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六章
四皇子倒在床上歇息了兩刻鍾, 讓甄氏拉起來, 強打精神看張家表妹送來的信。隨即後脊背冰涼。
信中雲, 多年前為了替今上謀奪龍椅,皇後跟李太後的娘家郝家聯了手。郝家做的是醃臢勾當,心思歹毒, 左手幫忙、右手捅刀子。最終雖大事得成,他們卻暗中害死了皇後娘家滿門男丁。為的是讓皇後宮外無靠、唯有依靠他們家。前幾年, 他們發覺皇後已經失勢, 九皇子之母容嬪寵冠六宮。遂故技重施、想害死容嬪之弟梅公子,卻陰差陽錯沒能得手。隨即郝家滅門、查不出凶手。
多年前的過往顯見沒法子查清, 梅公子那事兒倒好核實。四皇子當即打發了位能幹的手下趕往蘇州。
隻是張表妹壓根沒說這些消息她是從哪裏弄來的。她一個小姑娘,哪裏有能耐查到?四皇子自然以為是他母後告訴的。不由得傷心:如此要緊之事, 母後沒告訴親兒子、竟告訴了侄女, 還有點兒讓張表妹以此為借口靠近自己的意思。
信中所言倘若為真,父皇母後怕是半點情誼都沒有。四皇子呆坐良久, “砰”的倒回床上。甄氏靠著他躺下, 拉著他的手一言不發。二人仰躺了許久,四皇子忽然一咕嚕爬起來,抓起案頭的紙筆便開始寫信。甄氏立在他身後看。
信是寫給太子的。先懷念了幾段兒時年月, 又感傷了幾段兄弟漸行漸遠,再欣慰大哥信得過自己。最後勸說太子上書說自己無才無德、有愧東宮, 求讓出此位。
寫著寫著, 四皇子忽然把筆一撂, 道:“我大哥雖說並非白璧無暇, 也並無大過錯。怎麽就配不上太子了?”
甄氏想了想,輕歎道:“雖然無過,但也無功吧。”
四皇子冷笑道:“太子有功還能活著麽?”
“功過並不要緊,要緊的是父皇可高興不高興。”甄氏又歎,“天心難測。再說,這不是以退為進麽?太子不合適,難道旁人就合適了?”
四皇子遂開始掐手指頭:“老二就算了吧,無能之輩。老三更算了,整個兒混球。我沒那個心思。老五嗬嗬連老二都不如……”
方才甄氏說張表妹之信看完就得毀,聲音並不小,門口也站著一溜隨時預備服侍的下人。故此,各色探子這會子全都豎起了耳朵。四皇子特意將諸位皇子從頭數到尾,太小的幾個便評議其母族。數完數一瞧,大的本人不靠譜、小的母族不靠譜。橫豎太子若不當太子,他老子也尋不出第二個合適的兒子來。
甄氏努努嘴:“寫上去。”
“嗯?”
“四郎方才說的,寫上去。”甄氏再歎,“你當你勸了太子就會聽啊。你挨個兒數完兄弟們,個個還不如他靠譜。他一想,橫豎縱然自己想讓出其位、並無人接得住,不過白寫篇折子罷了。如此他才會肯上書的。”
四皇子怔了半晌,往桌案上一趴:“你說的對。”
“那你如何不動彈?”
“我不想寫。”
甄氏無奈:“算了。”乃摩挲了會子他的後頸,哄道,“四郎不想寫就不寫。”
四皇子又趴了會子,爬起來接著寫信,並沒有數數。寫完再次撂下筆,氣哼哼的道:“母後總覺得,二哥來日能當個賢王、我不能。”
甄氏又輕撫其頭頸順毛:“四郎做不了賢王,四郎比賢王實在多了。要那個虛名作甚?”
“就是!”四皇子心情好了些,喊小太監取信封裝好信,使人送去京城太子府。乃伸個懶腰,拉甄氏出門逛街去。
至於那封信有多少人會看,他倆才懶得管呢。
這會子薛蟠正在熊貓會處置瑣事。忽有人來報:法海寺那位李太太又來了。薛蟠腦門子登時疼了起來——婚禮就在兩天後,她老人家憑空冒出來作甚?
小朱躺在軟藤榻上假寐,聞言道:“不理她。”
薛蟠一愣:“啊?”
