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鎮江兩樁案子雖說有吳遜在查, 旁人也沒閑著——都更信得過自己人。故此婉太嬪的心思也擱在那頭, 已經有日子沒搭理哥譚客棧裏的鐵匣子了。不曾想她手下黃花閨女想嫁個老頭,居然沒嫁進去。鐵匣子終於有了動靜。
婉太嬪向賞金獵人提出新條件, 要製造證據、證明靜貴人死於一種叫“臥秋千”的毒.藥。中此藥者,每隔兩三日便會起一撥疹子, 大夫全然查不出來。此藥最早屬前明後宮,不知怎麽落入先太皇太後之手。
第二天賞金獵人答複:聽著像是此物,我們道上叫“紅疹靈”。鐵匣中擱著個小紙包。婉太嬪一打開便聞見香味,黑紅色, 看著與“臥秋千”不大相似。遂向客棧的夥計打聽。
夥計道:“紅疹靈分許多種, 我們這兒不賣。不過小人能告訴您老哪兒有賣。”
“罷了, 不用。”
舊年婉太嬪結識了一位行將就木的老婦。老婦家有罐香灰,是村大夫“老神仙”給的,其中摻了種能引起紅疹的藥。老神仙曾為當今皇後的總管大太監,至今依然住在揚州城郊一個村子裏。而聖慈太後去世前便曾規律性出紅疹,有三天沒三天、跟蕩秋千似的。
香灰被忠順王府派人換走, 也不知林皖用了什麽細密工具分離出藥來。為免被聞出香灰味,他往裏頭摻了些輕紅的香料, 看上去像是另一種藥。婉太嬪畢竟不是禦醫, 分辨不出來。遂將東西帶回去試了試,藥效和她手中的那種逼似。
沒想到這位一受刺激,又跑到薛家來了。
二人到外書房坐下寒暄幾句, 婉太嬪苦笑道:“我竟不知想說什麽。”
薛蟠思忖道:“賞金獵人之事不順利?”
“極順利。”婉太嬪道, “遇上個有本事的。”
“那您老為何犯愁?”
想了半日婉太嬪道:“小和尚, 世上的人才終究是官麵上的好吧。”
薛蟠聳肩:“那得看什麽人才。而且如今的世道,最頂尖的專項技術人才更有可能在民間。比如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大夫。”
“大夫不是禦醫最好?”
“當然不是。”薛蟠哂笑道,“伴君如伴虎。禦醫替皇帝家治病,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所以治療方案偏保守。後宮裏頭遍地貓膩。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因不知會得罪什麽人,也假裝沒看出來。太醫院和朝廷的任何部門一樣,官僚風盛行。你家祖傳三輩是太醫,便能升遷得比旁人快。而你爺爺在太醫院當官就升得更快。誰無權無勢偏又被貴人讚賞,很可能幾天後就尋個借口踢出去了。這些大夫和他們的弟子常常能治禦醫治不了的病。”
婉太嬪點頭:“倒是這麽回事。皇帝並不知情。”
“皇帝忙著呢,哪有閑工夫搭理太醫院這種小衙門。您老出來也有不短時日了,多少常識是宮中聞所未聞的?”薛蟠擠擠眼,“他們下輩子都不會知道。”
婉太嬪若有所思。
也不知什麽緣分,每回她尋不明和尚都能遇上客人。門子來報,有位孔縣丞求見。薛蟠看著帖子愣了愣:此人正是鎮江縣的縣丞。難不成吳遜派來的?為何沒派貧僧熟悉的衙役捕快?乃問婉太嬪可要回避,她自然說不用。片刻工夫,孔縣丞到了。
這孔縣丞眼圈子烏黑、眼白通紅,嘴上一溜水泡,整個人憔悴得有些慘。薛蟠微驚:“孔大人如此模樣,想來鎮江的案子很麻煩?”
孔縣丞搖頭道:“下官並非為了那個而來。下官跟吳大人請了兩天假辦私事。”
“啊?”
“想請不明師父卜一卦。”
“額,孔大人可是聽了什麽傳言?貧僧不會卜卦,真的。”
孔縣丞眼神霎時絕望。
薛蟠有些頭疼。“吳大人是知道貧僧底細的。再說,卜卦哪有調查靠譜。再狡猾的犯人都不免留下蛛絲馬跡……額,施主你怎麽了?”
