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林家一群哥哥姐夫摩拳擦掌的等三叔公上門。這位直到下午才來, 果然領著他孫子林秀才。大夥兒跟沒事人似的禮數周全請客人坐下,小丫鬟捧上茶來。
三叔公一品這茶,大讚:“好茶!”
林秀才也讚道:“此為洞庭碧螺春。吃著竟比前幾日好?叔父從哪裏謀來的?”
張大餅笑道:“依然是上回的茶葉。”
林皖微微欠身:“大概拙荊在裏頭沏茶。”
林叔有點得意:“皖兒媳婦好手藝。”
林秀才臉色忽然難看。薛蟠跟林皖交換了個眼神。今兒親戚來得多,林叔忙暈乎了, 到這會子還沒介紹林皖呢。林皖記性好,上回他認祖歸宗時沒見過這位。聽說林秀才近幾年都在書院讀書, 無緣無故的什麽毛病?
三叔公和林叔閑聊了幾句廢話,三叔公開始顯擺孫子有學問。林皖和張大餅擺出嘴角十五度上揚標準假笑, 薛蟠望天翻白眼, 三個人同時動作。三叔公微慍;林叔沒留神自家孩子,略微茫然,不知哪裏得罪了長輩。
三叔公捋了捋胡須,問張大餅明年可預備下場。林叔道:“這個我不管。他愛何時考何時考。”
張大餅道:“幸而小婿年歲還不大, 不著急。橫豎有皖大哥在呢。他覺得我能下場我便考去, 一次考過。”
林皖接口道:“妹夫聰明有餘,早先不過貪玩些。這一兩年頗為用功。縣試鄉試大抵都不難, 來日會試需得多費些心力。”
“得了皖大哥哥這話, 我便有底了。”
三叔公頓時黑臉:“好囂張的氣焰。你是誰家的孩子?下過場了?”
林叔忙說:“我今兒忙糊塗了, 竟然忘了說。這是揚州海兄弟之子,今科舉人。”
林秀才方才晃悠了兩下腦袋預備說什麽,聞言噎住了。那祖孫倆互視一眼,念咒般變臉。須臾工夫, 各色恭維奉承不要錢似的朝林皖砸來。薛蟠和張大餅白白想了那麽多膈應詞兒, 半個使不出來。林皖謙恭自牧氣定神閑, 略有點子林海的品格。
薛蟠不死心,沒事提起小傻子。林秀才霎時露出鄙夷之色,才剛張嘴、愣是沒出聲,眼睛看著林皖。林皖微微一笑:“我父親極喜歡二弟。”這下好了,林秀才竭盡所能把小傻子從頭誇到腳,薛張二人好不掃興。
沒過多久又有別的客人來,遂熱鬧了。林秀才極力扮出我與皖大哥堪比親兄弟,林皖滿臉尷尬、偶爾兩句話表示我跟他不熟。薛蟠張大餅雖沒唱上正戲,竟好生圍觀了一把。
一時小傻子跟著哥哥出來,林秀才忙拋出幾句子曰把他盛讚一回。小林子才剛啟蒙、聽不懂,以為他罵小傻子呢,瞪了兩眼。小傻子看哥哥瞪那個人,也瞪兩眼,雖然隻是把眼睛睜大了點兒。小林子跟客人挨個兒打招呼,偏漏掉林秀才。林叔趕忙提醒,小林子這才板著臉問了聲好,領著弟弟揚長而去。
三叔公實在臉上實在撐不住,起身告辭。林叔等人送到門口,大夥兒拱手作別。才剛轉身進門,那兩位還沒走出去七步遠,薛蟠和張大餅放聲爆笑。林叔喝道:“何等失禮!”二人登時閉嘴。三秒鍾後下一輪爆笑。林叔口裏雖罵“混賬小子”,自己也撐不住笑了。
林家不大。他們在前頭笑,客人少不得聽見、莫名不已。林皖沒出去送人,端端正正坐著、波瀾不驚的解釋道:“林秀才平素不大瞧得上我們二弟。”客人了然,互視而笑,內裏暗暗掂量“我們二弟”四個字的分量。
直至晚飯前林皖才得了工夫悄悄告訴薛蟠:“從中午開始窗外便有人偷窺。”
薛蟠大驚:“我一點感覺都沒有。”貧僧果然不是直覺派。
“我覺得並無惡意,便沒搭理。林秀才出去後那人也走了。”
薛蟠心知肚明,必是郝家餘部。
