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十三撈出了紅衣少年偷偷藏下的紙團子, 溜到燈籠下一瞧, 上頭寫著:深陷賊窩,明日可脫身。竹西路月明橋頭, 以待。
十三嘿嘿一笑,快步趕到後院, 與那兩位同時翻牆出去。乃道:“四當家,我去趟餅鋪。”薛蟠爽利答應,領著紅衣少年上馬車回去。
眾人都沒睡, 等在堂屋。薛蟠告訴他們:“想走的明天就可以走。想學手藝的留下, 我們過幾天安排。”三十多個人麵麵相覷,倒有一多半不想走。
紅衣少年自然是想走的。從品秋樓打包來的行李壓根沒拆,次日早餐後,他率先拜別兄弟們、背著包袱上路。這小哥哪兒也沒去, 徑直來到竹西路。先打聽左近哪裏有客棧, 安頓下來後便買了把竹椅往月明橋頭一坐, 巴巴兒等著。
他當然等不來人。因為昨晚十三連夜去找了十六,仿他的筆跡重新寫了張紙條,將地址改作護城河外葉公橋,放去了原處。這會子十三便在葉公橋等著。
巳時不到,幾匹快馬飛奔而來,為首的正是王小四。看他們東張西望的, 十三忽然腦中一動:慶王府在登州那邊的管事人稱二老爺, 明麵上是個賭坊的東家;王小四居於江南銷金窟揚州, 管著青樓和南風館;大德鏢局和興隆票號負責運髒銷贓洗錢;早幾年還重用過江洋大盜。慶王府幹的都是些不上台麵、又能大把得油水的行當。
紅衣少年和王小四在揚州兩座橋頭分別守了一整日, 夕陽西下,啥也沒等到。十三當然早就走了。王小四沉思良久,讓手下人接著等,自己撥馬回城。
此時小裘正陪著歐陽三郎在茶館吃茶;哥譚客棧的人到熊貓會匯報,有人來打聽田大力、被夥計忽悠了過去。
夜幕初臨,裘少爺急慌慌跑回新龍門客棧:歐陽三郎失蹤了。他倆方才在戲園子裏聽戲。小裘去趟茅廁的工夫,回來人便沒了蹤跡。茶桌上留著前兒薛蟠畫的三葉蟲簡圖,歐陽三郎很是喜歡,若自行離去不可能不帶走。
忠順王爺惱了!竟敢從他手裏劫人?未免不把本王放在眼裏。賈璉全家今兒上午剛走,吳遜薛蟠被喊了過來、高師爺也跟著。
薛蟠聽罷小裘所言立時道:“慶王府。”
忠順王爺吃了口茶:“他們不敢。”
薛蟠道:“假托旁人之名便敢。婉太嬪慣於推波助瀾,當街強搶不是她的行為模式,歐陽跟她要辦的差事也沒瓜葛。慶王府的生意全線靠近黑道,做這種事家常便飯。而且那個王小四知道貧僧跟他們三個逛瘦西湖,今天又有人去客棧打聽大力,必是從瘦西湖回來後我們被跟蹤了。”
當著知府老爺的麵,還有些話不方便說。十三那個懶貨,昨兒在寫假紙條時隻改了地址,前頭的“賊窩”沒改。田大力如今所住的哥譚客棧碰巧是個賊窩。人家雖然沒打聽出要緊事,也多半將之歸入賊道。王小四見到薛蟠直接問綠林,大概也有他和田大力這小賊同遊的緣故。慶王府的人著急尋找紅衣少年、探聽那三十六位公子下落,少不得對歐陽起疑。
那頭吳遜與高師爺商議著如何尋找,薛蟠道:“首先要畫影圖形貼滿揚州城,正麵側麵全身。就說他是忠順王爺的門客、歐陽化石大俠。記得千萬把大俠兩個字掛上去,彰顯此人屬武行不是文人。”
吳遜一愣:“他一個煙花中人,會武藝麽?”
“豈止會武藝,武藝還高得很。”薛蟠嗤道,“貧僧疑心慶王府同時把他當殺手使。”
眾人大驚,個個思忖。薛蟠望天:他不過是順口掰扯而已。隨即也心思一動:還真有這種可能。所以歐陽未必被綁架。倘若髒過手,沒那麽容易洗白。
果然高師爺先開口:“如此說來,他保不齊是自己走的。”
薛蟠點頭:“上峰隔著兩張桌子露個臉,他就跟上了。所以咱們的畫影圖形上還要加懸賞,告訴慶王府人已經不是他們家的了。同時綠林道懸賞,而且大肆宣揚王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人一天沒找到,此事就得一直轟轟烈烈的炒作。籍貫掛上去。”
陶嘯皺眉:“籍貫就算了吧。”
“掛了籍貫才能引發聯想,才能造成謠言,才能辟謠,才能讓慶王府什麽都利用不成。”不信你們有貧僧花樣多。“看誰玩得過誰。”
吳遜問道:“這位解憂公子的籍貫是?”
