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官場中人辦事, 慣於什麽都不說、玩心有靈犀。奈何很多時候此靈犀非彼靈犀,特別是素日不大熟悉之人。比如這次, 裘老大人和吳遜之靈犀就玩脫靶了。
裘老大人把裘美人送來知府衙門, 意思是他裘家置身事外、你們愛如何如何。可吳遜壓根不知道此女並非他家族孫女,自然當成有人特意收買或挑唆了她。而裘家並非需要用美人聯姻的小戶人家, 這位又是新近出現的。吳遜還能往哪兒想?替四皇子預備的唄。故此他便以為裘美人背後乃是對四皇子和朝廷不利的某家王爺。聽嬤嬤說她們上峰叫李太太、住在法海寺,當即命人鎖拿。
薛蟠好懸笑出聲來。嬤嬤驚呼:“使不得!”
薛蟠忙火上澆油:“敢做如何不敢當?既有違國法,衙門的鐵索就套得她。”又道,“吳大人, 此人背景不俗, 留神帶著什麽高手, 怕是得多派些兄弟。如有必要,跟忠順王爺借兩條大腿。”
吳遜點頭,立命手下捕頭多帶人手。
嬤嬤喊道:“吳大人, 我們太太並非尋常人。”
薛蟠翻翻眼皮子道:“哦, 那你說是什麽人吧。扯謊得編排得實在些, 莫扯些一聽就不靠譜的慌。”
嬤嬤啞然——“婉太嬪”死了,二月便已昭告天下。瞬間急得冷汗熱淚一起流。看在吳遜眼裏, 隻覺得李太太頂多是哪位王爺的姘頭,畢竟正經姬妾不能離京。
衙役們雄赳赳氣昂昂直奔法海寺而去。薛蟠認識婉太嬪,自然不能留下來湊熱鬧,便借口有事要辦、走了。
乃趕到小倌們住的小院, 這回院子裏轉悠了不少人。看見他進來齊聲問道:“如何?”
薛蟠笑眯眯拱手:“馬到成功。諸位兄弟, 恭喜重獲新生。”
院中頃刻間歡騰一片, 年紀小的蹦起來兩尺高。此舉本來隻為拆慶王的台,和尚忽然覺得當真行了大善,佛祖可以替貧僧記上一功。又問誰要回去收拾行李。多數人都不想要那些東西;也有幾個有要緊物件要取的,當中便有那位紅衣少年。
薛蟠道:“要取東西的養精蓄銳,咱們二更天動身。”
紅衣少年一愣:“晚上去麽?”
“當然。”薛蟠理直氣壯道,“你見過賊白天活動的麽?”
有人大聲道:“四當家是俠盜!”眾人齊聲附和,薛蟠拱拱手假扮謙虛。
盤算著賈璉會回林府吃飯,薛蟠過去打聽消息。賈璉一看見他就喊:“你小子上哪兒去了?找了你半日。”
合著捕快還真把婉太嬪給帶回去了。
第一回到法海寺,婉太嬪沒把他們放在眼裏。喊個護衛出來,片刻工夫就將揚州府的官差悉數橫擺在地上。薛蟠說“跟忠順王爺借大腿”時,率隊的捕頭正在大堂上。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哥們當即戰略回撤。
吳遜同忠順王爺沒打過幾個照麵,還真不知該怎麽跟他借人手,不覺愁上眉頭。賈璉好懸沒笑出聲——那是他嫡親的舅夫。當即拍胸脯說自己去借。吳遜知道賈璉也是嘴皮子利索的,拍馬屁工夫不在薛蟠之下,感激得連連拱手。沒過多久賈璉便從忠順王府借來了整整四名高手,吳遜滿心以為能借一個就了不得,見狀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乃二赴法海寺。這回外掛太牛,婉太嬪的人也招架不住。萬般無奈,那位大內高手隻好告訴對手:不論如何不能給李太太套鐵索。
來到公堂之上,婉太嬪跟吳遜鬥了半日的嘴,愣是不肯透露她是誰。隨即雞同鴨講了個把時辰,二人都把對方氣得七竅生煙。婉太嬪嗐聲跌足,提出要見不明和尚。吳遜怔了怔,派人出去找、沒找到。
賈璉是在飯桌上說的這些事,滿屋子都聽見了。黛玉寶釵寶琴胡亂推測李太太是誰,林海催促他倆快些吃完飯快些過去,獨徽姨似笑非笑看著薛蟠。薛蟠齜牙,知道她老人家已猜著了。
用完午飯,薛蟠偷偷溜到徽姨跟前。徽姨道:“昨兒收到朝中消息,吳遜要進京了。”
薛蟠吹了聲口哨:“新揚州知府是誰?”
