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賈薔答應堂兄離寺返京, 向師父辭行。
老和尚很是不舍,許久才撫著他的頭頂道:“若不好隻管回來。”
賈蓉好懸蹦起來!在哪裏不好?難不成回家還能不比你們這破廟好?奈何心知薔哥兒極敬其師。自己若對老和尚失禮, 他必然生氣;唯有強忍下去。
賈薔抬起頭紅了眼圈兒:“小徒知道。多謝師父。”乃磕了三個重頭。
又辭別師兄, 師兄也說了半日“被人欺負隻管回廟裏”的話,眼角餘光都沒分賈蓉半點,權當屋裏隻他們師兄弟兩個。賈蓉……依然隻有忍著。
賈薔也沒什麽行李好收拾,隻打了個小包袱。師父師兄送他出廟門。老和尚摘下手上的佛珠傳給小徒弟,賈薔合十收了。兄弟二人啟程離去。
回到京城, 先去賈薔自家。屋舍幹淨、花木繁茂、恍如主人不曾離開過。賈薔感慨了會子,換上俗家舊衣裳, 往寧國府拜見賈敬。
府中修了個道觀, 蓉薔入觀時賈敬正在三清跟前打坐。聽見孫兒侄孫來到身後請安,老頭閉目道:“蓉哥兒出去。”賈蓉看了看賈薔。賈薔身上雖穿著鴨卵青的箭袖,腳底依然踩著僧鞋。一麵伸手摘下帽子,露出溜光的頭頂, 齊齊整整排著九個戒疤。賈蓉不敢多留, 行禮退出。賈薔雙膝跪在賈敬身後, 默不做聲。
半晌賈敬道:“昨兒晚上, 瑤哥兒來了。”
賈薔道:“三叔說過,我回京前他會先跟伯祖父打個招呼。”
賈敬一動不動:“既是你親叔叔還在, 我便管不了你。你二人愛如何如何。惹出禍端來,莫牽連蓉哥兒。”
賈薔垂頭道:“伯祖父放心。蓉大嫂子乃仙姑下界, 自然護著蓉大哥哥。”
又安靜許久, 賈敬幹巴巴道:“咱們國公爺打仗, 多使的是計謀。不跟隔壁西府似的,單憑蠻力搏殺。”
賈薔沒忍住齜了齜牙。從少室山去小廟的路上,法靜太師叔已經絮叨過好幾回。賈寶玉模樣兒逼似他祖父賈代善;賈源賈代善爺倆都長得男生女相、卻以勇武著稱,實在不科學。抬頭看自家伯祖父,雖是個糟老頭子,能看出年輕時並沒半分女相。他忽然眉間一動:這老頭臉上寫著,老道士有話說、又不想說。賈薔揣摩其方才所言,試探道:“伯祖父,咱們家可有祖傳的兵書沒有。”
賈敬身子僵了一下:“沒有。”
分明是有!賈薔狂喜,欠身道:“若有,伯祖父可否暫借瑤三叔一觀?他武藝高強,派得上用場。”
賈敬閉眼:“不是你~~要去遼東麽。”
賈薔笑道:“我才習了兩年的武,如何能收服得了隔壁國公爺憑蠻力搏殺留下的兵將?”
“瑤哥兒說他不得空。”
“無礙。”賈薔隨口道,“我鬧他一鬧,沒空他也得陪我去。”這一路上,三叔雖有時假模假樣拿長輩的款兒,疼不疼侄兒、賈薔心中有數。
賈敬嘴角瞬間閃過笑意,又瞬間斂去。悶了半日道:“兵書是那哥倆合著的。”
賈薔吸氣:“兩位老祖宗?”
“你曾祖父和賈赦他老子。”賈敬道,“老太爺去得早。因我們這輩兒沒一個領兵的,恐怕懷璧其罪,隔壁國公爺將之交給自己一個心腹保管。說來日咱們兩府哪位兒孫能成器,就給他;若皆不成器,隻管自己收著。”
賈薔問道:“是哪位?”
“不知。”
賈薔思忖道:“如此,須得去了錦州再打探。皇帝家可得知此事?”
賈敬哼道:“他們上哪兒知道去。”
賈薔想了想:“難不成榮國公半點兒沒給赦老爺透露?”
賈敬闔目斂容:“這個不與老道士相幹。”
賈薔眼睛往屋角房梁上溜了半日,沒見動靜,大聲道:“要是瑤三叔在就好了,我們爺仨也好商議商議。”
耳聽簷外穿來幾聲咳嗽,後窗戶打開,一條人影跳了進來:正是忠順王府的護衛十三。這哥們瞪著賈薔:“誰告訴你我在的?”
