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話說天子心腹大太監戴權領著兩個人從他哥哥家後門出去,並沒騎馬坐車。此時正值初春, 草木新出綠芽兒, 和風煦暖好不舒坦。戴權脊背稍彎、籠起兩隻手, 眯著眼睛往太陽下晃悠,和尋常的遛彎大爺沒什麽兩樣。
沿著小街往西走,拐過兩個路口走進一條偏僻胡同。胡同很長,左右兩邊門對門的共有四戶不小的宅院, 皆門窗緊閉寂寥無聲。跟蹤者見狀並沒走進去, 隻在拐角處稍稍窺視。
胡同盡頭是座大宅院,戴權輕叩了幾下門環。先三下,間隔片刻又五下。大門“吱呀”開了,一個高大漢子機警的探頭出來,見是戴權忙躬身行禮、放他進去。二人半個字都沒說。
跟蹤者張望了幾眼胡同口的兩戶人家,心中暗暗吐槽這些人做事忒外行。兩戶門口的石鼓顯見是同一位石匠所雕。
戴權在裏頭足足耗了大半個時辰,才又遛著彎兒出來、原路返回他兄長家中。隨即換衣裳回宮。
聽罷戴權訴說今日經過, 掌案李太監笑道:“聖人, 奴才已猜到那個張大掌櫃是誰家的。”
“哦?”皇帝含笑道,“你且說來。”
李掌案道:“使年輕女掌櫃之人本來不多。舊年馮紫英大人曾說, 不明和尚跟前有一位碰巧姓張、連忠順王爺都知道。前些日子金陵送來的折子……”
皇帝猛然想起, 仇都尉從錦衣衛畢千戶處聽來閑話, 薛家是整個江南做假古董的祖宗。薛家和榮國府又是親戚。可知古董行“辛辛苦苦的手藝錢”是指盜墓, 女掌櫃“辛辛苦苦的手藝錢”是指造假, 後頸寒毛……
戴權亦想明白了, 啞然失笑。
另一頭張子非聞報後總覺得不大對。五座大宅院, 唐夫人區區一個姘頭還不值這個價。跟薛蟠混的習慣就是,遇事先看地圖。張子非擺出地圖提筆稍微圈了幾筆,發覺那片宅邸就在廣濟寺之後。本朝天家雖闔族入道,並不排斥其他宗教,公主王妃們也時常借上香為由出府轉悠。寺廟屬紅塵外,多半地處僻靜之所,正可用來做些不想被官麵上知道的勾當。而僧侶們既然身在都城,自然無法抵擋皇權。廣濟寺既大且低調,甚是合適。
入夜,廣濟寺主持正領著和尚們做晚課。張子非著夜行衣潛入寺中,尋到了監院的屋子。這和尚的物件擺設頗為整齊,冊子封皮也清楚。張子非取出修繕記錄,藏身於無人淨室點小蠟查看。
本朝期間,廣濟寺大修繕過兩次,分別在立國後不久和十三年前。第一次乃因經曆戰火、屋舍坍塌,不得不四處修補;第二次卻是得了大善人捐獻的五百兩香火錢,大興土木。再看他們第二次修繕的賬冊子,張子非有點兒啼笑皆非。時任的監院和尚太老實,壓根沒有做假賬。那五百兩銀子,廟裏連五十兩都沒花。從工匠到泥瓦、木材都是香客們或派或捐。整個修繕時間將近一年,從二月開工直至臘月收尾。此廟之殿宇算不上雕梁畫棟,通常是用不著這麽久的。
張子非返回監院屋中,找出了廣濟寺的整體圖紙,默記一遍。將諸冊歸位,開始核對寺廟實際建築與圖紙可有出入,順便查看有無寄居的俗客。
寺廟西北角有座小院,得穿過一小片鬆杉林方能抵達,圖紙上並未標注作何用途。身為行家,張子非當然知道這種地方最值得查看,便率先過去。果不其然,院中隱約透出燈火。門前台階光滑無蒼苔,門環幹淨無灰塵,顯見常年有人居住。
杉樹高大,張子非攀上臨近小院的一株,舉千裏鏡朝院中窺視。此處有屋舍五間。正中一間正房兩間耳房皆無人,也沒上鎖;旁邊兩間廂房,靠西的亮著一豆小小的燈影。後院支著兩個竹架子,架上晾曬著幾件男人的衣裳。她又繞往後院,攀上另一株杉樹觀望。見架子上內衣外裳褲子皆有,是尋常男子使的。外衣有青褐黑三色,並無紋理,看著差不多大小。遂推斷那西邊廂房內住著位看院子的獨居男子——他若有媳婦,不可能天黑這麽久了還不收衣服。