孔縣丞身子晃了晃,有點兒搖搖欲墜。他身後的長隨輕聲道:“師父,前幾日綠楊春那樁案子,死的是我們家三老爺。”薛蟠直了眼。
原來這孔縣丞父親早亡,被兩個叔父拉扯大,這官兒也是叔父出錢幫他捐的。其二叔便是當年死在歐陽三郎手中的那位鹽商,老黑又殺了他三叔。
須臾工夫,薛蟠心裏已轉過了好幾個念頭。乃正色道:“吳大人出主意讓你來找貧僧的吧。”孔縣丞點頭。“有些話他可能不方便直說。”遂將老黑的身份和他當日在府衙大堂的表現細述一遍。婉太嬪靜靜的聽了個滿耳。
孔縣丞麵如金紙、身子微顫,又怒又懼還混入了別的說不出的表情。
鎮江的乳母嬤嬤關聯著義忠親王餘部。司徒暄知道“寶藏”是甄老太君告訴的,慶王世子又從哪裏得到消息?莫非他們捏著當年李二老爺的案子跟這位孔縣丞交換情報?那老黑還真是壞了他主子大事,難怪不敢說實話。當天在綠楊春,隔壁屋子坐著鎮江的縣令和縣丞他叔。慶王府絕對是故意的。
想了半天薛蟠道:“令二叔的案子,貧僧這幾天也稍作打探。隻得到了點子風聲,說是有人買凶.殺人,雇了職業殺手。”
孔縣丞咬牙道:“下官三叔跟前的人說,他那天許是能得殺手的消息。”
薛蟠露出個奇怪的表情:“孔大人,你現在……可冷靜麽?”
孔縣丞拱手:“師父請說,下官恭聽。”
薛蟠看了婉太嬪一眼:“有些事貧僧覺得很奇怪。我把前因後果描述出來,再說說推測。”孔縣丞點頭。
薛蟠簡單的描繪了下田家小姐失蹤,又看婉太嬪一眼,惹得孔縣丞也看她。婉太嬪滿臉的有苦說不出。和尚借此引出未婚夫小裘,從小裘引出解憂,備注說解憂是老黑的相好之一。然後給出解憂的官方去向。最末將當日自己和老黑在綠楊春酒樓的對話大略轉述出來。
“敢問孔大人,你和你們縣令老爺素日交情還好麽?”
孔縣丞正在沉思,聞言道:“雖稱不上莫逆,下官頗敬重大人。”
“故此,三叔和縣令有事商議,為何瞞著你?而且偏偏在那個時間點兒、去了老黑約貧僧見麵的酒樓的隔壁屋子。他們可有法子偷聽?假如解憂公子沒有碰巧跟貧僧說過不曾沾染人命的話,這口黑鍋是不是就背上了?你叔父是從哪裏得來的殺手消息?貧僧也算頗為了解綠林道。買凶.殺人的,事後中人會毀掉和殺手有關的全部資料。畢竟殺手都是搖錢樹。再有,職業殺手猶如兵刃。通常這種案子查的都是買凶者,查殺手會不會有點本末倒置。”
孔縣丞和旁聽的婉太嬪都被他說迷瞪了。
“解憂的去向壓根沒人知道,黑鍋甩給他就相當於甩給外太空,反正也核實不了。”薛蟠正色道,“貧僧有種感覺,縣令和你三叔都是被滅口的。僅僅因為黑鍋沒能甩出去就滅口……孔大人,慶王府在這出戲中隻怕沒扮演什麽好角色。”
孔縣丞連著點了兩下頭,猛然刹住。
婉太嬪冷不丁道:“保不齊令二叔也是死在他們手裏。”
薛蟠道:“也可能空手套白狼,利用一把。敲詐你們家的錢、或是誘使你們縣令幫他做不該做的事。嗯?難不成縣令家中也有親人出事?”
