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十裏秦淮, 香雲繚繞, 燈彩爛灼。上元節正是情侶相會之日,街邊橋下成雙成對。
盧慧安跟陶瑛吵架處離蘭亭小榭不遠, 遂想著,幹脆去遊園會逛逛。才剛走到門口,迎麵走來位年輕的儒生, 衝著盧慧安作了個揖。陶瑛左手摘下腰間彈弓, 右手摸出彈子。
說時遲那時快,有條人影電光石火閃出, 直攔在那儒生跟前將盧慧安擋個正著:“哎哎, 這是我朋友的女人!”陶瑛彈弓已經拉開了、沒來得及放, 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薛蝌!暗想這兄弟沒白交, 回頭請他吃頓大餐。誰知薛蝌又說, “尊駕如有意,得先給封口費, 不然我喊他出來!”陶瑛登時把大餐改成上梅花樁單挑。
說話間盧慧安從袖中取出折扇直接拍在薛蝌腦門上,轉身進門。薛蝌揉著腦袋嘀咕:“為什麽你們文科生大正月的還帶著扇子……”
薛蟠在旁善解人意的告訴他:“因為文科生愛裝逼。”
薛家眾人湧入蘭亭小榭, 那儒生猶自有些不爽。忽聞“啪”的一聲,腦門子上拍了顆什麽東西, 腫起一個大紅包。這哥們正捂著額頭哎呦,陶瑛大模大樣從旁邊走過, 肩膀撞一下直接把人家撞跌倒了。他還先嚷嚷:“哎, 大過節的你怎麽杵在門口啊!”儒生讓他撞得頭暈目眩, 愣是沒來得及反駁, 陶瑛已走了。
仇都尉難得來一趟金陵,自然不能錯過看燈。因那天在畢得閑處聽說蘭亭小榭極熱鬧,特領著鄭將軍去瞧。這裏頭果然花樣繁多。投壺、套圈、甩飛鏢、摸鹿鼻子、紙圈撈金魚、麥稈吹皮球,各色玩法皆有趣,仇許二人樂樂嗬嗬玩了半日。
忽聽有人議論,燈謎聯詩擂台賽有個擂主已守擂好幾場,幾個讀書人趕去湊熱鬧。仇都尉心下莫名不自在,忙跟著過去。到地方一瞧,台上坐著前兒媳!這回她並未仔細描畫成男人模樣,顯見是個女人穿男裝,且素淡眉眼無脂粉。圍觀者驚羨其容貌的也不在少數。仇都尉遂不敢走了,留下看她究竟想搞什麽鬼。於是眼睜睜看著西江月連守三把,急得好懸沒蹦起來:這些讀書人忒沒用,連個女流都贏不了。
正想著,來了個新挑戰者,居然也是位妙齡女郎。仇都尉一看便說:“這位與眾不同。”這是個硬茬,二人連續杠了十幾首,圍觀的客人群情激昂撫掌叫好。到了第十二首,那女郎才說兩句,已有人搶先吆喝“從何處想來!”女郎偏頭往台下張望一眼,微微一笑。眾人這才看出半中搶吆喝的是個年輕人,霎時各種眼神統統朝他拋去。
仇都尉暗吸了口氣:他認得這年輕人,正是前幾年鬧得大半個京城不安生的忠順王爺外室子蕭瑛。如此說來,台上那位保不齊就是……
隨即西江月接了一首。才念兩句,下頭又有人半中叫好。仇都尉一看,正是她那個三十多歲、模樣沉穩的手下。女郎又接一首,陶瑛又搶先替女郎叫好,還得意的瞧了那個西江月手下一眼。而後兩個男人皆半中搶先叫好,旁人拋白眼的拋白眼、罵無恥的罵無恥。
接完第十六首,女郎放棄打擂、下台了。眾人個個惋惜。蕭瑛早已擠到台前,女郎下來後他徑直送上個蘋果。女郎拿在手裏款款而行,蕭瑛笑嘻嘻跟她並肩。蕭瑛遂又承受一番全場眼神,這回統統變成羨慕嫉妒恨。至此仇都尉已猜到女郎是誰,暗暗感慨那位老祖宗果然好眼光、便宜了忠順王府。眼睛看回台上,西江月端坐如鍾,那股隱隱的悔意又冒出來。
隨即登台一位長須儒生,不過兩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仇都尉不禁脫口而出:“金陵沒有男人麽?”
他身邊一個男人道:“這事兒得腦子靈光,上了歲數的不成。年輕書生要麽在京城備考、要麽在家中備考。再說,詩詞本是小道,文章才是大道。”
另一個人聞聽登時皺眉道:“實是鬥人家姑娘不過,何苦來尋什麽借口。”
又一個探頭過來道:“我認得這位姑娘,你們猜是誰?”