賈薔得意得像隻撿到皮球的小狗崽子。“前幾日法靜太師叔說,我回京後頭一回見伯祖父,說不定皇帝家會派人偷聽。瑤三叔性情謹慎。恐怕伯祖父說什麽家裏的機密,他定會藏在房梁上警戒。”
十三哼道:“偏是那和尚呱噪長舌。”乃席地而坐,“有個人,咱們讓不明和尚去套套話。”
賈薔忙問:“何人?”
十三琢磨了會子:“先不告訴你。”
賈薔嚷嚷:“哪有這樣的!”
賈敬身子終於動彈,轉頭看了十三一眼:“你有底?”
“無。”十三道,“我猜測某位手中或許有線索。赦大伯處亦有,然他自己並不知情。”
賈薔道:“法靜太師叔說,傻子不需要知道太多。”
十三點頭:“你明白就好。”
賈薔拉了拉賈敬的衣襟:“瑤三叔罵我是傻子!”
賈敬重新闔目:“他是你親叔叔,老道士管不了。”十三微笑。賈敬擺擺手趕他們出去。
賈薔道:“伯祖父沒什麽叮囑的?”
“沒有。”
“若有人問起來,薔哥兒隻說老頭子跟你扯了半日佛法道法。”十三吩咐道,“蓉哥兒就讓他做個純傻子很妥當。”
賈薔答應一聲起身行禮,退到門口又回頭張望——他知道這兩位肯定還有事兒商議。等了會子他倆沒反應,隻得悻悻離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出了院子,十三方告訴了賈敬一件事。
多年前,才剛知道賈代善的兵馬留在錦州,賈璉便想偷偷派人查去。那會子揚州知府還是吳遜,他揣著捐來的五品同知官印在吳遜跟前當學徒,城府也就比賈寶玉略深些。才剛琢磨著派誰去,就被薛蟠窺出端倪,幾句話將心思詐出。
薛蟠嚇得一哆嗦:“璉二哥哥你是被什麽迷了不曾?你身為榮國公正統繼承人,明知道朝廷各方勢力都在打那支部隊的主意,還敢派自己的人過去?你家的小廝長隨哪個有本事不被察覺?分明引火燒身。”賈璉一想,委實無人可當此任,隻得打消念頭。
雖然義正言辭的勸阻賈璉,薛蟠自己卻派了個小組上錦州打探。探路的哥們靠近兵營當天就被哨兵抓住,帶去一位將軍跟前審問。薛家的細作稱自己姓焦,京城人氏。因祖父睡夢中提到要去錦州兵營,偷偷溜過來的。將軍問他祖父是什麽人,他死活不肯說。關了兩日,進來一個老卒子劈頭就問,你祖父可是叫焦大?細作愕然,滿臉寫著“你怎麽知道”。那老卒子點點頭,問焦大這些年過得如何。細作登時哭了,將寧國府上上下下的大王八小王八、主子王八奴才王八狠狠咒罵一頓。
錦州離京城不算遠。老卒子從關細作的屋子出去後第二天,營中便有斥候扮作百姓模樣快馬南行。
薛家的小組既然做了假冒焦大孫子的打算,自然早早去寧國府左近放出謠言。那斥候趕到京城稍作打聽,便聽到了閑話。說是焦大年輕時在府外有姘頭,幫他生了個兒子。他因是奴才之身、不想帶累兒子,至今沒肯認下人家。斥候不敢與寧國府接觸過多,也並未起疑——上頭派他過來,不過是將軍們記得焦大並未娶妻罷了。
假焦大孫子遂被放了出去。那老卒子親送他出營盤,指著路邊一位老農說:“天色將晚,你可去他家借宿一宿,明日早早回都城去。”
假小焦看那老農身板兒筆挺,知道必是軍中出去的,便依言求借宿。老農打量他幾眼,沒拒絕。一夜無話,次日老農想打發假小焦走,那小子當然不肯,厚著臉皮硬是留下了。
直蹭吃蹭住了小半個月,一日下午,假小焦幫老農裝了袋旱煙,老農終於開口。
他說,你祖父焦大當年是個小廝。縱然跟著賈代化出過幾回兵,也不過跟前服侍罷了。老農自己卻是賈代善的親兵,陣前廝殺以身護主那種。賈代善天性嗜戰,時不時便會衝入敵營殺得高興,把什麽計策安排悉數丟去九霄雲外;亦常常顧不得身後冷箭。都得靠老農等幾個心腹親兵提醒或保護。
奈何世事無常,虎父常生犬子。賈赦非但沒繼承賈代善的力氣,也沒繼承賈代善的膽識和心胸,整一個無能鼠輩。賈代善死後,賈赦嫌棄老農個子矮、模樣不好看、撐不住他賈大將軍的排場,要將老農打發了。還是旁人苦苦相勸,才賞賜個恩典、放他除去軍籍做百姓。老農舍不得離開袍澤,便在營盤左近開了點兒荒地耕種。
最後他道:你覺得你祖父冤枉,有我老頭子冤麽?