北邊有扇小門,門後是條小徑。小徑旁錯落種植著三行槐樹,樹外便是寺廟的圍牆。依著圖紙,這小徑之外直接是牆,並無種樹的空間。張子非斷定樹後必然藏著出去的隱蔽小門,猶如揚州裘家藏黃美人的院門一般。乃沿著牆邊稍稍尋找,不多會子便找著了。她心下暗讚修門之人好心思。虧的是她來,換作旁人九成視而不見——門上以油漆繪製出了牆的模樣,且繪得惟妙惟肖。加上槐樹遮擋,大抵不會被察覺。
此門沒有上鎖,想是用不著。推開條縫望出去,外頭隔著丈把寬的巷子可見對麵宅邸磚牆。若地圖沒出什麽大錯,此宅正是白天戴權進去過的那處。巷子兩邊分隔開了廣濟寺和今上暗藏的三座宅邸,平行橫跨過去便是戴權溜達的胡同。
張子非閃出畫門,借著月光見門外也畫成了牆。遂往對麵查看,果然在正對著廣濟寺畫門處也有一扇畫門。外頭看來,門內應該是偏院的後罩房,堆放粗笨家具那種。
從畫門回到槐樹叢,張子非依然按照原計劃探查廣濟寺。隨即發覺寺廟西南角的無人偏殿外也多出了一塊小竹林,林後也有一扇磚形畫門。
轉悠完全寺,沒發覺第三處與圖紙不符。張子非有些納罕。若隻是開兩扇小門、種兩片槐樹竹林,不可能耽誤那麽長的工期。她原本以為捐獻工匠的香客背著和尚修了地道,可若有地道何須開出畫門?
回到客棧,張子非將此事與西江月商議。西江月實在隻是個讀書人,被他們強行包裝成綠林女賊罷了,諸事猜測不出。遂又去了韓家。
扮作小韓先生的正是唐姑娘。爺倆本來分屬兩個陣營;半個多月父子當下來,感情一日千裏。且二人都儒家子弟,本事旗鼓相當,沒事就引經據典的爭辯,倒還熱鬧。張子非過來時,他倆又在抬杠。乃暫時擱置爭議、商議正事。
張子非開始講述今晚經過。說到曾經在揚州見過類似的牆,官員奉命偷偷藏起黃美人。韓先生立時拍案:“黃美人當年極得康王寵幸。今人在何處?”
“跟一位綠林瓢把子私奔了。”張子非麵無表情道,“還把小皇子也帶去別人家,今年預備成親。”
韓先生怔了片刻,哈哈哈的撫掌叫好,仿佛撿到了一籮筐的銀錠子。張子非看著他皺眉。
唐姑娘低聲問:“張掌櫃?”
張子非道:“此事雖好,隻不是您老那個高興點兒。一個從沒犯過錯的女人,隻因生了個兒子、就被婆母命人幽閉了十五六年。何等可悲可憫可怒。黃美人終於能過上正常日子,可喜可賀。於康王而言,後宮佳麗三千、兒子十幾個,不論黃美人還是小皇子壓根不要緊。”
韓先生依然止不住笑:“可黃美人本是他的女人,哈哈哈……”
“照您這麽說,明徽郡主和離的年月還不如她離宮長,依然算是裘家的人?”
“當然不算。”
“那黃家大姐憑什麽算?”
韓先生半晌無語,擺手道:“罷了,不說閑話。黃美人和那賊今在何處?”
“不知。”張子非道,“聽聞想先在江南遊山玩水一段時日,定居嶺南。”
韓先生瞧著她道:“你該不會認識那個黃大姐夫吧。”
“久仰其大名若幹年,前幾個月才剛剛相見。他們兩口子來我們家的鋪子買假身份,全套那種。”張子非信口道,“素日我不管小鋪子,當天碰巧過去查賬、撞上了。黃大姐夫已經金盆洗手,再不與綠林相幹。橫豎他這些年的積蓄足夠他孫子當一輩子土財主。賊道有賊道的規矩。我們家的身份一旦賣出去,底稿當即焚毀,神仙也查不出他們如今叫什麽。”
韓先生懵了。“你就……放他們走了?”
“不然呢?”