“誰?”
“揚州花魁西江月!禮部楊侍郎的孫女、當朝都尉仇大人的兒媳婦……”
仇都尉老臉發燒,再聽不下去。生怕有人認出自己,逃也似的跑了。
一趟花燈看罷,眾人回府,都平安且心情不錯。
尋常人被法靜師叔話癆一晚上少不得頭大如鬥,賈寶玉倒自在。法靜笑眯眯向師侄道:“賈施主甚有佛緣。”薛蟠望天:原本的結局不就是做了和尚麽?看來他倆搭檔還挺和諧的。
又看林黛玉昂首挺胸麵帶得色,猜她贏了燈謎,薛蟠故意問今晚戰果如何。果然,小林姑娘贏回大大小小的燈籠二十多隻,後來已不好意思再拿了。
炫耀了會子,林黛玉朝薛蟠擠擠眼,低聲道:“方才我問過徽姨,等他們成親我能不能當郡主。”
“她怎麽說?”
黛玉比了個“V”:“能!”
薛蟠稍微思索道:“你想借郡主的名頭壓些冤案是吧。”
黛玉點頭:“我雖壓不住天下所有的冤案,能壓一樁也救了一家人性命。能處置一個惡人,相當於救下許多無辜。”
“嗯嗯。”薛蟠使勁兒點頭,“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有資源不用是王八蛋。”
黛玉橫了他一眼:“會不會好好說話?”一時又說,“他倆方才吵架,你猜是為了什麽?”
薛蟠摸摸腦門子:“鬥詩還是鬥謎?”
“都不是。”黛玉沒好氣道,“欽天監是否該並入工部,與河道上多加往來。”
“……準兩口子逛花燈用不用得著這麽高大上啊!”
“可不。”
因想起陶瑛盧慧安今兒也吵過架,薛蟠十分八卦的跑去打聽他倆的緣故。二人互視了半晌,齊聲表示“記不得”、“忘了”。
薛蟠連連拱手:“恭喜賀喜,你們倆終於來到小情侶日常吵架階段了。繼續啊~~加油!”
陶瑛笑道:“我爹和義父也時常吵架,雞毛蒜皮的。”
盧慧安思忖道:“我老子娘倒是從來不吵,我娘都依著我爹。”
陶瑛道:“我爹也不跟義父計較。”
“嗬嗬。”薛蟠假笑兩聲,“一個是忍一個是讓,一個被動一個主動,完全兩回事。慧安母親受婦德所限,必須順從丈夫,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陶四舅讓著明二舅那叫縱容,那是因為喜歡他。慧安你跟令堂大人很久沒說過真心話吧。貧僧有個提議。你寫封信給母親,就說菩薩能讓你父親改掉三條她期望之處,管保她毫不思索就能寫滿。十條、二十條都能寫滿。”他伸出手指頭擺了擺,“通常會大大出乎兒女意料。”
陶瑛納罕道:“和尚,你從哪裏得知這麽多事?”
“因為貧僧曾讓母親和嬸娘說過,你們做夢都猜不到她倆的頭一條是什麽。”
“什麽?”
薛蟠慨然道,“我娘希望我爹改掉的第一條是,菜裏多放點兒鹽。”
盧陶二人一愣:“放鹽?”
薛蟠聳肩:“我爹口味清淡,我娘口味鹹。自打嫁來薛家,我娘幾乎每頓菜都口中無味。她隻得吃正餐時少吃菜,飯後弄小吃;我爹還說她嘴饞。直到婆母去世,才能趁我爹外出時命多放些鹽,廚下還時常不記得。我爹剛剛下葬,我娘就把在裏屋擺了二十年而她依然特別討厭的一對大花瓶束之高閣。二位,我娘的哥哥叫王子騰。”
盧慧安愕然。
“我以前從沒想過,我那個看起來斯斯文文、頗有幾分儒商氣度的二叔,居然不喜歡洗腳!二嬸從嫁給他的第一天就忍著,一直忍到貧僧請大夫忽悠二叔、不每日洗腳會得重病。”
陶瑛捂臉:“我爹也不喜歡洗腳。”
“他現在洗麽?”
