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忠順王府派了個人在成府盯梢。察覺他們家姑爺馮應仿佛有心事, 便悄然跟著順藤摸瓜,又懸在馬車底下蹭到菩提庵。因那嬤嬤的架勢明擺著來自宮中, 這位兄弟極其小心、沒驚動庵中高手偷聽到幾句要緊話, 不敢多呆溜出來。後藏在漁船上去半葫蘆島轉悠了一圈兒。
那位闊太太李氏正是離宮在外的婉太嬪。大約不肯算盤成空,又到膠州來了。也不知她們使什麽法子, 給膠澳海盜頭子晁寨主身邊送去那個叫.春桃的小姑娘,引著人家來庵中見麵。婉太嬪本想勸晁寨主體諒馮應的妻子方氏,好進一步勸她進馮家的門。
晁寨主和春桃到膠州先得閑逛, 趙茵娘和幾位護衛大哥聯手演了出話劇。後來她們二位去聽書, 小朱還親自出馬提點了一番。晁寨主如今想的是換個男人。
饒是已經在揚州經曆過黃美人跟賊寇逃跑這種不可思議之事,婉太嬪依然覺得其中必有原委、女人還是貞節要緊。沒想到晁寨主直來了這麽一句,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晁寨主歎道:“緣分終究有盡的時候。當年, 隻要能見他一麵, 我什麽都不在乎。可如今, 我壓根不想看見他、連聽見他的名字都煩。”
婉太嬪柔聲道:“你不是說有個兒子麽?你換個男人兒子怎麽辦。”
“兒大不由娘。”晁寨主搖頭道, “由他去吧。寄人籬下的滋味他從沒嚐過, 撞撞南牆也好。他既有主張, 我也可自由脫身了。”
婉太嬪思忖道:“你生了個兒子,與他們家有大功。我勸勸那個大婦, 定能勸動她請你回府。”
晁寨主登時擺手道:“多謝夫人好意。我與她皆非肯仰人鼻息者,受不得那個委屈。再說,若進了府裏, 我恐怕自己會變成和那大婦一般、心裏眼裏隻有丈夫的女人。我的家傳手藝不能脫手。一旦脫手、必落人後, 將來想補回去就難了。”
“手藝可以傳給你兒子。”
“我兒子耐心不足、學不成。手藝還是捏在自己手裏的好。”晁寨主道, “倘或兒子不孝,還能收個徒弟養老。”
婉太嬪一愣。不論宮中還是京城,從不見太太老太太為“兒子不孝”發愁。因為兒子不敢,怕被禦史拿折子壓死。預備的許多規勸她已沒法說出口,就算說了也沒用,隻得作罷。又吃了會子茶,晁寨主告辭。
婉太嬪輕歎道:“你跟著你男人也十幾年了吧,豈能說放就放下。再多斟酌斟酌。”
晁寨主道:“方才在茶樓聽書,有位大兄弟所言甚有道理。吃茶和交朋友是一樣的。不管多貴多難得,不合口味的茶吃著不舒服。朋友不論多富貴,話不投機半句多。勾欄睡粉頭,哪怕是舉國頭一號花魁娘子,不順眼連看都懶得看。”她微笑道,“我若還喜歡那個男人,自然不會換了他。可如今我已不喜歡他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
婉太嬪怔了怔,合十頌佛。
送走晁寨主,有人進來悄聲報信:今兒下午方氏偷偷見了晁老刀。兩個人在金盤寺蓮池水亭單獨密議。光天化日,四麵通風。方氏的貼身丫鬟婆子和晁老刀的隨從皆遠遠的守著,沒人知道他倆說了什麽。婉太嬪拍案怒道:“妒婦!半分容不得人。”
正說著,李千戶來了。
興隆票號死了個太監,非但不敢大辦喪事、還得悄無聲息。屍首昨兒就用馬車從送後門運到城外山神廟裏去了,一群服侍的美人悉數剃光頭發就地出家。姑娘聽說能落發為尼,個個喜極而泣、跪謝菩薩佛祖,儼然逃出生天的模樣。
郭良誌方才提了一刀紙錢過來祭拜,還勸了已換掉灰衣的小三子半日。小三子隻默然跪在棺材前一動不動。今兒上午下午,廟裏各做一場大法事,剛剛完成。李千戶將瑣事丟下,自己來見主子。
