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依著劉氏的身份,本不便進宮。這日她忽求梅公子傳信, 說有要緊事想告訴容嬪娘娘。容嬪知道她很是妥帖, 早先從無這般請求, 想必確有緣故。遂答應了。
劉氏進宮,禮儀分毫不差。容嬪愈發滿意。將服侍的人遠遠打發開,讓她坐近跟前。劉氏低低的回了一件事。
三天前一個園林花木商人的太太來梅家拜訪,想替丈夫的朋友尋門路。朋友是跑船的,有位結拜兄弟海上死了, 留下個兒子。孩子長到十八歲, 多年不見、一來便嚇了叔父一跳。他如今在高麗海域一個叫王鐵的大海盜跟前做事, 金銀錦緞應有盡有,想娶叔父的女兒為妻。再有, 那海盜是個機敏的, 有心下一步閑棋, 命他先來打探打探行情。早幾日,海盜崽子已經托幫他們銷贓的古董行搭上了位親自行商的大官太太,聽說認得吳貴妃。隻不知可靠譜, 想求叔父幫忙查查底細。
容嬪深吸一口氣。“那個王鐵的閑棋是什麽。”
劉氏道:“高麗國多銀礦。因王公貴族好華服錦衣, 采出來的銀子多半送來了咱們國中。咱們商賈賣給他們的東西也委實……額, 貴著些。”
“意思是這些買賣咱們占便宜。”
“是, 占大便宜。他們幾個朝臣以為不妥,上書國主, 欲攔阻這些買賣, 莫使白白幫咱們采銀子。國主想答應, 奈何權貴們不肯,如今正鬧呢。”劉氏愈發低聲道,“那王鐵極擅打仗,高麗官兵不是他對手。他想奪占些銀礦。隻要朝廷不替藩屬國出兵,他願意敬獻些銀子進國庫、或是聖人私庫。”
梅容嬪嘴角勾出一絲笑意。
“親自行商的大官太太……盡人皆知,是通政使司右副使吳遜大人的太太。早先為李太後娘家養女,如今改回本姓司馬。”劉氏道,“吳遜與吳天佑大人同姓,常有往來。”
容嬪聽罷沉思良久道:“後宮不得幹政。”
劉氏微笑道:“娘娘居於深宮,哪能知道這些。自然是我們大爺偶然聽來的。再說,這是聖人私事,並非政事。還有……”她有些猶豫。
“你隻管說。”
劉氏又躊躇了片刻,跪地磕頭道:“妾失禮了。”乃湊近容嬪身旁附耳密語。“那海盜少年有幾句話。司馬氏私底下在大管事們跟前說漏了嘴。吳貴妃有意跟娘娘聯手。可你們二人早先鬧過兩回狠的,她又自覺比娘娘美貌,故死也拉不下那個臉。還有,周淑妃處數天前死了個嬤嬤,是一位大太監安置過去的,跟林小姐遇刺有瓜葛。忠順王府查到了什麽,斷定那嬤嬤不愛男人、私心傾慕娘娘你。”
梅容嬪厲聲斷喝:“胡說!”
劉氏連忙跪下:“娘娘恕罪,妾說錯了。”
容嬪身子微微發顫,雙眼昏花。後宮妃嬪,被皇帝以外的人傾慕,不論男女皆非好事。若是真的,人家將行刺栽到自己頭上來……半晌她問道:“查到了什麽。是什麽。”
劉氏垂頭近地麵:“這個尚且不知。但那府裏知道不與娘娘相幹,嬤嬤巴巴兒被人哄騙利用。如今正查大太監究竟是誰。”
容嬪冷冷一笑——她已猜測到是誰。又想了半日:“忠順王府的事兒,吳太太從何處得知。”
劉氏道:“吳遜大人進京之前曾任多年揚州知府。妾正是揚州人氏,許多事街頭巷尾盡人皆知。吳太太乃揚州大商賈,與江南富商往來頻繁。金陵薛家有大宗大宗的生意和她做,不明師父是她多年好友。那和尚聰慧多才舉世難得,偏性情散漫、口裏時常沒遮攔。遇上熟人套話,一套一個準。林海大人進京,他陪著來了,如今正住在忠順王府。”
容嬪掐掐手指:原來是吳遜派老婆去跟不明和尚探消息。海盜崽子進京通門路,尋到了吳太太手下的管事。容嬪來自市井,知道外頭與宮中截然不同。爺們不論年紀大小、吃多了酒什麽都說,故此並未起疑。“還有什麽。”
劉氏微微抬頭又低回去。“不明師父確為得道高僧,對男女毫無色心。然他另有一套想法。他雖從不褻昵,雙眼卻極貪慕美色。他與林海大人乃多年摯友,早兩年恨極了忠順王府那位強逼婚姻。及見郡主美貌,當即投降如巴哈狗兒,如今唯郡主馬首是瞻。待忠順王爺也是如此。原本隻是聽說王爺出手大方、想賣點兒貴重東西賺錢;不曾想人家姿容奪目,他又五體投地了。若能尋到絕世美人,不論男女,九皇子或是咱們爺們收做門客……”
梅容嬪仔細端詳了劉氏半晌,看得劉氏一動不敢動。許久,容嬪輕輕點頭。這個劉氏雖算不得好容貌,竟有一副好頭腦。這幾年,名門貴女她見過許多。天真者有之、狡黠者有之、博學者亦有之,皆不若此女實用。因問道:“你身子調理得如何?”