小朱道:“這個點兒才來,想在婚禮上鬧事已不能了。隨便她是來做什麽的,過後再說。咱們不得空搭理,莫壞了心情。”
薛蟠一想也對,各色準備差不多從舊年就開始做了,不會有任何紕漏。這樁婚事外人看著皆是郡主倚勢強逼,於敵對方而言可謂樂見其成。因又想起一件事:“舊年婉太嬪出宮,肯定是奉了太上皇的密旨。可貧僧總覺得哪裏不對。聖慈太後都死了多少年了。隻從皇帝在康王時期沒撈到一個身份高的小老婆來看,太上皇也不像是有多喜歡這個貴妃的樣子。就算她死得不明不白,會想徹查麽?後宮裏的女人少說八成死得不明不白吧。就算徹查,哪至於把另一個小老婆丟出去。使個大太監了不起。若說皇帝想知道親媽怎麽死的還說的過去。可他非但沒本事把小媽派出來,甚至沒本事把錦衣衛派出來。”
小朱思忖道:“許是疑心皇後摻和了那事?”
薛蟠擺手:“皇後徒有虛名毫無實力,想搞她用不著罪名,更用不著興師動眾。這事兒,婉太嬪肯定是以別的名頭忽悠得太上皇放她出宮的,畢竟她自己的目的是弄死皇後替閨蜜報仇。她可是後宮妃嬪,從進宮門那刻起就不能出來了。這得破多大的例?不論聖慈太後還是皇後,仿佛都不夠那個分量。”
小朱挑眉:“你的意思?”
“貧僧以為除了靜貴人,沒誰有這麽大的麵子。”薛蟠想了半日,“再有。黃美人和小皇子……額,黃大姐和柳劍雲小朋友都過得好好的。婉太嬪重到揚州,大抵不是為了他們。”
“那是為了?”
“交差。”薛蟠笑眯眯道,“就算揚州的差事沒辦妥,她也該立時回宮的。而且路上不能耽擱太久,退一萬步說二月也該抵京了。貧僧是這麽猜的。她原本想借路上的彈性時間趕年底去膠州辦私事。收拾仇人德太妃和慶王、攛掇成錦書她姐進宮、拿下膠澳海盜,替十皇子奪嫡做準備。沒想到遇上明二舅橫插一杠子,把她每件事都給攪黃了。然後又因知道德太妃必會弄死自己的替身,想就此金蟬脫殼留在宮外,故磨磨蹭蹭的裝病。原以為德太妃動作很快,年前能搞死替身;誰知這位不敢給四皇子的婚事添晦氣,一直拖到小兩口離京才動手。時間就這麽被拖掉了。總也不回宮說不過去啊對吧。”
小朱輕輕點頭:“有理。她這回是想編排個能糊弄太上皇的借口。那就更不與咱們相幹了。”
薛蟠合十頌佛:“祝她馬到成功。”
小朱瞧了他一眼:“你莫去多事。”
“貧僧閑的!”
“她來尋你你也莫出主意。”
“額,這個有點難度。”薛蟠攤手,“餿主意就長在貧僧腦子裏,不由自主會冒出來。”
小朱扭頭不搭理他。
轉眼到了大婚當日。嫁妝因實在太多,昨兒就送過去了。送嫁妝的人是一水兒的彪形大漢,身穿紅衣紅帽黃腰帶。外帶吹吹打打放鞭炮,唯恐有人看不見。百姓從沒見過那麽多嫁妝,眼珠子掉了滿城。於是消息不靈通的也知道了。頭一回看王府嫁郡主,愛瞧熱鬧的早早起來、生怕好位置讓人家占了去。
吳遜也早早的把衙役捕頭都趕上街頭,生怕出點什麽亂子。賈璉拿著章程表跑去衙門跟他報備。
高師爺笑道:“大人方才還說呢。要是林家再娶兩個媳婦,他頭發都要掉光。”
賈璉瞄了一眼吳遜的腦袋:“尚好,隻發際線略高幾分。”挨了吳遜兩隻白眼。
高師爺因問:“不明師父與綠林道頗有往來,想必那些人不會惹事?莫跟舊年似的行動就綁架世子娘娘。”
賈璉道:“忠順王爺包庇他們多時,他們幫忙還來不及呢。巴不得郡主早點出嫁,再沒人管著王爺肆意妄為。”
吳遜道:“那就不是我揚州……賈大人,應天府那位賈大人?”
