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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一章

  忠順王府的嬤嬤察覺到水榭中有男客,直奔過去興師問罪。趙茵娘心下不踏實, 走出林中朝那頭張望。


  忽聽一聲口哨, 沿著林邊石子路跑過來個小廝, 竟是司徒暄跟前那個書童。趙茵娘皺眉:“難不成水榭裏頭是夏公子?”


  書童急衝著她打個千兒,氣喘籲籲道:“我們家三爺神算。望見有紅粉衣裳往梅花處走,就猜到趙二姑娘會留心到水榭、出來查看,早早的打發奴才過來。”


  趙茵娘想了想:“水榭裏頭不止是他?”


  “水榭裏頭人多了去。”書童道,“奴才方才見過去了一位嬤嬤。若隻一位兩位, 我們三爺還能幫她攔阻一二。可如今, 依著不明師父的說法,全都是大佬。姓國姓的七八位,還有一位駙馬和兩位公主之子。周淑妃之弟周三爺也在。”


  茵娘大驚:“做什麽?跑到榮國府來聚會?”


  書童道:“看著純屬湊巧。我們三爺還沒猜出誰是引風吹火的、誰是推波助瀾的。”


  昌文公主的駙馬姓範, 次子今兒生日。範二爺平素最貪玩不過, 結交的也都是各府裏不用擔當門楣的幼子。前些日子惹了大禍, 把公主和駙馬氣得七竅生煙,禁足在家。他去年認得了位好朋友,乃當朝大司馬陳大人的族孫。這陳公子出了個主意,邀相好的朋友來家裏小聚、權當安慰他。大早上來了二十多個,咋咋呼呼塞滿一屋子。司徒暄是接帖子過去的。聽說準皇後的親弟弟也在,特意認識了一下。原來周三爺與陳公子交往甚密, 來公主府中湊熱鬧倒是頭一回。


  忽然人群中不知誰誇讚陳公子送的禮物極好, 是一副仇十洲的《蕉陰結夏圖》。另一位說, 如今正值雪天, 這畫兒不應景。聽聞仇十洲的另一幅真跡《雙豔圖》如今正掛在榮國府老太君屋裏。奈何咱們都是爺們, 不方便拜訪。再有一位拍手笑道:“我說句掃大夥兒興的話。前兒聽我大伯說,賈赦手裏也有一副《蕉陰結夏圖》,也是仇英的。不知道可是那位畫了兩幅。”


  眾人麵麵相覷。同一個古人的真跡,焉能有兩幅?若賈赦當真也藏著這個,必有一件是贗品。霎時間陳公子臉上如著了火似的。範二爺雷嗔電怒、拍案而起。遂拉扯出大票人馬浩浩蕩蕩殺到榮國府。


  賈赦還真有《蕉陰結夏圖》,也真是仇英的。東西就掛在花園水榭。公主的兒子,賈赦惹不起,忙將他們領前來查看。這會子兩幅畫兒擺在一處,正對比斟酌呢。


  趙茵娘聽罷腦袋都疼了:若隻來了一兩位,忠順王府的招牌還能壓一壓;這麽偌大一群,還都是隻管淘氣不用負責的,八成攔不住。說不定有人嚷嚷一聲,聽聞林如海之女見過極多古籍字畫、不如請她鑒賞鑒賞。到時候絕對有不把任何一個大臣放在眼裏的鳳子龍孫,直命林黛玉過去。


  這裏頭挑事兒的,指定是大司馬陳大人那個族孫。因為昨天讓小戲子唱林大人舊作的,正是他們家管家。而範家二爺乃是京裏頭公開的龍陽短袖。早幾年,因為不高興看四皇子談戀愛,大高玄觀那位皇後還想把甄大姑娘配給他。陳公子和範二爺的關係簡直一目了然。


  因告訴書童道:“跟你們夏公子說,若提起鑒賞贗品,隻管推舉我出來。金陵薛家是整個江南造假的祖宗。”


  書童笑著說:“巧了!我們三爺也是這麽想的。他說那些女人要麽羞頭要麽羞腳,要麽羞頭兼羞腳,唯有趙二姑娘你最為爽利、神鬼不懼。”


  趙茵娘眯了眯眼:“我怎麽覺得不是什麽好話?”


  “誇你呢,自然是好話。三爺說,趙二姑娘要是方便,這就過去。”


  “人群裏頭可還有我認識的沒?”


  “北靜世子水溶也在。”


  “嗬嗬。”


  趙茵娘遂返回花前跟林黛玉講述了情形,自己撤身出來、與書童快步朝水榭而去。


  才到門口,便聽裏頭叫叫嚷嚷的亂成一鍋粥。書童打起門簾,隻見賈赦手足無措立在當中,滿頭冒汗。跟前立著自家的嬤嬤,雖隻能看見背影、依舊寒意逼人。四周群魔亂舞的全是錦繡包著的糟糠枕頭。


  司徒暄立在斜對麵,見她進來立時擊掌大喊:“好了好了,行家來了!”