唐姑娘忍俊不禁掩口而笑。“爹~~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黃、大、姐、您老就別惦記了。”
又呆了半日,韓先生還不死心。“全套身份是怎麽個賣法。”張子非大略說了。韓先生瞠目結舌。許久搖頭道:“老夫想起來了,早先忠順王府一位護衛跟我大略說過幾句。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這等法子,官府縱然知道也束手無策。”
“正是。”
韓先生歎氣,放棄追查黃美人。話題終於回到廣濟寺。這回韓先生沒再打岔,一直安安靜靜聽到張子非說完。乃道:“廣濟寺與那幾座宅子地下定有蹊蹺,幾扇畫門不過是多加一層方便。金屋藏嬌用不著那麽多地方,裏頭還有別的什麽人。”
“或者整片區域的地上建築都是遮掩。”張子非道,“要緊的東西都在地下。”
“那賤人若還活著,肯定養在其中。”唐姑娘咬牙道,“她也是一層遮掩。”
“若如此,唐夫人肯定難以隨便出來。”
三人商議到四更天。因恐怕那宅子裏有機關、手邊的人又都不懂行,終沒得出可行之法。
離開韓家,張子非想起一件事。這趟臨走前,薛蟠交給她一個錦囊,說等她感覺韓唐二人拿她當自己人了,就打開來看,看完即毀。張子非覺得今晚之後那兩位已是完全信得過自己,便隨意翻入一戶人家的柴房,點起火折子取錦囊出來查看。
錦囊居然是封了口的,針腳歪歪扭扭、一看就出自某和尚自己之手。張子非仔細查驗,確認錦囊沒有被拆開過。乃取小剪子剪開,裏頭有張紙條子,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跡。非但是用英文寫的,還夾雜了許多暗語。張子非看罷全然不知和尚打的什麽主意。然看其鄭重其事,知道必然要緊。隨即焚燒掉紙條子返回韓家。
白天出了許多事,那爺倆都還沒入睡呢。以為有什麽要緊事,忙不迭爬起來。
張子非故作躊躇,沉吟良久道:“有件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二位的好。”
韓先生拱手道:“張掌櫃請說。”
“皇孫之母並不姓李,而姓陳。”
唐姑娘一愣,韓先生挑了挑眉頭。
“既然永嘉郡主覺得他母親姓李,推測消息來源大抵是——顧芝雋那個姓郝的姘頭?”
唐姑娘點頭:“正是。”
張子非聳肩道:“郝家之女,使李太後的姓氏勾搭太子,生下一子被太子藏了起來。兩歲半夭折。”
“那李美人說……”
“李美人錯認太子幕僚家的孩子是自己的。”
唐姑娘微怔:“如此說來,莫公子真是莫公子?”
張子非心中“咯噔”一聲,霎時猜出許多事。“孩子的母親察覺出古怪、告訴了丈夫,其父又告訴太子。太子不忍心讓李美人知道她兒子沒了,遂哄騙她說那孩子便是幕僚替自己養的。”反正義忠親王、李美人、莫大人、莫夫人都已做古,死無對證。
韓先生歎道:“太子有時候略有婦人之仁。”
“於太子而言,不過稍稍幾句話哄女人。萬沒想到,就因為這番誤會,多年後使皇孫得以逃出生天、替他留下一條根——康王手下追殺錯了人。”
韓先生連連點頭:“原來如此,皇天護佑。”又有些感慨,“聽聞莫家公子自小聰慧絕倫,倒是可惜。代主而亡也算死得其所。”
張子非抿了下嘴。“郝家的女人哪裏生得出皇孫那種兒子。陳夫人本是不肯進太子府的主。”
“哦?”韓先生捋捋胡須,“陳夫人如何?”
“曾自比步練師。”
韓先生不禁撫掌。
“那回何大人與你們李先生相見,因初識乍會,不敢說實話。”張子非正色道,“實不相瞞。到如今我也隻信了你們二位。永嘉郡主身邊的何公公,我們是信他不過的。”
唐姑娘忙說:“何公公對太子之忠心無可置疑,隻是過於執拗。”
張子非冷冷的道:“尊卑不分、沒把自己當奴才罷了。”
韓先生笑道:“張掌櫃放心。如今顧芝雋身陷囹圄,那閹人已獨木難支。”
“但願如此。”
張子非再次告辭而去。直至回到客棧屋中、稍加洗漱坐入帳子,她才敢長出一口氣。
薛蟠顯然是這輩子不想讓小朱知道身世的。謊言說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才剛定神,掌櫃的送來消息:預計水溶手下後天會押送顧芝雋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