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揚州府衙的師爺唐小山拉著錦衣衛魏大人偷聽兩個姑娘撮合裘小姐和一個年輕護衛。唐小山頭大如鬥, 魏大人有些好笑。唐小山咳嗽兩聲, 二人走近跟前。
趙茵娘鼓著臉:“我早就看見你們在那兒, 哼!”
唐小山道:“你可莫要胡鬧。”
“我沒胡鬧。”趙茵娘朝魏大人招招手, “大叔你覺得呢?”
魏大人道:“小姑娘,你所言頗有道理。”
唐小山無奈:“您老唯恐天下不亂。”扭頭看那護衛手足無措,正色道,“裘小姐的婚事,她自己未必能做主。”
護衛還來不及失望,趙茵娘搶著說:“首先得姑娘願意,其他的再想法子。皇後打包讓四皇子帶來江南的美人,有一位已經下了婚帖、下個月就成親呢。上司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年輕人互相喜歡?”
魏大人笑道:“很是。俏丫鬟寧可跟賊跑,也不願意做姨娘。”
“那得看少爺長得好看不。”
“不是少爺,是老太爺。”
趙茵娘愣了一瞬, 大怒:“誰這麽糟蹋人?”
唐小山忙說:“已經死了!”
“哦——我知道是誰了。他活該。”
魏大人此時已全然不疑趙茵娘今晚跑來外書房別有用意。
不多會子,裘小姐被拉過來。趙茵娘一手一個抓起唐小山魏大人的胳膊, 歡快喊道:“別在這兒礙眼, 走走走避開避開。”
二人被她拉得倒退著走了六七步, 看見那小護衛臉紅得活像煮熟的螃蟹殼,眼睛隻盯著石凳。“郭大妹子……煩勞你幫我說一聲。她每日辦差辛苦,還幫我們提高班預備帖子……”
唐小山咬牙道:“那些帖子多半是我預備的!小裘不過打個下手。”魏大人哈哈大笑。
護衛嚇得轉頭飛快望她了一眼:“多謝唐師爺……”
裘小姐臉朝著假山石頭, 垂頭道:“郭妹子, 煩勞你幫我說一聲……”
“簡直忍無可忍!”趙茵娘打斷道, “郭丫頭, 過來!”郭姑娘答應一聲跑過來。趙茵娘接著說,“石有精木有怪。二位如若不好意思臉對臉說話,托石頭傳話也是一樣的。我幫你們起個頭。石頭兄,煩勞你幫我說一聲。好了,繼續吧。”魏大人笑得愈發暢快。
幾個人走回書房左近,趙茵娘笑眯眯道:“二位可是還要回屋裏接著應付上司?我們倆就不奉陪啦~~走,打牌去。”她倆手拉手跑了。
唐小山愈發犯愁:“如何是好。裘小姐仿佛也有幾分動心。”
魏大人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唐小山歎氣:“您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可沒您那麽硬的仗腰杆子。”
遂同回到書房內。
元清已逼問了婉太嬪半日。婉太嬪因擔心宮中的阮貴人,不大有精神應付。元清沒問出什麽新鮮的來,嗬斥一番放她走了。側頭看馬尞滿臉崇拜,微微一笑。
魏大人含笑稟告兩位姑娘是來做什麽的。元清點頭:“這也罷了。”乃長歎一聲。那七十萬官銀的線索又斷了。因指了指案頭的告發信,“馬知府,你查查這個是何人筆跡。”
馬尞怔了怔,毫無底氣的答應一聲,扭頭看兩位師爺。師爺們正同時苦笑。馬尞歎氣。
元清看得分明。兩位師爺都知道自己疑心衙門內新近讀書的那批衙役捕頭,馬尞卻以為人海茫茫、差事難辦。師爺比知府強出去太多。好在他二人所屬不同。
這裏頭有個誤會。馬尞起初的兩位師爺,一位是吳遜留下的、一位是吳遜的妻妹。不少人都想著能否弄走一個。直至王海棠回鬆江也沒人想出法子。如今另外換了位毫無根基的唐師爺,許多人都猜她必是哪家拆為吳遜台塞進來的。
唐小山明麵上的身份,是鬆江府顧之明同鄉、韓老先生的親戚。彎子拐得太多,且顧之明自己都還沒進官場。故此唐師爺毫無後台,倒能安生輔佐馬尞做事。
次日,唐小山尋個借口,搜羅了整個衙門的字跡,全部丟給高師爺。她道:“您老看吧。如今他們勉強算是我的學生,萬一人家疑心我徇私就說不清了。”
高師爺看了她一眼:“你的學生,字跡你自然認識。”
“認識。”唐小山抱怨道,“我們的學員,雖剛開始描紅不久,何嚐有誰寫錯字?都是踏踏實實從‘人之初性本善’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學的。且字雖寫得還不好,字架子都搭得不錯。”
“罷了。”高師爺道,“隻有五六個字架子不錯的。”乃認命的拿起字跡。從頭到尾看罷,皆和昨晚那封信對不上。抬頭看唐師爺臉上又是不悅又是得意,啼笑皆非。“確實不是咱們的人。”
唐小山哼道:“我說了吧。”
“唐師爺猜呢?”