“治國府子弟。”
薛蟠一愣:“馬尚?”
“馬尚是嫡長孫,已襲了威遠將軍。他三弟馬尞。”
“這哥們跟賈璉是一個套路吧。捐官,然後到地方上謀個實職。”
“非也。人家正兒八經的舉人,比璉兒強的多。”
“哎呦,有本事他考個進士啊!有本事他中個探花啊!”
徽姨橫了他一眼,終忍不住微笑。“治國府的大奶奶周氏乃是宮中周淑妃的姐姐,早年也曾入宮為女史,與元兒有些交情。”
薛蟠摸摸下巴:“這位馬尞大人與璉二哥哥曾經同為京城闊少,肯定也有交情。周淑妃剛剛生了位公主,看來挺得寵的。所以治國府肯定投靠了今上。”
徽姨點頭。“吳遜將調任通政使司右副使。”
薛蟠吹了聲口哨:“陳可崇的官印要空出來麽?都察院已經找到了不懼皇後之人彈劾他?”
“他的罪證不是你借杜萱之手送去杜禹跟前的?”
“不關我事。我給的是賈雨村的黑材料,摟草打兔子把他捎帶上了。”
“罷了,橫豎皇後要斷個膀臂。”
“嗯。與此同時,吳貴妃的哥哥進京占要職,周淑妃的親戚接手揚州。我可不可以假設二位娘娘偷偷聯了手?”
徽姨微笑:“且看吳貴妃腹中是男是女。”
薛蟠吹了聲口哨。“婉太嬪那兒您老有吩咐沒有?”
徽姨想了想:“莫要小看她。”
薛蟠嘻嘻一笑:“她如今就是個蛻了殼的螃蟹,還習慣性橫行。”
遂與賈璉回到揚州府衙。吳遜立命升堂、將李太太帶出來。
下頭正要喊威武,高師爺忽然指著柱子後頭一個衙役道:“你,出來。”
那人上前拱手:“高師爺有何吩咐。”
“你是何人。我早先從沒見過你。”
“小人是王小四,才來沒幾日,師爺大概眼生。”
話未說完,薛蟠已噗嗤笑出了聲。高師爺冷笑道:“我們衙門裏近來皆不曾有新衙役。”
薛蟠忍不住吐槽:“大哥,會不會取化名啊。王小四這麽清醒脫俗的名字,誰看了會記不住?我們衙役大哥都叫些張黑虎陳鐵柱之類的。”說得張陳二人嘿嘿直笑。
那王小四見裝不成了,思忖片刻拱手道:“我委實不是貴衙的。因昨日貴衙無故抓走了我們三十六位公子,我特來打聽情形。”
薛蟠登時興奮:失主家的!吳遜皺眉:“昨兒本官不曾抓什麽公子。”
王小四扭頭看薛蟠:“聽說不明師父與忠順王府熟絡。”
薛蟠道:“既然你找到府衙,可知抓人者打著官府的旗號對吧。”
“正是。”王小四倒不愛麵子。“實不相瞞。昨兒我也曾偷偷跟蹤,才剛拐出街角便被人打暈了。”
薛蟠聳肩:“你瞧忠順王爺那畫風,像是會假冒的人麽?”
高師爺皺眉道:“你是何人,做什麽的。”
王小四拱手:“小人東家是開南風館的。”
賈璉巴巴兒嗆著了,咳嗽半日。薛蟠在旁涼颼颼的道:“喂,賈大人。這位王小四說,忠順王爺假冒揚州府衙的官差,從南風館裏搶走了三十六名小倌。噗哈哈哈哈……”
王小四神色紋絲不動:“聽聞昨日不明師父身穿儒袍與三位公子在廋西湖遊玩,當中一位正是忠順王爺前天從我們東籬院買走的解憂。”
“所以,你是覺得忠順王爺隻買得起一個解憂,買不起其餘三十六位?信不信他隨隨便便就能買下整個東籬院,你東家還不敢不賣?”
“小人信。故此小人覺得奇怪。”
“貧僧也覺得奇怪。你們……哎呦!”薛蟠重重拍巴掌,“東籬院!你是慶王府的人。”
王小四大大方方承認:“正是。”
薛蟠側頭打量了他半日:“王……管事?”王小四微笑拱了拱手。“王管事認不認得住在法海寺的一位李太太?”
“不認得。”
薛蟠嘀咕道:“不知為什麽,貧僧莫名覺得你們有關聯。”王小四挑眉。
高師爺拱手道:“大人,既這麽著,讓他們見見。”
吳遜點頭。下頭接著喊“威武”,李太太款款走了進來。
薛蟠失聲驚喊:“婉太嬪!”眾人大驚。和尚合十長頌“阿彌陀佛”。
婉太嬪看了他幾眼,悵然道:“本以為你是個靠譜的。”
薛蟠齜牙:“不是……您老這也太嚇人了。您跟裘家美人……哪兒跟哪兒!”