假小焦啞然。乃告辭返回。
薛蟠聞報,拉著他同去找賈璉,哥倆一起聽的詳情。聽罷,賈璉訕訕的道:“我們大老爺……是有點兒不厚道。”
薛蟠翻翻眼皮子:“這不叫不厚道,這叫蠢!極致的蠢。”因拍拍他的肩膀,“幸虧你身上還有一半陶家基因,不然榮國府就瓜完了。”
賈璉遂給老農寫了封懇切長信。先是替他爹給老爺子賠不是,再感謝人家多次相救自己祖父、不然自己可能沒機會出生,又賠一回不是。然後備述皇帝家何等不放心寧榮二府。自己非但是嫡長孫,外祖父還叫陶遠威!縱有從軍破敵之心,哪裏敢透露半點?懇請老爺子原諒。如此這般。
再辛苦假小焦跑一趟遼東,將書信送給老農。老農見之又哭又笑複哭複笑,一時又氣得險些把田地旁的小土坡給踢塌方了。折騰好幾日,假小焦看他心情平複,才敢勸說些薛蟠教的話。這回方得了老農的名字:何山子。
賈璉打發心腹回京,偷偷詢問賈赦何山子此人。賈赦微驚,乃道:“老太爺臨走前吩咐我:你文不成武不就的,再難立下什麽正經軍功。這也非壞事,如今朝廷已用不著武勳子弟再得軍功了。何山子乃極忠極有本事之人。尋個不著邊際的借口讓他離開兵營,算是放了招後手。日後萬一咱們府裏有難,他必前來營救。”賈璉這才知道,祖父之精明強出去自己加他老子幾十倍。
乃告訴了薛蟠。薛蟠聽罷連連搖頭:“國公爺還是高估了他兒子。他應該幫赦大伯安排好,或是向何老爺子交個底。你爹的借口不叫不著邊際,叫荒唐。實在太傷人心。而且,真到了榮國府出事之時,等老何從錦州得到消息哪裏還來得及?砍頭隻是一瞬間的事兒。”
哥倆商議再三,決定不哄騙何老爺子。賈璉又寫了封信,告訴他祖父之計。隻是祖父對賈赦帶有親爹濾鏡,沒想到兒子不靠譜得那麽誇張。賈璉少不得再替他爹賠不是——不是因為他爹混蛋,而是因為他爹蠢。
依然是假小焦北上跑腿。何山子得信後,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感慨又是後怕。最後點頭滿意道:“璉哥兒倒明白。”心情肉眼可見的好多了。
之後逢年過節的賈璉偷偷給何山子送些節禮,以晚輩之禮相待。
再過幾年,賈璉從薛蟠口中得知自己的兒子將要投胎,眼珠子轉了轉。他早就在盤算著將何老爺子請來江南。若當時就請,顯得有點兒功利;如今正是好機會。遂寫了第三封信,報喜說榮國公要當曾祖父了。我雖已錯過習武的年歲,感覺我這兒子天賦應該不錯。可否煩勞您老教導他武藝?說不定等我兒長大了,能有機會恢弘祖誌呢?
何山子看罷書信,好懸沒高興瘋了!手舞足蹈仰天長笑。沒過多久便收拾東西趕赴江南。
錦州路遠。等老頭萬裏迢迢來到揚州,陶遠威已經上任金陵總兵、賈璉也去鬆江赴任。那個節骨眼上,賈璉不敢讓老頭跟去鬆江,遂托薛蟠幫忙安置。
薛蟠何許人也。一通忽悠外加裝神弄鬼,把老頭暫留於揚州哥譚客棧當護院。後來賈小茂按時出生,何山子愈發對薛蟠篤信不疑。
今兒得知賈代善將與賈代化合著的兵書托付給了心腹,十三登時想起何山子。
賈敬聽罷沉思良久,輕輕點頭道:“既有‘後手’兩個字,多半是他。”
十三道:“薔哥兒今日回來,並沒有什麽‘黑貓’蹲點偷聽,可知皇帝家和錦衣衛都隻當他是個尋常小和尚。待會兒他要去西府請安,趁機仔細問問赦大伯。”
賈敬道:“拿個古董過去,方便多留會子、打發蓉哥兒先走。”
十三笑道:“敬二伯,合著您老並不是真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