劉氏霎時滿麵通紅:“妾……妾……已大好了。”
容嬪微笑道:“既已大好,也當替我梅家添個後了。若有大功,我自然不虧待與你。”
劉氏心中大喜,連忙磕頭:“謝娘娘垂憐。妾不敢貪功,乃是本分罷了。”
容嬪眯起眼睛:“那事兒,待我先問問聖人的意思。”
“遵娘娘旨。”
當晚皇帝過來,容嬪滿臉寫著我有心事。皇帝少不得詢問,她又東張西望。皇帝遂將宮女太監悉數打發下去。
容嬪這才告訴道:“妾有件事兒猶豫不決。”皇帝問何事,她便說了劉氏從揚州千裏追蹤她弟弟。
皇帝笑了:“我當是什麽呢。這個朕早已聽說過。”
容嬪歎道:“她身家清白,待我兄弟一片癡情。可終究……好說不好聽。久居側位,倒是委屈了她。妾想著,若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不如就扶正了吧。”
“依朕看甚好。”皇帝道,“有情人終成眷屬。”
“就聽陛下的。”
偏容嬪的心事顯見還有,皇帝再問。她斟酌道:“今兒劉氏進宮,是我兄弟讓她來的。前幾日有個做園林花木的商賈去見他……”遂將大海盜王鐵的閑棋說了。隻字未提國庫,單點私庫。
皇帝豈能不心動!私庫、私庫。早幾年公侯大臣們歸還欠銀,並四皇子外洋打劫,國庫瞬間暴富。然而他自己的私庫依然空空如也。堂堂天子,私房錢遠不如諸位兄弟。這閑棋,朕滿意得很。至於吳遜太太經商之事他一直都知道。
次日,容嬪一時興起,去吳貴妃處坐了坐。吳貴妃性子驕傲,讓她先向對頭示好是萬萬不能的。既如此,自己先示好也沒什麽,人家本來比自己位分高。至於容貌——滿紫禁城皆以為自己是以色侍人,容嬪心裏明白並非如此。後宮佳麗三千人,哪個不是稀世美人?吳貴妃自持貌美,那多多誇讚便好。
及見了麵,吳貴妃果然甚和氣。待聽到容嬪說羨慕她絕色天成、無需脂粉,頓時心花怒放。二人融洽得十分詭異。
送走容嬪梅氏,吳貴妃對著鏡子輕聲嗤笑——劉氏傳給容嬪的那些閑話,是薛蟠出餿主意給吳遜太太、再由吳貴妃的母親進宮通氣。梅容嬪雖出身卑微,人很聰明。被她低估不是壞事。
大明宮中,林海依然被喊了來。皇帝今兒有件要緊事跟他商議。小四已經上東瀛去了,打劫這事兒該當誰來接手?
林海不禁抓了抓胡須,沉思良久:“東瀛國小且孱弱,不用多久就能班師回朝吧。陶老將軍乃金陵總兵。”
皇帝瞧了他一眼:文官終究是文官。“東瀛是國。”
林海道:“陛下,微臣愚鈍,不大熟悉武班。我朝必然還有水師。既然四皇子挖了倭寇老巢,嶺南福建一帶的水師想必可以調用?”
