婉太嬪,很有可能是近十幾年宮廷大變的推手。
他弱弱的舉起右手:“內什麽,貧僧想請問一下。誣陷小侄女的那戶人家,現在怎樣了。”
婉太嬪吃了口茶,隨口道:“自然是滿門抄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