“他敢不洗!義父把他從裏屋踢出大門外。”
“卻又來!”薛蟠攤手,“貧僧滿心以為兩位薛太太的頭一條肯定是希望男人少逛窯子少納妾,誰知擴展到十條嬸娘才說到此處,擴展到第二十條我娘都沒提過這茬。幾乎都是些日常瑣碎。兩口子出門閑逛,男人想去東邊,你以為女人不想去西邊?隻是男人開了口女人就不能吭聲了。所以說盧三小姐。”他正色道,“你母親並非不想跟你父親吵架,而是身處絕對弱勢、沒有吵架的資格。”
盧慧安大受打擊。陶瑛埋怨的看了薛蟠幾眼,拉著女朋友回家去了。
次日,仇都尉返回山東繼續查假海盜案的幕後推手。
兩天後,西江月和唐姑娘、韓先生、張子非啟程去暗查唐家舊事。跑了半個多月的快馬,於二月初五抵達都城。
二月初六便是四皇子大婚,京中好不熱鬧。幾個人住進京城的哥譚客棧,向掌櫃的詢問情形。掌櫃的滿臉寫著幸災樂禍。
這些日子皇後已經快氣瘋了。
準四皇子妃甄氏進京次日,太上皇便派了個自己跟前的太監過去照看。皇後縱有千萬種手段愣是使不出來,生生憋了這一個多月,整個年都沉著臉。皇帝的私生女非但強奪姐夫,還把姐姐賣入青樓。偏她姐楊氏是個不認命的才女。力保貞潔不失,且做了綠林線人、幫賊寇綁架北靜世子。
這些都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正月初十忠順王妃進宮見了吳貴妃,告訴她一件事。忠順王爺的奸夫、綠林賊首蕭四虎擅長射箭,相中了山東水師副指揮使成大貴家的二孫女天賦異稟,想收做徒弟。成小姐好賴是朝廷大員府上的千金,拜個賊兔爺為師不大體麵。忠順王府打算給個甜頭、讓王爺認她做義女,先跟皇帝打個招呼。吳貴妃心花怒放,明麵上還故作愁態、又幫著王妃把王爺好一通埋怨。
其實此事薛蟠早已跟畢得閑匯報過,畢得閑當天就放了信鴿進京。蕭白雄和山東郭家的過往也年前就已報入紫禁城,蕭四虎的來曆愈發清晰。太上皇、皇帝爺倆都覺得,朕比忠順王妃和世子還先知道,頗有掌控眾生之感。王爺的奸夫收徒弟和世子娶世子妃可不是一回事,絕對不能算聯姻。再說,天知道這奸夫還能跟王爺能鬼混多久。
張子非最想知道的自然是十皇子之母阮貴人究竟什麽身份,偏忠順王府愣是沒查出來。
阮貴人本姓聞,是聞嬤嬤的侄女。因她伯父聞大人貪墨倒台,強行認了保齡侯史鼐夫人做表親,連姓氏都是從賈家親戚處借來的。聖慈太後薨逝後,聞嬤嬤守孝三年、調去宮中書庫。那地方明麵上看著冷冷清清,其實幾個老人皆太上皇心腹,天知道他們成日做些什麽。阮貴人之母乃聞家三老爺的繼室,出自尋常百姓家,在阮貴人十歲時一病沒了。聞三老爺又娶了第三任太太。
張子非聽罷問道:“阮貴人打小有沒有什麽說法,例如命貴八字好之類的。”
忠順王妃搖頭:“沒有。”
“那就怪了。”張子非思忖道,“聞三老爺至今也不過是個從八品鹽運司知事。父母皆平平,聞家憑什麽讓阮貴人打小受那麽好的教育?她肯定有別的身份。要麽是婉太嬪家的女兒,要麽就是那位病死的聖人未婚妻家的女兒。”
“我們也這麽猜。”忠順王妃道,“隻是查不到痕跡。當年那位段小姐家中平安無事,都已回老家去了。”
“可有夭折或走失的女兒?
忠順王妃一愣。
張子非道:“我是這麽想的。多年前老聖人麾下有個錦衣衛小組,首領是他自己身邊的袁公公,其餘三位分別安置在貴妃、德妃和淑妃身邊,專門用來監視幾位重要後妃。四人組說是交情莫逆,其實也不見得。李公公被淑妃派去婉嬪身邊,卻與婉嬪交了心。從膠州索公公死後的情形來看,他與李公公隻像是尋常同僚關係、情誼平平。婉嬪本來與世無爭,隻為了替段小姐和段才人報仇,才成為宮中推手。站在袁公公的立場,婉嬪是個頗值得聯手的對象——再如何婉嬪也是主子,他自己終究是個太監。可單憑李公公和她的交情,還不至於讓她變成自己人。最好的法子便是設局、人為製造共同利益。挑婉嬪娘家的人,未免太過顯眼。不如挑段家的人。”
忠順王妃急忙喊去段家查訪的兄弟來詢問——十六年前,段家果然夭折過一個不足三歲的小女娃兒,而且跟段小姐平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