唐小山正色道:“春桃的來曆,除了婉太嬪不就她自己知道?再說,‘因不願意跟八十歲老頭子睡一個被窩’,這個原委不也隻有春桃她自己知道麽。”
高師爺連連點頭:“是這麽個理兒。”
正說著,有個衙役在外頭探頭嚷嚷:“趙二姑娘!他倆在這兒呢。”
不多會子趙茵娘便走了進來,含笑拱手:“二位師爺好。”
唐小山歎氣:“看見你我便頭疼。”
“別啊,我今兒是有正經事的。”趙茵娘隨意拉把椅子坐下,“方才金陵派了個人來報信,讓我通知你們小馬知府:帶走春桃的外地女人,我們有個負責跑廣州線的船老大認出她了。姓晁,最近大半年活動於嶺南的惠州到潮州沿海一帶,是個特別厲害的神棍。”
二位師爺一愣:“神棍?”
“能算海上天氣。”趙茵娘道,“每算每準、從不出錯。收的錢特別高,但人特別難找。饒是如此,依然有人打聽她的下落給她送錢。然她素日皆幫漁民算風浪,從不收錢。”
高師爺拍案:“她想重操舊業!在南邊做海盜。”
唐小山道:“一壁斂財,一壁收買尋常漁民的人心。將來不論招募手下或躲避官府,漁民皆能助她。”
趙茵娘雙手托下巴趴在案上:“有件事我想不通。春桃被放走是去年年初,人在膠州。彼時半葫蘆島上已經開始修路建倉庫了,她就算回島也見不著晁寨主——老晁要麽已到嶺南、要麽在去嶺南的路上。所以春桃回了揚州找上司婉太嬪。然後婉太嬪安排她進徐家當丫鬟。再然後婉太嬪要她做老頭子的通房,晁寨主親自救走她。所以問題來了。春桃是怎麽聯絡上晁寨主的。惠州離揚州有個三千多裏地,晁寨主又是怎麽知道春桃有難、提前過來的?”
高師爺和唐小山麵麵相覷:他倆也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就讓別人想去。高師爺拿著那疊字跡,和昨晚的告發信一道送去徐家——那兒駐紮著錦衣衛。
恰逢魏大人正在審問幾個徐家的管事。高師爺當麵交東西給他,順帶說了薛家的給消息。
魏大人稍想了想道:“晁寨主極喜歡春桃,將她當作女兒般對待。想必去嶺南前留了人在膠州尋她。”乃命人帶徐八萬跟前一位貼身長隨過來。
原來,春桃本是徐家廚房做雜活的。上個月,徐八萬去戲園子聽戲。兩個紈絝爺們坐在他旁邊,議論各家的丫鬟戲子誰標致。說到大鹽商徐家廚房裏有個丫頭,長得跟野地裏開的牡丹花似的,小廝們時不時尋借口溜去瞧幾眼。日後也不知會便宜他們家哪位小爺。徐八萬難免好奇心起。戲也不聽了,回府直奔廚房。果然有位模樣俏麗的小丫鬟,在一眾灰撲撲皺巴巴的仆婦中鮮亮奪目,當即決意收房。
高師爺聽罷捋了捋胡須:“徐八萬會看上春桃,是有人攛掇的。婉太嬪昨晚說,她欲待明年再命春桃勾搭徐家長孫。”
魏大人點頭道:“晁寨主想讓春桃死心塌地跟著自己,不在意她本是婉太嬪所派。”
二人互視一笑,都覺得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偏這會子衙門又來了人。是位捕快,唐師爺打發他來的。
方才有地痞子在酒館打架,把人家東家夥計都捎帶進去,街坊報了案。衙門喊幾個人去處置,打架的統統抓回來。有個少年大抵是新手,偷偷問抓他的衙役會如何。衙役嚇唬人犯本是家常便飯,就說五十大板起跳、看知府老爺心情。少年嚇著了,說他知道個機密消息,問能不能將功折罪。
這少年聽說,官老爺近日都在忙著徐八萬的案子。早幾天他到郊外一處小廟裏做零工,廟裏隻有一位和尚,同他說了會子閑話。兩年前,徐八萬跟一個京城來的客商談了筆大買賣,請客商吃飯。客商醉醺醺的說,我知道徐老爺子你不是東西,我給你下了個咒。你若害死我、獨吞買賣,你就活不過兩年。誰知徐八萬果真在酒裏下了砒.霜,將那個客商毒死了。他因害怕,屍首燒成灰、骨灰撒去了瘦西湖裏。誰知之後天天做噩夢。遂背著人偷偷立了個他們這個小廟,專門替那位客商超度冤魂。
唐師爺聞報,當即喊人帶著少年來找高師爺。
少年遂領高師爺和魏大人同去郊外小廟。待找到地方一瞧,少年眼珠都快瞪出來了。呆立半晌,“嗷”的一聲抱頭就跑,還嚷嚷“有鬼”。自然被捕頭給拎了回來。
少年哭道:“就前幾天、就前幾天!不是這樣的!真不是這樣的!”