孔縣丞和婉太嬪目光同時閃動。沉思良久,孔縣丞看了婉太嬪一眼。婉太嬪站起來道:“想必孔大人有機密話說,老身避避。”
孔縣丞拱了拱手,他的長隨也退出門外。乃從懷內取出個荷包,又從荷包中掏出塊帕子。打開帕子,裏頭是張紙。他道:“我二叔遇害當日,與一位虯髯客泛舟湖上,二人都沒帶著仆從。”
“虯髯客的胡子大抵是貼上去的。”
“不錯。”孔縣丞道,“二人同時遇刺於船艙。我們家怎麽都查不出客人的身份。他身上的帕子連個花紋都沒有,獨此物有些奇怪。”說著展開了那張紙。
薛蟠直接認出是錦衣衛的魚鞭信票——所以歐陽不止殺了位鹽商,還殺了位錦衣衛。心中快速做了個決定。乃眼珠子亂轉,左瞄窗戶右瞄茶幾,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他認得這東西。孔縣丞隻緊緊盯著他。薛蟠又望了會子房梁,歎道:“貧僧知道這是什麽信物,可真的不敢告訴你。橫豎這位……客人絕非什麽綠林殺手。他們必有機密事要談。人家想殺的也許不是令叔父,而是虯髯客。或是人家不能允許令叔父告訴虯髯客什麽事。”
孔縣丞閉眼:“錦衣衛。”
薛蟠一副當機的模樣。半晌道:“聽說你三叔是老聖人的錢袋子,所以你們家肯定有些實力。如果能查出當年你二叔跟那位大人……跟那位虯髯客說了什麽事,說不定就能得到買凶者的線索。貧僧建議孔大人問問老掌櫃老夥計老仆人,出事之前你二叔在忙些什麽、見過什麽人,找出瓜藤來。”
孔縣丞道:“我二叔是商賈,見的人未免太多。”
薛蟠道:“錦衣衛對商賈可沒什麽興趣,他們隻對官員感興趣。若非犯了極大的錯,誰會冒險去殺錦衣衛呢?他們身份機密,尋常人壓根不可能知道。”
孔縣丞不覺點頭。又思量許久,拱手告辭。
薛蟠心想,他三叔之死自己和林皖都有點責任,乃合十頌佛道:“貧僧雖不會卜卦,如需幫助、李施主隻管來找。”孔縣丞道謝離去。
因隔壁還有婉太嬪,薛蟠沒送客人出門,轉身請婉太嬪重回書房。
婉太嬪看著他似笑非笑。薛蟠道:“這位孔大人對叔父感情很深,可知叔父對他很好。‘視如己出’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貧僧願意幫他。”
“也罷。”得此熱鬧,婉太嬪心情仿佛好了些。“小和尚,你真覺得綠林人管用?”
薛蟠道:“綠林人水平良莠不齊。如果是有本事的,很可能比官府還管用。”
婉太嬪微微一笑,也告辭了。
約莫個把時辰之後,哥譚客棧的鐵匣又打開了。婉太嬪給了包原裝的“臥秋千”,並附加了些要求。
本府同知田大人已死多年的二伯名叫田進寶,乃宮中大太監,服侍聖慈太後。她要賞金獵人弄出個信物來,證明田進寶曾跟家裏人說過,聖慈太後派人暗查過此藥,才剛得了點子端倪線索便斷了。隻查到一位姓張的宮女和一位姓李的妃嬪,還與一位已死多年的後宮主子有關。
這玩意旁人看了必茫然,薛蟠卻秒懂。皇後姓張,其姑媽乃靜貴人的執事大官女。李太後當時還是個淑妃。
遂大抵推測出婉太嬪設計的劇本。
太皇太後看靜貴人不順眼,想賜死又怕兒子不高興,遂給她下了奇毒“臥秋千”。中此毒者每隔兩三日便會出一回紅疹子,禦醫壓根查不出緣故。靜貴人的貼身宮女張氏覺察到了此事,非但知情不報,還將東西偷藏了些下來。
後來張氏的侄女做了康王妃,與李淑妃聯手替康王謀奪龍椅。乃以此藥害死聖慈太後,好讓李淑妃當上太後。
康王妃早先的總管大太監得知此事後,不知道起了什麽心思,也偷藏起些藥。誰知被康王妃察覺逼問。大太監抵死不認、大雪天掃地出門。輾轉來到揚州,定居城郊。因他會些醫術,無償替村民看病,被稱為“老神仙”。然而老神仙也並不都做好事。舊年他曾將“臥秋千”送給一個小媳婦,隻因她飽受婆母虐待。
以上這些當然不能婉太嬪自己查出來。所以她最先的算盤是讓田大力蒙冤嫁入裘家,裘美人趁機幫助拉攏他。將孩子拐到手後,托薛蟠這個多事和尚平冤昭雪。男孩子當然不能做裘家少奶奶,男扮女裝的他也肯定是龍陽之輩。薛蟠自然而然會帶田大力到忠順王爺跟前。
田大力偶然說起自己家中的怪事,惹起王爺的好奇心,蕭四虎那賊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忠順王府便順著婉太嬪安置的消息,從田家到張氏宮女到靜貴人倒著查個清楚。漫說皇後洗不清,連皇帝都難免被遷怒。
薛蟠連聲頌佛。大概仇恨這種東西,不親自動手就沒有意思。
賞金獵人給鐵匣送信,問靜貴人死前究竟有沒有出紅疹,我必須知道實情。
婉太嬪答曰,有過兩回,非毒。
原來十幾年前給聖慈太後下藥出疹子之時,她的目標就是拉扯上靜貴人栽贓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