薛蟠嗬嗬兩聲:“吳大人可知道有些人家的套路?買個小美人坯子調理到十四五歲,送去有前途的官員府中當丫鬟,勾搭老爺做上姨奶奶,生下兒子。再偶遇姨奶奶,驚喜認出是自家打小被拐的表小姐。這親戚就結上了。”
高師爺道:“跟解憂什麽相幹?”
“歐陽三郎武藝高強長得好看,還擅長哄各種年齡地位的男人高興。雖碰巧本姓歐陽、且碰巧是池州人氏,人家祖上十八輩跟陝西提督歐陽盛一文錢關係都沒有。”吳高二人齊刷刷黑了臉。薛蟠假笑,“朋友,你聽說過碰瓷麽?”
吳遜脫口而出:“他敢!”
“姨奶奶碰瓷和少將軍碰瓷可不是一回事。”薛蟠聳肩,“這些都是貧僧推測的,歐陽三郎他自己並不知情,也沒告訴他。但可以肯定,歐陽滿心期盼能自此風塵洗淨、種菜吃瓜,半分不願意再回到從前的日子。為了兌現貧僧對他描繪的悠閑田園生活,務必拉歐陽兄弟出火坑。”
高師爺忙說:“他會不會是那家子養的死士?”
薛蟠擺手:“從他畫的畫就可以看出,此人有靈魂;而死士的靈魂都給了主子。”
吳遜渾身冷汗淋漓。這次忠順王爺強買解憂純屬巧合。若非裘少爺愛慕他,說不定真被慶王借老家侄孫之名送去歐陽盛身邊,還不知惹出什麽事端來。想了半日問道:“不明師父是怎麽猜的。”
“他們東籬院那麽多小倌,獨他一個學武,不奇怪嗎?”
吳遜眼神一動,意味深長的看了看忠順王爺。這位買下解憂後第二天就把人家老鴇子抓去審問。沒過多久慶王府數家南風館的老鴇子不知被什麽人抓走,接著就丟了三十六位公子,老鴇子們放回。次日也就是昨天,有人一大早拿著三十六份賣身契消籍。這等小事,臨下衙時文吏來回話吳遜才知道。高師爺想起當時薛蟠的馬車就停在府衙門口。
吳高互視兩眼,高師爺拉薛蟠到旁邊悄聲問道:“那三十六位公子?”
薛蟠齜牙:“您老怎麽這麽聰明。裝不知道唄。”
“哈哈。”
“作鳥獸散。”
高師爺皺眉:“何時散的?”
“昨天啊。從你們衙門出來就放了。”
高師爺跌足:“師父做事忒隨性。不得審審?”
“鹹吃蘿卜淡操心。就算慶王府打了什麽主意,哪有男人離開那種地方不趕緊跑的。貧僧不但辦了路引子,還送了路費呢。不過,那些不論長相氣質跟歐陽都不是一個檔次,武藝也廢材。”
高師爺點頭。解憂的名頭他聽說過,乃風塵中的奇人,應當是慶王府從三四十個中挑出的尖兒。“這麽說忠順王爺是站在今上這邊的。”
薛蟠望天:“林大人都是他姐夫了,還想咋地。”
高師爺霎時笑若花開。這位老伯歲數不小、長得也不帥,偏這一笑十分誠心、感染力十足。薛蟠有些感慨。儒生們把皇帝看得比自家還要緊,奈何皇帝很少能對得起他們的忠心。
歐陽的案子從“替忠順王爺辦事”暗搓搓變成“替皇上辦事、拆慶王的台”。吳遜精神抖擻向王爺拜別。王爺伸出三根手指頭。吳遜領命,回到府衙喊起一大片文吏畫師衙役開始加班。隨即兩位捕頭拉著幾條靈犬直奔歐陽失蹤的戲園子,還有二十多位點著火把當街貼畫像。揚州本來就是不夜城。官府這麽一鬧,已經沒人不知道了。
東籬院的老鴇子當眾抓回府衙,吳遜拍驚堂木讓她交代王小四在何處。老鴇子不知出了何事,隻得交代聽聞王管事今兒在品秋樓。捕快們又直奔品秋樓,此處的老鴇子卻說王小四不在。
薛蟠就坐在府衙等消息,聞言想起王小四身邊大概也有高手,便跑回新龍門客棧、想借兩個人保護吳遜。
忠順王爺問道:“揚州城裏有多少買賣是那家開的,你可知道。”
“不見得齊全。”薛蟠擠擠眼,“錦衣衛裏有個魏大人,手中消息齊全,吳大人知道去哪兒找他。”
“拿到單子,挨個兒貼封條。”
“咳咳咳……”薛蟠嗆著了。“您老也太牛逼了!”