賈璉眨眨眼:“都察院和刑部的人已啟程。”
吳遜點頭。朝廷做事拖遝懈怠,天南地北走一圈就是好幾個月。賈雨村若消息靈光,早就該設法進京走門路去。偏前日與金陵公文往來,他還是渾然不知情的模樣,想必沒人給他報信。到時候八方鄉鄰少不得會往他頭上栽些事兒。
賈璉拱拱手:“吳大人,有件事下官想請教。太倉縣令薑大人給我下了封書信,子曰詩雲牙齒酸軟,橫豎就是說我把他們縣裏的農夫都哄來做工了、他們沒人種田、交不上稅什麽的。”
吳遜哼道:“他那裏稅翻稅,農夫本來也交不上稅。還不如去你那兒賺兩個錢買米。”
“吳大人英明。我本想就這麽回他,顧之明不答應,讓我來求教大人。”
高師爺道:“行事莫太過囂張的好。”
吳遜思忖片刻道:“就那麽回他無礙。你本是國公府嫡子,無需跟他費口舌。他若再多事——過了今日你便是忠順王爺的親戚了,可討要一張帖子夾在回信當中。”賈璉與高師爺齊聲大笑。吳遜還沒說完。“他若還蠍蠍螫螫,托人到吏部弄一紙調令,把他調走便好。”
賈璉霎時睜大了眼:“這個下官竟沒想過。”
吳遜負手微笑道:“你是在替朝廷辦事。誰妨礙你,你大可拔除之。”
賈璉忽覺他師父的氣場變了,心中一動。
從府衙回去,正趕上林海穿戴齊整在大鏡子前轉悠,旁邊林皖薛蟠張大餅齊刷刷望天。
賈璉拉了把林皖:“你老子怎麽回事,跟孔雀照水似的。”
薛蟠在旁翻白眼:“當新郎官臭美唄。又不是第一次結婚,嘚瑟個什麽勁兒。”
偏林海聽見了,咳嗽兩聲:“小和尚你說什麽?”
“阿彌陀佛!貧僧什麽也沒說!”
賈璉笑上前道:“林姑父,您老是整個江南最俊朗不俗的新郎官。吉時快到了,該去迎親了。”
林海道:“還有半刻鍾呢。”說著又整了整帽子。賈璉還能說什麽?幹脆後退兩步立在張大餅身旁。
半刻鍾一過,不待旁人提醒,林海自己抖抖袍袖:“走!”大步而出。前院吹打聲起,奴仆們紛紛恭賀老爺。花轎才出林府,圍觀百姓登時歡呼上了。林海騎在馬上四麵拱手,好不得意。
萬眾矚目之下迎親隊伍直奔城南新龍門客棧。林海喜滋滋走進大門,正看見忠順王爺大馬金刀的坐在正當中,上前深施一禮。
忠順王爺看了他兩眼:“本王覺得,你大抵也不敢欺負本王的姐姐。”
林海作揖:“微臣不敢。”
“不止這會子不敢。”忠順王爺道,“這輩子都不能敢。”
“是。這輩子都不敢。”
忠順王爺點點頭,喊人有請郡主。
不多時,明徽郡主頭頂紅蓋頭、扶著喜娘出來,忠順王爺彎腰背上她,慢慢走向花轎。姐弟倆都悄然紅了眼圈兒。
郡主剛剛上轎,耳聽一聲“阿彌陀佛”,薛蟠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望著花轎合十行禮:“郡主娘娘,老林是個好人。還望你好生待他。偶爾欺負欺負他沒關係,莫時常欺負他……”
話未說完,王爺“咣當”一腳把他踹到旁邊去了。“虎伢子!還不丟出去!”
陶嘯從旁邊大步流星走來。薛蟠忙喊:“貧僧自己走、自己走!”
陶嘯搭理他呢!一把薅住後衣領子,抓起來朝外走,來到門口隨手丟出去。薛蟠假裝“哎呦”一聲,其實下盤比誰都穩。
四皇子在旁看得瞠目結舌!聽此僧聲音耳熟,偏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甄氏滿臉尷尬的告訴他:“那就是江南詩僧不明和尚。”
“他膽兒也太大了。”四皇子嘖嘖道,“林皖都不敢說這話。”
隻聽轎中郡主悠然道:“林如海,你可怕我欺負你?”
林海笑道:“欺負也無礙。”
“哼。”
喜娘高喊吉時已到,嗩呐鑼鼓鞭炮同時響起。
花轎抬出大門,忠順王爺和四皇子同時一眼看見混在人群中湊熱鬧的司徒暄。他來得遲,位置不靠前,正攀著高大護衛的肩膀往上跳。忠順王爺磨牙:“丟人!”指了指他。司徒暄一縮脖子,老老實實擠進裏頭。看他衣裳還算喜慶,王爺做了個手勢便走了。很快有人牽來一匹馬,司徒暄跟著送嫁。
新人到府,交拜禮成。這對二婚情侶跟朝廷唱了好幾年的戲、終於結成夫妻。小林子嚷嚷回頭怎麽鬧洞房,薛蟠沒搭理他。靠著柱子坐在廊下,悠然唱了首小曲兒。“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