  眾人齊刷刷朝門口望去。趙茵娘泰然走入,作了個團揖:“暄三爺、赦老爺,諸位爺們好。水胖子你也好。”嬤嬤驚喜,上前行了個禮,默然跟在她身後。


  水溶拍案:“喊誰胖子?”


  “你。”趙茵娘擠擠眼,“要不要我跟你的朋友們解釋一下你為什麽會胖?”


  水溶咬牙:“不用了!”


  司徒暄向大夥兒道:“這位趙二姑娘,師從金陵大畫師朱先生。朱先生是不明和尚的幕僚。不明和尚家裏做著什麽買賣,盡人皆知。故此她必能分辨出這兩幅畫兒來。”


  茵娘微笑道:“聽聞此處有兩幅仇十洲的《蕉陰結夏圖》。小女不才,想開開眼。”


  賈赦忙說:“在這兒在這兒——”手指案頭。


  趙茵娘抱拳:“煩勞案旁的爺們讓個道,多謝。”圍在案前的幾個人果然撤讓開。


  趙茵娘走過去稍微瞄了幾眼,噗嗤笑了:“赦老爺,你覺得哪副是真的。”


  賈赦苦笑:“我沒瞧出來。這兩幅畫大抵一樣,隻有細微差別。”


  “水胖子你看呢?”


  水溶哼道:“我沒看。我不過是跟著來走動走動的。”


  司徒暄已到茵娘身旁,指道:“我覺得這幅是真品,水胖子覺得是這幅。”


  茵娘隨口道:“哦,你倆都看錯了。”


  “嗯?”


  “這兩幅都是假的。”趙茵娘磨牙,“到底是誰把這兩幅畫給弄出去了?”


  賈赦忙問:“趙丫頭,你怎看出來的?”


  趙茵娘歎氣:“赦老爺您可真瞎。這兩幅畫上有兩個大區別,壓根不是細微差別。”乃指其中一幅上的小童:“瞧這臉,可是與那副不同?”


  賈赦道:“是不同。那副畫的芭蕉葉子底下趴了條狗,這幅沒有。”


  “其實,單看那條狗就知道是臨摹品。”


  “何以見得?”


  “狗兒雖隻露了大半個身子,活靈活現的。臨摹師擅繪動物勝過繪人。”茵娘道,“可推,臨摹師本人喜歡狗兒、時常觀察狗兒。”她指著畫上的黑狗道,“此犬名曰追風,就是臨摹師自己家養的。”


  “追風?”水溶思忖道,“我仿佛聽過這個狗名。”


  “你怎麽可能聽說?”茵娘想了半日,噗嗤直笑,“我想起來了。”司徒暄打聽詳情,她道,“那年林大哥林大嫂成親,他也去揚州湊熱鬧。在瘦西湖上遇見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想娶人家做小老婆。派個姬妾去勸說,被小姑娘兩句硬話村得落荒而逃。”


  水溶這才想起來,那年他看上了賈元春的大丫鬟晴雯,打發姬妾送緞子,碰了一鼻子灰。正要追問,便聽司徒暄先說:“追風是那小姑娘家的?”


  “小姑娘朋友家的。”趙茵娘道,“真品《蕉陰結夏圖》起先被應天府一位大糧商收在府中。後來他們家出了事,便給當時的府尹賈化大人行賄。再後來賈雨村也囚車鎖拿進京。我們東家幫了他遺孀兩下子。賈夫人為表謝意,送來此畫。東家待要不收,又恐怕人家愈發不踏實。不過他是個俗和尚,看古畫隻重其商業價值。還是朱先生勸他別把這種有錢沒處買的東西胡亂賣。所以他就送了四皇子。”


  滿屋子人麵麵相覷。皇後被廢、太子等著被廢、二皇子失蹤,四皇子如今是個極尷尬的人物兒。還有人忍不住溜了幾眼周三爺。


  司徒暄點頭:“故此真品在四皇子府中。那這兩幅?”