二更天胡老員外來找薛蟠,告訴他林秀才隻是氣不順。此人又好名又好財。因嶽家富庶,他對秀才奶奶極好。隻是有一日於街頭偶遇林氏領著甄英蓮買東西,便不高興了。他媳婦本來也算個小美人,跟這兩位比登時被比下去。遂成日在書童跟前替二女抱打不平:張大餅除了有幾個臭錢、整個兒草包!小林子莽撞無禮,活棒槌似的,不知惹了多少禍。兩朵鮮花插在兩坨牛糞上,好不可惜。
薛蟠噗嗤笑了。林皖其貌不揚,卻有個擅長烹茶的媳婦。不必說,今兒秀才先生又抱打不平了一回。“人類可真是有趣的生物。”乃看著胡員外,“應該不會抓小傻子守孝了吧。林兄弟大喜日子你們可別弄出事。”
胡老員外歎道:“青虎依然放不下。然他也知道,小主子若不見了、林公子和甄姑娘這婚禮必然亂套。實在不敢得罪甄仙長。”
“這就對了嘛。”古人的迷信真好!“孝不在表麵。於貴主而言,小傻子純善就是至孝。畢竟整個家族的氣運是每個成員集合而成。郝家早已積累下雲厚淵深的戾氣。你們大姑娘自己就是個戾氣源,哪有本事化解。”
胡員外連連點頭:“原來如此。”放心離去。
當晚薛蟠收到急報,嶺南那邊已經找到了霍耀他大哥勾搭的節婦及其子,並悄然把二人帶走藏了起來。確實有人在監視這母子倆,而朝廷的人還沒到。和尚微微一笑。朝廷的辦事效率永遠無法跟自家比。
其實郝家效率很高。兄弟部門跟不上他們的節奏,公器私用也沒人能監督。他們家底蘊不足,把持不住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簡直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眨眼天明,大喜的日子到了。小林子夜裏失眠了半宿,虧的年輕、精神尚好,就是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大夥兒豈能放過這個機會?作弄的作弄、取笑的取笑。小林子一生氣,忽然不緊張了。薛蟠僧衣換儒袍,和小傻子一道做了他的儐相。
花轎吹吹打打到了甄家,甄英蓮扶著喜娘一步步走近,封氏在後頭抹眼淚。薛蟠鬆了口氣。林皖成親拉扯上了半朝權貴,幸而這兩位成親貌似還算平安無事。
眼看林家就在前頭,路口有個人抱著胳膊靠著牆,側頭觀望——居然是青蛇!向薛蟠微微點頭。看這姿勢,隱約有幾分邀功,大抵幫了什麽忙。薛蟠忙向他抱拳致謝。
拜完天地入洞房,小林子當場就要挑蓋頭。喜娘自然不讓。元春剛剛扶著新娘子坐下。此事本為她的主意,忙說:“這會子挑蓋頭是一樣的。”雙手把住喜娘,給小林子使眼色。
小林子早就看見喜秤在哪兒,三兩步走過去自己拿了來,招呼也不打一杆子挑開紅蓋頭。甄英蓮垂頭而坐,眼前猛然一亮,稍稍受驚抬起頭來——眉心那顆朱砂記襯得她愈發豔若桃李恍若天仙,小林子登時直了眼。
喜娘驚讚道:“好個標致的新娘子!”
元春推了新郎官一把:“皘兄弟,發什麽呆?喝交杯酒了。”
喜娘一看蓋頭都挑了,隻好把酒杯拿來。元春抿嘴直笑。
喝完酒,小林子呆愣愣的看著新媳婦,滿心話說不出來,隻憨憨的傻樂。外頭喊新郎官,喜娘把他推了出去。誰知他忽然回來,繞過喜娘跑到床前,拉起甄英蓮的雙手說輕聲說:“等我!我就回來!”又飛快跑了。甄英蓮臉上飛起一片紅霞。
屋門再次關上,元春這才解釋道:“大嬸莫怪,此事是我讓皘兄弟做的。若晚上才挑蓋頭,我這弟媳婦吃東西不方便,待會兒餓著呢?”
喜娘還能說什麽?隻笑道:“新娘子好福氣,貴府妯娌和睦實在難得。隻是沒有這個規矩!”
“各地規矩本來不同。”元春含笑道,“前月我嫁給他哥哥,便是進門就挑蓋頭的。我們京城都進門挑蓋頭。”
喜娘見她衣裳首飾和周身氣度與眾不同,小心翼翼打聽這位奶奶什麽來曆。元春輕輕坐下,照實說。喜娘傻了眼。半晌才問:“莫非奶奶還見過娘娘?”