皇帝歎道:“南邊倭寇當中,竟有一多半是假借東瀛倭寇之名的海盜。那邊動不得。”
林海做呆萌狀想了半日,請罪說沒有主意。
皇帝無奈。他想調山東水師出海。一則山東水師本事夠強;二則指揮使成大貴是明白人;三則山東離高麗近,若高麗國當真派使臣求助、端王係等可能趁機求調兵謀名聲。然而這話他希望別人先說出來。“說起來,朕記得阿律去過一趟膠州,那個什麽蕭四虎收了個女徒弟。”
林海心中那個得意!林黛玉已分析過了。四皇子上回打劫來的錢實在太多,朝廷必不會放棄這一本萬利的買賣。天子心腹馮唐的族弟馮應如今是山東水師二把手,皇帝肯定想調這處人馬。但林海絕對不能幫著提出此建議。因為成錦書早已正式拜入陶嘯門下,如今正在埋頭苦練。伴君如伴虎。林海唯有壓根想不起來成錦書的祖父是誰,才會顯得成家和忠順王府並無瓜葛。
乃道:“那個小姑娘微臣見過,老實巴交不吭聲,實在不像地方大員家裏出來的。”
“哦?”皇帝問道,“阿律待她如何?”
林海一愣:“那是蕭四虎的徒弟,王爺不喜歡女人。”
皇帝壓根想不到林海會跟自己玩花招。看意思,成家隻是被阿律搶走了一個姑娘送給奸夫當徒弟罷了。隻是成大貴和馮應皆非大公無私的主兒,貪墨難以避免。乃重重一歎:自己的兒子雖多,能頂替老四的還真沒有。
林海的儒生病又犯了,忍不住想替君王分憂,出言詢問皇帝何故犯愁。皇帝遂說了沒有合適的監軍。林海思忖道:“宗室子弟當中,可能挑選出一位清廉可靠之輩?”
皇帝苦笑:“個個貪玩性惰,哪有能做正經事的。”遂依然愁著。
林海回去將此事告訴全家。
薛蟠拍手道:“貧僧怎麽覺得邏輯不對呢?當初是因為陶老頭乃從北方南調的陸軍將領,不懂水戰,向南安王爺求水軍教習。沒想到人家把小霍世子給派了過來。因恐怕老陶壓世子不住,才找了個比世子大一級的皇子。若改調山東水師,這裏頭又沒有世子,所以也就沒必要非派皇子監軍不可啊!不貪墨、不同流合汙、對皇帝忠心耿耿,就足夠了。”
林海道:“你可有人選。”
“沒有。貧僧是理論派。”
林海瞪了他一眼。“沒有你擱這兒大放厥詞。”
林黛玉托著腮幫子道:“依我說馮紫英挺合適。”
林海一想,可不是麽?明徽郡主微微一笑,麵露得意。
第二天老林照例去大明宮上班,舉薦了馮紫英。
皇帝心頭一動。這個人選確實微妙。山東水師那頭,成大貴和馮應乃兩翁婿,馮應連個庶子都沒有。兩員大將太過親密,容易聯手瞞天過海欺哄朝廷。馮紫英身為馮應的族侄,成大貴不免對馮應起些疑心。
然而馮紫英眼下正在往京城押送前欽差仇都尉的路上。此事暫時擱置。
下午,吳遜求見天子。皇帝略略思忖,猜到他是來做什麽的。果然,吳遜莫名有點兒鬼鬼祟祟。乍看林海也在,好不驚慌。林海為人正直,皇帝收海盜的賄賂這種事八成會蹦起來反對,還能砸吳遜滿腦門的子曰。自打進京來頭一回,老林提前下班了。兩個揚州老搭檔殿前相約,明晚林海去吳遜家吃酒敘舊。皇帝坐在龍椅上笑若花開。
吳遜果然是來說王鐵之事的。他還特意跟高麗國商賈打聽了一下,此人今年初春橫空出世、跟官兵交手無數次從無敗績。皇帝心中一動:若能悄悄將其招安,便如同藏下了支兵馬。
另一頭,劉氏再次進宮。
這回那個海盜崽子親自來見了她。少年說,自己灌醉了吳太太手下的大管事,得知忠順王府將行刺案交給了不明和尚去查。
那和尚從蘇嬤嬤的繡品中尋到線索,推測出其傾慕梅娘娘。但隻是推測,沒有證據。他肯定另有證據。周淑妃命人仔細查找過,並沒找到。如今怕隻怕那證據落在將蘇嬤嬤安置進周淑妃宮中的那位大太監手裏。不明和尚還推測,大太監給蘇嬤嬤的差事原本不是行刺林小姐,而是守著周淑妃。但凡她生了兒子就設法弄死。
容嬪倒吸一口冷氣。難怪那位敢發下重誓,周淑妃就算當了皇後也必不會有皇子。確實沒哄騙自己。可一旦東窗事發,人家隻需將某樣證據悄悄塞在什麽地方等人發現,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既是爾等先不仁,就休怪我不義。
梅容嬪在後宮中混了這些年,其實沒撈到勢力。但她有皇寵,擅吹枕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