“還杵著作甚?”
“是!這就去。”
薛蟠轉身飛跑。回到府衙傳話,吳遜高師爺連同文吏衙役通通石化。有個仵作老頭率先哈哈大笑,眨眼堂前笑成一片。
有了這麽硬的仗腰杆子,吳遜手腳便放開了。一麵喊人去請魏大人,一麵發下簽子將已知的慶王府青樓賭坊悉數封上,每到一處都告訴人家、官府找你們管事王小四。
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沒過多久王小四匆匆趕來。吳遜端坐堂前,不待他詢問率先說:“忠順王爺認定是王管事你綁架了他的門客歐陽三郎,命本官敲山震虎。”
薛蟠接口道:“王管事,你還是老實把人交出來吧。一個小倌能值多少錢?這麽多鋪子關著,每天的流水量都了不得。”
王小四怔了怔,急道:“不與小人相幹。既然已經被王爺買走,就是王爺的人了,我們哪裏敢動他?”
“哦~~原來如此。”薛蟠重重點了好幾下頭。“那這樣吧。王管事你一看就是個能人,你們家也絕對消息靈通。你幫著我們一道找,快點把人找出來就成。”
高師爺道:“橫豎沒找到人王爺是不會息怒的。”
薛蟠道:“縣官不如現管。你們王爺遠在京城,顧不上你。”
吳遜道:“就算慶王千歲來了揚州,忠順王爺不講道理,他也沒法子。”
王小四啞然。他腹中早已預備好了分辨喊冤的稿子,半句都使不上。
正說著,魏大人也到了。薛蟠搶先舉手:“我交代!是貧僧的餿主意。”
魏大人一愣,看了看在場之人。“吳大人,不明師父,怎麽回事?”
吳遜身為朝廷命官,這事兒不方便開口;薛蟠竹筒倒豆子般說了起來。“大前天忠順王爺買了個小倌,今天酉時六刻左右被人從戲園子誘拐或綁架。王爺認定是慶王府所為,勒令吳大人封掉他們家在揚州城的全部買賣,直到把人放出來為止。吳大人表示他並不清楚慶王府有哪些買賣。貧僧素來嘴比腦子快,就說魏大人你肯定知道。如今慶王府的王管事表示人不是他們家抓的。奈何王爺不聽分辨。故此隻能封條接著貼、慶王府幫忙找人。算他們倒黴,阿彌陀佛。”說著瞧了一眼王小四,“哦,人是他們家抓的。”
王小四忙說:“委實不是。”
“你看你的表情——”薛蟠指著他的臉,“陰晴不定、眼珠子亂轉、不知在想什麽。你若無辜,這會子要麽冤屈溢出額頭、要麽氣得七竅生煙。”
高師爺忍俊不禁道:“王管事,還是把人放出來吧。何至於為一個小倌得罪王爺。”
話音剛落,又有湊熱鬧的。這回來的是司徒暄。薛蟠一愣:“三爺還沒走啊!”
司徒暄笑道:“本想昨天走的,因故耽擱了兩天,不曾想趕上了熱鬧。”
“您可真閑。”薛蟠遂重新說了一遍,毫不避諱直指魏大人是錦衣衛頭目。
司徒暄興致盎然:“王管事,若舍不得那小倌別賣就是了。”
薛蟠還拱手:“魏大人,幫個忙,友情讚助下慶王府的單子唄~~多謝啊。”
王小四神色崩潰,嗓子都尖了:“不明師父,解憂是你什麽人?我瞧你比王爺還上心。”
因為他可能是老和尚親戚。薛蟠合十垂目頌佛。“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答應歐陽施主,保他春播種秋收菜、夏吃瓜冬藏窖,一世田園。”
王小四眼神跳了跳,沒言語。
魏大人忽然拱手道:“慶王府的買賣太多,下官記不住,這就回去取文書。”
“善哉。多謝魏大人。”
王小四長歎,眼中滿是不甘。“解憂確不在我們手裏。”
“你們送去了哪裏。”
“陳家,陳三老爺。”
高師爺大驚:“糟了,這位自打……快些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