“哪位娘娘?娘娘多了去了。”元春悠然道,“舊年國孝的太後娘娘、當今皇後娘娘,還有各宮妃嬪、諸位王妃,我大略都見過。太子妃日常一處玩兒的。”
喜娘給蒙住了。
來日她再上別家做喜娘,每回都提起京城規矩是進門挑蓋頭喝交杯酒、為的是怕新娘子餓著、新郎官疼媳婦兒。每回也都少不得掛元春出去顯擺。許多人家都把挑蓋頭換到上午,日久天長成了江南民俗、漸漸傳回中原。此為後話。
不到半個時辰,新郎官果然溜回新房,給新媳婦抱了一大堆吃的。進屋才發現案頭已擺好了各色點心,皖大嫂子正陪著他媳婦大快朵頤。小林子幹脆坐下道:“外頭吵死了。我陪你們吃。”
元春敲了他一下:“想都別想。東西留下,人回去。”
小林子癟癟嘴裝可憐。
“再不走,喊你哥哥來拎你。”
小林子看甄英蓮。
“少欺負老實人。”元春忙攔在他倆當中,“我倒數三下。三,二,一。”
小林子站起來轉過身,胳膊朝後、手向新娘子伸出去。甄英蓮垂著頭抬起手,都快碰到了忽然縮了一下,輕輕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尖相碰,甄英蓮立時想縮回。偏小林子比她快,不待她動作已將那手指頭握在手心。
元春本以為他們握會子就算了,誰知小林子臉皮厚、半晌不鬆手,乃咳嗽兩聲。甄英蓮假意掙紮兩下,小林子還是沒放。元春忍無可忍敲敲桌子:“當我使了隱身術是麽?”小林子這才鬆手,笑嘻嘻跑了。
元春自言自語道:“臉皮已快要趕上他哥厚了。”
甄英蓮這會子才剛想起來害羞,聞言抬起頭、眼珠子動了動滿臉疑惑——難道那位進士大哥比小林子臉皮還厚?傳聞中不是謙謙君子麽?
元春一看就知道她想什麽。薛表哥說的不錯,這丫頭果然是個天然呆。噗嗤一笑,擰了把她的腮幫子:“真可愛。”
喜娘在旁全程圍觀,喃喃羨慕道:“我竟從沒見過你們這麽……和睦的人家。”
外頭賓客們開始給新郎官勸酒了。薛蟠和林皖酒量都不錯,偏都不替他擋;隻有張大餅被媳婦瞪了,偶爾幫兩手。人家林皘大爺也沒指望旁人,來者不拒!
薛蟠瞧了半日,有點不忍心,拉了下林皖:“林大哥,我知道這小子能喝,不過這是不是太多了。今晚洞房花燭哎。”
“無礙。”林皖道,“他聰明。”
“醉酒跟聰明有什麽關係。”
“昨晚我已教會他如何把酒折在衣袖裏。”
薛蟠翻個白眼:“所謂白切黑,說的就是林十六你這種人!”
“承讓,黑切黑。”
正說著,有位街坊走過來拉扯上薛蟠非要吃酒。薛蟠一看正是胡員外,便同他避到旁邊。
胡員外低聲說了兩件事。
今兒是大日子,他們同僚特來了兩三個人,萬一用得著幫忙呢?新郎官迎親回來的路上,青蛇發覺有一男一女在路口探頭。女的倒是大方,男的鬼鬼鬼祟祟。仔細看過去,那人赫然是林秀才!遂猜他昨兒在林家受了辱、想鬧事出氣。遂抬手一巴掌拍一個。再看了幾眼那女子,其衣衫氣味必是粉頭。
方才又見那粉頭換了身衣裳,從街口款款走來。青蛇幹脆抓她審問。粉頭嚇得厲害,當即招供。林秀才雇她攔在花轎前,自稱是新郎官的相好、這負心漢答應替她贖身。後二人不知怎麽暈倒在路上,醒來時人家堂都拜完了。林秀才又讓她混入林家勾搭小林子,待會兒他過去抓奸。看這粉頭還算老實,青蛇放她走了。因恐怕林秀才還想弄什麽花招,胡員外方才給他下了頗重的瀉藥,此時正在茅房蹲著。
薛蟠作了個深揖:“多謝老員外。好端端的成親,若被這麽惡心一下,不免玷汙我兄弟、弟妹的記憶。”
“舉手之勞罷了。那個林秀才師父就不用管了。”
薛蟠忙說:“不可殺人也不可致殘。”
“省得。不可造冤孽。”胡員外道,“略整治整治總無礙。”
“那個不打緊。”薛蟠道,“把‘略’字去掉也沒關係。”
胡員外拱拱手,他倆相對一笑。胡員外看了看新郎官,隨口道:“倒不知這位來日可有什麽出息。”
“那個得看他自己的意願。”薛蟠亦隨口道,“至少能當個清官能臣的小舅子。”
胡員外微笑了然。二人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