婉太嬪默然良久道:“你我手裏的人命也不少。卻不知到了閻羅王跟前如何過去。”
李千戶苦笑道:“管不得那麽許多了。到時候奴才替主子頂著。”
婉太嬪歎道:“閻王爺哪裏肯答應。”因提起方氏和晁寨主這兩位,悵然道,“她二人皆一副理直氣壯、天經地義的模樣。”
李千戶也歎道:“人各有誌。”
婉太嬪搖頭:“非也。是她們能做。皇後若不容妃嬪早就廢了;方氏就能打殺一個又一個馮將軍的姘頭姬妾、自己平安無事。宮中的女人誰敢不喜歡皇帝?想換也沒人可換。在京外,不可像在京中那般做事。”
李千戶道:“凶手竟無從查起,不知究竟什麽來曆目的。”
婉太嬪想了半日道:“我覺得,他當真是為了那幾個姑娘。”
“她們都是奴婢。”
“咱們眼裏奴婢不要緊。”婉太嬪再歎,“旁人眼中,連貓兒狗兒都是要緊的。”她返回佛前坐下道,“放出風聲,就說要那些姑娘陪葬。”乃接上誦經。
李千戶答應著退了出去。
有個男人慢慢從佛龕後頭轉出來,朝婉太嬪微笑行禮,朝門外走去。
另一頭,馮應將軍卻是灰頭土臉。昨天他嫡妻方氏強行開始了相敬如賓,今天好了十六七年、孩子都快趕上自己高的姘頭都要跟他一拍兩散。他實在不知道好端端的日子怎麽忽然就成這樣了。遂在酒館喝悶酒。
三壇酒下肚,臉上微紅。眼前忽然人影晃動,一位儒生手持酒壺笑盈盈坐到他對麵,道:“老哥看著不大高興。不如小弟陪你喝兩盅。”
馮應看此人模樣甚好,爽氣道:“成!我請酒錢。”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儒生拱供手。二人遂對飲。
幾杯酒下肚,不免要開始閑聊。這儒生也心煩的很,他小老婆近來很鬧,無緣無故胡攪蠻纏。大老婆就更煩了,幹脆回了娘家。馮應一聽此人之狀跟自己差不多,便倒起苦水來。說自己的老婆乃山東第一妒婦,半個小妾都容不下。本來有個外室一直善解人意,孩子也快要認祖歸宗了。無緣無故的,今兒忽然說要分手。
“對付女人,老哥你這樣的漢子一看就不行。”儒生拍胸脯道,“聽我的,我教你!”
儒生遂開始替馮應出主意。東一套西一套,聽上去還挺是那麽回事。馮應深深受教。
說了半天,儒生瀟灑拱手而去,飄忽不留痕跡。馮應坐著細細琢磨。他酒量大,喝這麽點子不算事兒。
隔壁桌有人結賬,一個漢子走了過來道:“這位老哥,我們碰巧聽見了方才你們說話,告誡老哥一聲。方才那個秀才純屬紙上談兵。你若依他所言,必不成事。”
馮應抬頭看了看他,見此人虎背熊腰威風凜凜,顯見是習武之人,比方才那位還順眼。乃拱手道:“請大兄弟賜教。”
這漢子道:“你那老婆,明擺著就是喜歡你。她若不喜歡你、不願意跟你睡一個被窩,管保滿城替你搜羅小老婆替她。”說著他幹脆拉把椅子到馮應身旁坐下,滿臉八卦低聲道,“你知不知道咱們那個成大貴將軍?就是府門口石頭獅子是立起來的那家。”
馮應心中一動。“知道。”
“他老婆是他從外頭搶來的,打心眼裏不喜歡他。凡有個風吹草動、聽說成將軍喜歡什麽女人,三天之內必然設法弄進府去。為什麽?有別的女人陪老成睡,她自己就不用受那個罪。”
馮應愣了。
“老哥,你家那位妒婦——”漢子一歎,“就是想死心了。看開些、不那麽喜歡你。把你老婆這個身份當做是份差事,幹完活領月錢,不走心。”乃伸手指外頭,“方才那秀才的招數,頂多騙騙十五六歲的小女娃子。你若依著他的話——”漢子又歎,“必然幫著你老婆死心死得更痛快些。老哥啊,她也許真的不妒了,然也是真的不喜歡你了。你可想明白了。”
馮應思忖道:“依著此法,她能看開、不妒麽?”
“能吧。”
馮應點頭道:“那便好。”乃道,“老婆不就是管家理事、幫著安排後院開枝散葉的麽?”
