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長安節度使雲光長子續弦馬氏, 便是早年試圖勾搭林皖未果、試圖假冒樊先生女兒也未果那位。得郝家心腹青羊嬤嬤教導多年,功力已非吳下阿蒙。張太太說“多少事都係在她一個人身上”。十三思忖著, 先雲大奶奶之死若有人做手腳,必然不會一朝一夕, 得有不短的時日預備、以防讓各方勢力查到。她既亡於前年初春, 推算下來, 自己救走樊先生後不久他們便得開始布局。
馬氏並非治國府小姐, 乃收養的族中孤女。馬老太君大抵看她模樣好、性情柔弱, 預備養大了聯姻使。拿不明和尚的話來說, 族小姐這種身份操作空間極大,因為人人都覺得可以控製她。故此,治國府、蔣家和臨潼張縣令太太都覺得她是自己的人。雲光肯答應替長子娶個沒根基的續弦,也必有緣故。
雲家還有位錦衣衛指揮使,頗能洞察太上皇的心情。張縣令跟皇後割裂得如此突兀,多半有什麽機密消息, 被馬氏傳給了張太太。
十三也算與郝家鬥了多年,因想:張縣令兩口子所圖不小。江南那位郝氏性情暴躁, 無法繼承郝家衣缽;張太太卻正合適。琢磨那句“人家是嫡長女”,並疑心大侄女想獨吞好處,可知姑媽並不想跟“人家”齊心協力。
又想, 張太太既有馬氏給她傳信,依著郝家無孔不入、專門從後院下手的行事做派, 多半會盯上王鐵。十三遂撤身出來, 回到自家駐點, 往金陵放了隻鴿子。次日又馬不停蹄趕回了臨潼。
上回他隻在王家轉悠偷聽,並沒細查王鐵。趁官兵們出去操練,十三溜到王鐵屋中摸了幾個男人藏東西之處,輕易從枕套中翻出條手帕子。帕子乃是半舊的,繡著蝴蝶點蘭花,栩栩如生。遂知人家已經得手了。將東西原樣放回。想了想,轉身往主屋而去。
王老太太早起聽兒媳孫媳回了半日的話,有些倦意,坐在椅子上闔目暫歇。十三低低的學了聲貓叫。王老太太登時睜開眼四麵查看。媳婦們忙問何事。王老太太沉思良久,命孫輩散去,隻留三個兒媳婦。乃端坐道:“莫非有梁上君子?”
十三立於窗外笑道:“老太太好不明白。”
“尊駕何人。”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老太太,可否煩請大太太、二太太暫避一時?在下此來,本為著貴府三房之內務。有些事旁人聽了不大方便。”
王老太太詫然看看三兒媳婦,她也茫然不解。遂依言讓老大家的、老二家的都退出去。
十三推開窗戶拱了拱手,翻身跳入。“在下姓石,受雇於貴府三房王芙蓉小姐。”
三太太登時站了起來:“芙蓉!她在何處?她可好?”
十三抱拳道:“在下不敢妄自告訴三太太芙蓉姑娘的下落,橫豎不大好。但凡她大姐好、她就不好。”三太太愣了。
王老太太皺眉:“此話怎講。”
十三遂將芙蓉她姐姐當年所為說了,王家婆媳二人皆瞠目結舌。三太太大呼:“不可能!你含血噴人!”
十三冷笑道:“若非恨其姐入骨,芙蓉姑娘未必能強撐到如今。”
王老太太住著拐杖顫顫巍巍站起來:“芙蓉如何不見了!”
“老太太猜不著麽?”十三譏誚道,“模樣生得好,被官兵偷賣給人牙子,好生賺了筆酒錢。”
“咚”的一聲,拐杖滾落於地,王老太太跌坐在椅子上。三太太渾如木雕泥塑,半晌放聲大哭。她二人顯見都想到窯子裏去了。
十三再抱拳:“在下隻打個招呼。既有仇人下落,芙蓉姑娘不會放過她的。”
王老太太慢慢撐起身子:“芙蓉,今在何處。”
十三搖頭道:“這麽些年,皆是杜鵑姑娘與老太太、三太太在一處的。你二人再想懲治她、又能懲治出什麽花樣來?若這會子芙蓉姑娘與二位聯絡上,你們焉能不求她原諒姐姐年幼無知?又焉能不攔阻她對姐姐下狠手?等她做完事,二位倘若不怪她,再說吧。”
王老太太閉了眼,許久緩緩的道:“也罷,萬般皆是命。”
十三嗤道:“不對吧。應該是自作自受,報應不爽。”
“芙蓉可好。”
“有的是錢,雇得起綠林中隨便什麽人。”
“可有合心的男人。”
“沒有。美貌勝過芙蓉花。”
三太太好容易稍稍收淚,霎時又大哭。
十三抱拳口稱“告辭”,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轉回來:“在下多個事。你們家不是有位少爺老大年紀了沒娶媳婦?他必有心上人。”
王老太太愕然:“尊駕如何得知?”