高師爺溫和道:“你莫急莫怕,咱們這麽多人且陽氣十足。縱然有鬼也無事。”
哄了半日,少年才指道:“我來做活時,這兩扇門都是新刷得鋥亮的油漆,門口還貼了對聯。上頭的瓦也是齊齊整整的,不是這破爛模樣。”
正說著,小風一吹、廟門半開、吱呀吱呀的響。少年嚇得又想逃跑。魏大人沒高師爺脾氣好,對手下人使了個眼色。兩個錦衣衛抓起少年的胳膊,強拽他往裏走。
此廟好不破敗,瞧著少說上年沒人呆過。走入正殿,少年又啊啊的喊上了。原來他當天來做的活計就是擦洗佛像。香爐和殿內的桌案皆滿是蛛絲灰塵,獨佛像幹幹淨淨。饒是魏大人不信鬼神,也不禁後脊背發涼。佛像前供著個牌位,亦陳舊不堪。衙役取牌位過來給高師爺瞧,上頭寫著:順天府龍青老爺之位。立牌位之人乃徐八萬。
高師爺將東西遞給魏大人。魏大人眉頭緊鎖。順天府正是京師,合了“和尚”所言客商的身份。
捕頭思忖道:“莫非此事便是這位龍青之魂安排的,想借官府之手伸冤。”
魏大人沉思良久,忽然打了個冷顫。金陵畢得閑傳來消息,說他疑心徐八萬投靠郝家、聯手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買賣。魏大人與郝家往來多年,知道他們有青字搭十二生肖的心腹。大量熔鑄官銀的本事,郝家必有。郝家是三年前壞的事。倘若這個龍青就是青龍的化名,主子死後暗地裏接手買賣、徐八萬趁勢害死他獨吞……念及於此,額頭冒汗。
揚州府出過好幾樁鬼神事,沒人疑心這裏頭有詐。捕快和錦衣衛同時搜查。有人在廂房一個櫃子裏尋到了柄道士使的拂塵,已經半舊,上頭刻了個小篆的“甄”字。又派人往四周查訪,因地方過於偏僻,遠近尋不著鄰舍。
不多時,元清親自趕了過來。聽罷經過,亦猜龍青是郝家的青龍。既然郝家滅門、徐八萬暴斃,紫檀木匣子和舊衣裳箱子裏的東西又是何人取走?
高師爺苦思冥想道:“或是徐八萬做此買賣的心腹,見老爺已死,便想自己貪墨下生意和錢財。”
魏大人讚成道:“確有此可能。”
今日有多位衙門裏的人跟著。這些大叔大哥都是嘴上沒貼封條的,半個時辰不到便傳了出去。當天下午好事者已尋到了小廟,有的拜佛、有的尋查蛛絲馬跡,好不熱鬧。
人群中有個四十歲左右的閑漢,在廟裏東張西望的溜達了數個來回,神色有些古怪。這人的模樣長得與金陵秀才郝青龍相似。及從廟裏出來,尋了個僻靜處望空而拜,道:“莫非是甄士隱仙長替我等去疑消災?今後必不再做這些損陰德的買賣。”乃回到客棧收拾東西離開揚州。並沒回金陵,一路往姑蘇而去。
小廟外斜刺裏有一株大槐樹。衙門和錦衣衛的人走後不久,便有人隱身於樹冠之中,手持千裏鏡、值班觀望來瞧熱鬧的揚州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