漢子深深看了他幾眼:“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也好。”又說,“那老哥去另娶些小老婆吧,你這個姘頭也大抵到底為止了。秀才的招數對她不好使。”
“怎麽說?”
“也不知老哥什麽運氣,姘頭也是個清醒的。你也說了,她四周都是些鬅頭垢麵、五大三粗、大字不識的莽夫。說白了,人家就是饞你身子。”
馮應整個兒僵了。
偏那漢子還沒完:“二十年前老哥想必也俊朗不俗,可如今終究比不得年輕人。”
馮應拍桌怒喝:“胡言亂語!”
“那人家圖你什麽呀!”漢子攤手,“且想想,你現在比你倆剛在一處時差了哪裏。是錢少了還是官小了?不就是你人老了麽!沒有誰平白無故跟著你。人家不圖你的身,難道還圖你的情?”
馮應不覺點頭:“正是。”
“嗬嗬。”漢子幹笑兩聲,“若圖情,自然指望你還她情。你還得起麽?人家看你和老婆相敬如賓,也差不多該死心了。”乃站起身便走。
馮應獨坐了片刻,那漢子跟同夥溜達十幾步又回來,正色道:“我想了想,還是提醒老哥一句。看老兄非富即貴。人這一輩子風雲變幻,不知道明天會出什麽變化。若有人真心實意喜歡你,遇上天塌下來,她會拚了性命幫你護你,是極難得的。當然,也有可能一輩子平平順順、半點麻煩不遇上。”這回真的走了。
馮應糾結不已,又喊夥計上了兩壇子酒。
方才的漢子是陶嘯本尊。因發現馮應在吃悶酒,想著二人都是軍官、比較有共同語言,便過來跟他偶遇。沒想到居然讓別人搶先偶遇了——正是已從綁匪手中脫身的顧芝雋。
早料到顧芝雋會來膠州,不曾想他來得這麽快。小朱和趙茵娘都鬥誌爆棚,商議著怎麽堵他。陶嘯悄悄跟忠順王爺道:“瞧這意思,茵娘已不怕他了。”
山神廟中,郭良誌因看小三子打從昨兒到現在水米未沾牙,便勸他喝口粥湯。
小三子對著棺材呆怔怔的道:“我奉爺之命殺你,你大半個身子已入鬼門關。不過是碰巧撿回一條性命,成日在此有何居心。”
郭良誌道:“隻覺得三爺是個知恩之人罷了。”默然片刻道,“我幼年喪父。母親是外地人、又是續弦。本來與大哥早已分家,侄子都娶媳婦了。父親一死他便跳出來,說我母親年紀輕模樣好,縱然有心守節、不免被奸人勾引,逼她殉葬。虧得我爹的結義兄弟及時趕到仗義執言,救下我母子二人性命。又在族長跟前寫下血書,保我母親節義。大哥不依不饒上門,還在外頭四處造謠說難聽話,有回險些趁人不備搶走了我。叔父無奈,隻得連夜將我送往朋友家過繼出去。嬸娘也連夜送我母親去一座大廟落發出家。過了小半年,母親實在想孩子想的厲害。一個人離開廟裏,化緣討飯到義父家左近偷窺我。當即被我義父察覺,好懸失手殺死。得知身份後,因不忍看母子分離,將她藏於家中後院住著。隻不敢出門見人——恐怕惹出流言蜚語來,叔父不好交代。我們這邊雖安生了,叔父全家還被叨擾了數年。”
小三子不覺看了他一眼。兩口子連夜分頭送人走,當時的情境必然險惡。“你們既為孤兒寡母,想來分不到什麽錢財,你兄長還擾你作甚。”
“我爹知道他心思不好,偷偷藏起不少家產托叔父留給我。他豈能猜不著?”郭良誌道,“我爹特交代了一筆錢給嬸娘,是謝謝他們家照料我們母子的。嬸娘不肯收,還把我爹抱怨一頓。”
小三子點點頭:“這也罷了。”過了許久又道,“郭鏢頭不想報仇麽?”
郭良誌慨然道:“再苦也過去了。再說我連兄長名字都記不得。聽說他與人結怨,已死多年。”
“總不能就這麽算了。他還有兒子,去你叔父家打聽自然能知道。”
“犯不著。”郭良誌道,“母親也早將舊怨拋去。這等事四處皆有,我已是運道極好的。我爹看得明白自己的兒子、早早安置且托孤沒選錯人。叔父嬸娘也不負他所托。還有肯冒險收留我母親的庵堂、我義父義母。和他們一道安生過日子豈不好?何必在意不相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