十三笑道:“我這雙眼睛什麽沒見過,看他那模樣就知道了。且是兩情相悅,時日不短。老太太不信隻管問他,或是問服侍的人。”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王老太太怔了許久,彎下身子撿起拐杖道:“老三家的,你去找杜鵑問問。”乃撇下她不管,拄著杖搖搖晃晃出了屋子。
王鐵身邊並沒有服侍的人。王老太太直奔他屋中,比十三還輕易找到了那塊帕子。老太太神色大變。她眼中不揉沙子,知道這花樣子不是尋常小姑娘能有的。當即命人喊王鐵回來。
王鐵匆匆趕回,見祖母麵如生鐵坐在自己屋中,案上擺了條帕子,呆若木雞。半晌,雙膝跪倒。
王老太太和藹道:“哪家的姑娘。”王鐵不敢開口。王老太太道,“你隻管說。若真心喜歡,咱們總有法子。”王鐵還是不吱聲。使盡了十八般武藝,孫子便是鋸嘴的葫蘆。老太太頹然歎氣:“你先回營中去吧。回頭再說。”
王鐵磕了個頭,爬起來轉身就走。
這哥們自然沒回營中。命親兵跟同僚打個招呼,單人匹馬往長安而去。穿街過巷不顧頭尾,最末居然去了教坊司。
王鐵的相好乃是官妓馬玉蝶,年方十六。能歌善舞、會彈琵琶,已經離花魁不遠了。十三沒想到人家鉤子下得如此簡單粗暴,咧了咧嘴。馬玉蝶此時屋中還有客人。見王鐵麵如土色闖了進來,忙朝老鴇子使個眼色。老鴇子上前勸說王鐵暫且離去,其實也隻嘴上說說;王鐵徑直坐在人家椅子上雷打不動。老鴇子急得團團轉。客人乃是兩位中年儒生,本來好端端聽著曲兒,讓個愣頭青給攪和了。頓時掃興,拂袖而去。老鴇子忙不迭跟在後頭賠不是。
馬玉蝶急關起房門,推了王鐵兩下,嗔道:“哎,做什麽呢。”
半晌,王鐵悶聲道:“我祖母發現了。”
馬玉蝶眨眨眼:“發現了什麽?”
“你給我的帕子。”
馬玉蝶眼中飛快略過一絲驚異,又滾下兩行淚來:“那……你以後還來不來了?”
“我想跟她說實話。”王鐵道,“贖你出去。”
馬玉蝶連連搖頭:“我們這兒是教坊,不比尋常妓館,給錢便能贖人。”
“韓世忠不也是從教坊中贖出梁紅玉的麽?”
馬玉蝶哽咽道:“若無上官批牒文,我們走不得。再說,你祖母焉能答應。我的身價銀子……”
“我跟人借去。”
馬玉蝶噙淚苦笑:“你能跟誰借來那麽多銀子。王郎,莫胡思亂想了。你肯來,便好;若來不了,妾……也不怨。”話未說完,抱著王鐵痛哭。
王鐵也紅了眼圈子,雙拳緊握虎目圓睜。許久他道:“你放心,我必有法子的。”
馬玉蝶哭了半日,從他肩上起來,強擠出個笑意道:“好,我信你,我等著。”
王鐵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輕聲道:“等著我。”轉身大步走了。
十三早已趁先頭之亂上了房梁,看得清楚。王鐵腳步聲尚且不遠,馬玉蝶悲色全無、麵沉似水。一個小丫鬟從裏屋躥了出來。馬玉蝶吩咐道:“事情有變,你這就去問問大奶奶如何處置,最好見麵商議。”
小丫鬟答應一聲,換了身小廝的衣裳,悄悄溜走。馬玉蝶靜坐沉思。不多時,老鴇子進來問她可還接客不。馬玉蝶擺擺手:“這會子不得工夫,煩勞媽媽告訴他們我身子不爽利。”老鴇子點頭,一言不發退了出去。
過了約莫個把時辰,小丫鬟回來告訴道:“大奶奶說,明兒下午她去丹陽觀拜神,依然在後土娘娘殿相會。”
丹陽觀位於長安城南,是個女觀。地方不大道姑不多,然一年四季花木繁盛,時常有官家女眷前去賞花。
午後馬玉蝶便從教坊後門乘小馬車離去,又進了丹陽觀的後門。於觀中換上道姑的衣裳,等在後土娘娘殿。