  “追風的主人愛畫。聽說我們東家得了《蕉陰結夏圖》,羨慕不已。但她也知道如此物件貴重不能討要,便借去臨摹,順手在上頭加了自家愛犬。至於另一幅——”茵娘指道,“這小童的臉是照著小蝌蚪畫的,我師父朱先生所摹。後來被誰借走,我不大記得。”


  其實此畫真跡眼下就在金陵薛家、薛寶琴屋裏掛著。橫豎四皇子已去東瀛,誰都沒法子跟他核對。小朱臨摹版純粹是做舊了、掛在鋪子裏當真品賣的。柳湘芝因他媳婦黃氏愛畫,買了回去。賈寶玉上柳家習武時撞破,弄得薛家把錢退還給柳大爺。黃氏覺得有趣,自己也臨摹一副。兩幅都送回畫鋪,明標是贗品,大夥兒想看看誰的先賣出去。後來聽說被一位外地客人同時買走。


  趙茵娘揣摩著,買畫之人大抵是陳公子的同夥。想法兒送了一副給賈赦,另一幅陳公子特意給範二爺做生日禮物、好引出今日事端。虧的今兒是自己過來。兩幅畫追究到底皆從薛家出去。人家非說你就是誠心賣假貨,畫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正想著,便聽有人調子尖酸嚷嚷道:“如此說來,這是薛家做出來的假古畫?”


  “顯然不是啊。”趙茵娘道,“誠心做假古畫,為什麽要將童子繪成薛蝌的模樣?依原作畫才對吧。這是畫師練筆的。再說,真跡就在上海四皇子府裏掛著,我們東家何至於那麽蠢。”


  司徒暄點頭:“我也覺得。畫薛蝌的臉仿佛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此為臨摹品。借走之人不認得薛蝌,當真跡給賣了。”


  趙茵娘接口道:“同理追風那副。”


  屋中安靜片刻,一個弱冠少年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我看不出真偽,將人家臨摹來玩兒的東西買回來,丟了二爺的臉。”


  話音未落,趙茵娘立時說:“這話不對!”她已猜到此人便陳公子,也猜到他想玩什麽套路。


  他身邊那位爺們本欲說話,讓茵娘搶了先,麵冷如霜道:“哪裏不對。”


  茵娘朗聲道:“方才我已聽說了,此畫是一位爺們送給好朋友的生日禮物。故此,畫本身並不要緊,情誼才是要緊的。隻要送畫之人誠心誠意,就算買到了臨摹品又如何?難道禮物中的心意會因此減卻幾分麽?再說,三百六十行,術業有專攻。又不是專業鑒畫師,誰能跟黃藥師似的樣樣精通呢?”


  司徒暄順口打岔:“黃藥師是誰?”


  “是評話故事裏的人物兒。我就打個比方。”


  “你們出了新評話故事也不送我一套。”


  “書局裏有的賣,暄三爺又不是買不起!”


  他倆左一言右一語的跑題,水榭中的氣氛也跟著跑題,凝重不起來了。


  方才說“哪裏不對”的那位拿起陳公子的手輕聲道:“趙姑娘所言很是。禮物中的心意不會減卻幾分,我領你的情。”


  趙茵娘賊兮兮笑道:“大爺,大庭廣眾的用不著這麽膩味吧!柔情似水似水柔情,你眼睛裏真的快要滴出水了。”


  司徒暄撫掌道:“可不是!沒眼看。你倆去隔壁單獨膩味可好?咦,律王爺跟蕭大俠平素可膩味麽?”


  “他倆豈止膩味!”茵娘嗬嗬兩聲,“半點兒不給外人麵子,隨時隨地黏在一處,想起來都掉雞皮疙瘩。最可怕的是蕭四虎恭維人家大姐。他又不懂得該怎麽恭維人,十句話能有九句半把郡主氣得半死。”


  眾人大笑:“好不有趣!”“這麽說範二爺還算給咱們麵子了。”


  範二爺笑道:“小陳臉皮薄,你們莫打趣他。”


  茵娘滿臉戲謔,眼睛順帶望四周瞄了瞄,心下微微一動:周三爺看著陳公子,有點兒憂心忡忡。觀其神色,不像是範二爺的情敵。


  卻聽那嬤嬤道:“諸位爺們。如今畫兒已鑒妥了。此處四麵環水,大雪天的寒氣最盛。還是挪步去暖閣的好。”


  賈赦忙說:“很是很是。凍著了不是玩的。”


  誰知一位少年大聲喊:“咦?不是說好了要看美人的麽?還要評議京城第一美人。”


  嬤嬤怒道:“豈有此理!那些都是閨中小姐。”


  “閨中小姐又如何?我老子是誰你可知道?”


  趙茵娘咬牙:縱然是大員府中千金小姐,擱在這群姓司徒的眼裏,也與尋常民女無異。別的男人不能看、他們可以。什麽男女規矩,他們愣是有權不守。


  恰在此時,一位丫鬟跑了進來:“嬤嬤~~李嬤嬤讓我來告訴你一聲。姑娘們嫌外頭冷,要尋暖和地方聯詩,如今已離開後花園子了。”


  茵娘才剛鬆了口氣,那少年又喊:“我可不管。賈赦,這兒是你府上,你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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