高師爺幾步跑過去拽了拽薛蟠的僧衣:“婉太嬪不是死了三四個月了?”
“額……這個……”薛蟠拍拍額頭,“這個說來話長。李娘娘,你該不會是想報複忠順王爺吧。”
婉太嬪淡然道:“老身還沒那個膽子。”
倒是王小四冷哼一聲:“太嬪娘娘縱然想報複,也輪不到忠順王爺。我們王爺才是她老人家眼中釘肉中刺。”
賈璉忍不住低聲問道:“婉太嬪跟忠順王爺什麽相幹?”
薛蟠幹脆說:“她去年在膠州得罪了蕭四虎的親戚,忠順王爺派人給慶王出了個餿主意,讓德太妃弄死她留在宮中的替身。所以你看,她回不去了。”
“又與慶王什麽相幹?”
“蕭親戚純屬被誤傷。後宮……沒有為什麽。所以元兒出宮多麽英明。”
王小四和婉太嬪都有點無語——他說那麽大聲作甚?跟賈璉咬耳朵不好麽?這下連堂前衙役都聽見了,今晚就能傳遍整個揚州城。
薛蟠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眨眨眼道:“在場諸位大抵都盲人摸象,各自知道冰山一角。要不咱們拚接一下。李娘娘,裘家那位美人小姐是您老下屬?她擅模仿旁人的筆墨,栽贓陷害準堂嫂田小姐與人私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您得給裘田兩家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不然吳大人不好辦。”
婉太嬪長歎,久久無語。
“您肯定不能說實話。要不貧僧幫您編排?”
王小四哈哈大笑。
“王管事你別笑。你的事兒大概也不能說實話吧。”
王小四道:“吳大人,貴衙昨日確實沒有抓我們的人?”
吳遜道:“不曾。”
婉太嬪道:“不與老身相幹。”
高師爺拱手道:“敢問二位,田小姐可是你們劫走的?”
二人都說:“不是我。”
薛蟠小聲嘀咕:“喂,做事這麽神秘的會不會是錦衣衛?”王小四神色大變。婉太嬪瞧了他一眼,麵帶譏誚。過了半晌沒人吭聲,薛蟠又小聲嘀咕,“內什麽,田小姐和三十六位公子有啥關係?”依然沒人說話。
婉太嬪沉思片刻道:“小和尚,你跟我來。”轉身就走。
薛蟠老老實實跟到隔壁耳房。她皺眉道:“忠順王爺為何會去買解憂。”
“裘少爺不配合調查田小姐的案子,貧僧跟他做交易,滿足他一個願望。他想贖解憂不夠錢,貧僧就拍了拍王爺馬屁。”婉太嬪整張臉都黑了。薛蟠接著說,“然而解憂籍貫和貧僧打聽到的不一樣,蕭四虎大概閑得無聊,又弄了老鴇子去審問。”
“蕭四虎問的?”
“嗯。”
婉太嬪冷哼兩聲。“此事有誰知道。”
“又不是秘密,多好玩兒。兄弟們出去吃酒,客棧裏的夥計閑聊,都不免扯幾句。”
婉太嬪愣了。許久苦笑搖頭:“宮外之事過於隨意,全然不知謹慎二字。”
薛蟠道:“宮中隻有三種人。皇帝、皇帝的女人、皇帝女人的幫手。其中任何兩個皇帝的女人都是對手,不謹慎會死。宮外生活不過是些瑣碎。柴米油鹽、爭風吃醋,用不著謹慎。您老還沒來得及進入市井生活,過個一年半載自然明白。”
婉太嬪長歎:“隻怕我過不到那一年半載了。”
薛蟠眨眨眼:“您是……帶著差事出宮的?”
婉太嬪不言語。
“您上回說想買路引子,買了沒?”
婉太嬪苦笑搖頭。“我要查一樁宮中舊案。那位明麵上是病死的,其實多半是中毒而亡。”
嗬嗬,貧僧的卦就沒算錯過。乃扮出冥思苦想的模樣來,良久遲疑道:“李太太信不信得過綠林。”
婉太嬪挑眉:“信的過如何?”
“賊道人多,做事的法子林林總總。對於他們會如何辦事,貧僧一點概念都沒有。您若敢去綠林掛個懸賞,能做的賞金獵人便會給你報價。說不定您絞盡腦汁也搞不定之事,人家不費吹灰之力。”
查舊案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開棺驗骨。如果靜貴人連棺材都沒了,其餘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