臨近申時,雲家大奶奶馬氏拜罷諸神,遊玩到此,不覺困倦。拜過後土娘娘後,就在偏殿小憩。馬玉蝶和小丫鬟連使了好幾個眼色,奉承著雲府的幾個丫鬟婆子到隔壁歇息,說交給我們便好。丫鬟婆子們以為這兩個姑子有什麽事想借機求大奶奶相助,保不齊還有銀錢孝敬,便避開了。
馬氏急問“如何”。馬玉蝶也急道:“眼下實在不好辦。他自己也清楚,老太太不能答應。我才多大?若說自己已攢夠贖身銀子,明白人都不免起疑。事到如今,唯有讓他快些認識個為人大方的土財主,先將我贖出去安置。”
馬氏愁道:“那便不能是我們家大爺了。”
“不能。”馬玉蝶道,“連張大人也不成。王郎說,他祖母素來以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故此最恨欠人情。”
馬氏點頭:“我知道了。這就與上頭聯絡、讓他們派人行事。”
馬玉蝶遂從她屋中退出。
雲大奶奶回府後不久,有個婆子坐上馬車,顛簸著往臨潼張縣令家送謝禮,多謝他們家給大姑娘的好參。
十三的馬比馬車快,搶先趕到臨潼兵營。兵士們散了操練,三五成群的回營。有人議論道,今兒王鐵將軍不知怎麽了,跟木頭似的心不在焉,下午還早早走了。
王鐵此時正騎著馬滿縣城轉悠。他昨兒已想了一宿,尋不出半個能借錢的朋友,不知如何是好。待會兒回去,祖母少不得又得問帕子是誰的。自己若不答,她便會猜,一樣樣的數下去,早晚能數著。
胡亂走到個僻靜處,忽然有人喊:“哎,那位大兄弟——”
聲音是從不遠處上頭傳來的。王鐵抬頭一望,樹枝上坐著個男人,好方的一張方臉,看打扮像個閑漢。那人道:“大兄弟,我看你滿麵愁容,想必有難處?是不是缺錢?”
王鐵一愣:“正是。”
“哈哈~~”那方臉男人蹦了下來,“我就知道!凡爺們犯愁,七成因為缺錢。”因搖頭晃腦道,“有宗大買賣,可謂替天行道,我一個人做不下來。我看你這模樣必是練家子。如何?想不想搭夥?”
王鐵又不傻,立時明白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買賣。換做往日,他保不齊直將此人拿下押送衙門!可眼下……他是真的缺錢。
方臉男人走到他馬前招招手:“這麽說話不方便,你先下來、聽我一言如何?不會硬逼著你做的。”
王鐵猶豫片刻,認鐙下馬。
方臉男人低聲道:“你們臨潼縣令張大人的夫人,知道是什麽來曆不?”
王鐵又一愣:“什麽來曆?”
“先皇太後李娘娘的娘家侄女。”方臉男人道,“因娘家倒了,為了拉攏長安節度使雲光,謊稱自己是養女、姓雲。也不看看她長得跟她老子有多像!”他嗬嗬兩聲,“那家子姓郝,賊不是東西!專門做黑透了五髒六腑的買賣。他們家的主子大抵死光了,隻留下這位姑奶奶。幾個奴才在揚州府放印子錢,收了好大一筆銀子。早先都是用錢莊匯票。因揚州知府新官上任,查印子錢查得厲害,派了官差在錢莊盯梢。他們家不敢把錢存入錢莊,將銀子分散去別處兌換成銀票,親自送來。眼下已經離臨潼不遠。”說著,擠擠眼。
王鐵難免心中動搖。他是軍人,跟張縣令不熟悉,也聽說過其富庶。若真是太太娘家放印子錢得來的,確實不幹淨。
方臉男人又道:“大兄弟你放心,咱們倆二一添作五!你若不願意也無礙,我另找別人去。”
王鐵心中又動了一下。就算自己不拿,這位大哥也會找別人搭檔。
“他們小馬知府實在是個人物兒,揚州府放印子錢的都絕跡了。”方臉男人道,“這是最後一筆,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
最後一筆……王鐵朝方臉男人看過來,已經徹底被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