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林黛玉提議變革律法, 使大量兼並土地者繳納田稅以充盈國庫。滿堂肅然。這屋子裏坐著皇族和商賈,碰巧沒有大地主。黛玉所言非常符合二者利益。
明徽郡主道:“我和如海曾議論過王安石……”她忽又停住。
茵娘眨眨眼:“我們上課也討論過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委。他操之過急、兼用了許多小人。”
薛蟠道:“還有呢?”
“自己地位不穩便開始大動作,又沽名不肯置死對手。”
“還沒到點子上。”
“你直接說唄~~”
黛玉道:“彼朝官員執行力底下, 黨爭又狠厲。”
薛蟠點頭:“這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他的新法乃奪士紳之財以予國,受益者太少、受害者沒有補償。”
茵娘奇道:“難不成還要給士紳補償?”
“至少給他們指條路。”薛蟠微笑道,“比如太子和四皇子。雖然奪嫡失敗, 可以去東瀛嘛。東瀛有那麽多金礦,開采出來也了不得。占著土地又不種之人要交田稅,但同時可以給他們點兒好處,比如交稅滿多少的送個虛銜什麽的。”
茵娘不服氣道:“你這個比我們的還沒在點子上。”
薛蟠擺擺手指頭:“依古人而言,老王已經很了不起了。但他終究不過玩了個乾坤大挪移。想要增強政府財力,要麽武力搶奪、搶國內搶國外都行。咱們方才說了這麽一大堆, 都指的是王安石在搶國內時細節沒做到位。”他頓了頓。
茵娘催道:“另一個‘要麽’!”
“要麽便是改變社會生產結構。範家之類的, 大量囤積土地的目的隻有一個:確保家族世代為舉國最有錢的那個階層。根據他們的百年經驗,經商得的錢財因為堆積惹眼, 很容易因犯罪或是莫須有犯罪被剝奪;工業不過鄙人所為。族中子弟牢牢占據士農兩個階層,不缺錢無需犯法——他們斂財都是合法手段。跟皇族保持良好的姻親關係, 便可不受新興權貴欺淩強占。遂屹立不倒。”
茵娘思忖道:“大興工業。”
“不錯。”薛蟠點頭, “大興工業,讓他們手中的土地不再是最值錢的東西。越是大族越趨利,事實上他們對於利益相當敏感。”範家不招惹四王八公,卻與準皇後周淑妃關係密切。和尚心中一動, 閃過個什麽念頭卻沒抓住。
林黛玉搖頭:“做不成。咱們吏部發個調令少說好幾個月, 執行力還不見得比得上宋朝。”
……屋中霎時安靜, 甚至有些尷尬。良久,徽姨長歎一聲,撂下手中的紙牌。
張子非忽然說:“今朝廷暗流湧動。山頭既多、人心自然不齊。散播些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的小道消息出去,阿玉的法子興許能成。”
郡主問道:“何謂‘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
“範家不是還娶了別的公主郡主麽?慶王世子那種上下遊走的人物兒,總能找出某位與之交情不淺。”張子非道,“就說天子得到密報,範家以重金資助慶王。”
茵娘道:“可昌文公主自己就與皇帝交情不淺。”
薛蟠齜牙一笑:“皇帝可以假裝不相信。這是要把範家庫房裏的銀箱子搬到自己庫房裏,些許演技他老人家還是有的。”
眾人互視半晌,齊聲大笑。
林海從宮中趕回府喝臘八粥,迎麵便是一封鴿信,鬆江府信圓師父托薛家寄來的。四皇子因斷了後路,再無心慈手軟的意思。南安王爺跟倭寇有殺子之仇,下手不留活口。兩支人馬將東瀛殺得流血漂櫓遍野屍橫。今業已打下彼國兩塊地方,林黛玉在地圖上圈了出來。
林海瞧著納悶兒:“本官雖不懂兵法……這是怎麽個意思?”
薛蟠笑嘻嘻拿起朱筆劃虛線道:“很明白嘛。他們撇除了北邊的北海道和南邊的九州島,把東瀛主國土一份為二、各自從半段的中部攻入,朝中間打。”
黛玉接著說:“東瀛小國林立,如此他們難以聯絡結盟。合攏中間這塊後再攻兩頭,最後是南北兩個大島。”
林海擊掌:“原來如此!”
薛蟠道:“聽說這次行軍路線乃小霍世子之建議,他爹采納後再向四皇子提議,四皇子直接答應。或是小霍世子向四皇子提議,四皇子跟他爹商議後答應。林大人覺得今上更喜歡哪種?”
林海聽了前頭半句已經開始斟酌了,待聽到後頭……“嗯?究竟怎麽回事?你哪兒聽說的。”
薛蟠攤手:“他們商議時貧僧就在現場啊!大方案乃陶遠威老頭所定。難不成跟皇帝說實話啊。萬一他覺得被四皇子牽製了、遷怒老陶咋辦。四皇子和南安王爺打下東瀛可就不回來了,老陶卻是要回來的。陶家滿門女眷幼童、陶嘯賈璉都還在金陵鬆江沒動彈過呢。”
“嘶……”林海一想也對。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情不好說。“那就南安王爺定的吧。”
“聽說這不是南安王爺幾十年以來的作戰習慣。他兒子年紀小,習慣還沒成型。”
徽姨道:“小霍先同四小子提議。”
林海反複斟酌道:“隻怕聖人更喜歡南安世子先同王爺商議。”
“然太上皇喜歡他先告訴小四。”
薛蟠在旁聽著甚是可悲。如若大事能成,史書上一定得把這段閑話加進去。
那兩口子爭辯完,結論不知道是什麽。而後林黛玉提收豪強田稅,林海當即讚成。父女倆開始擬折子,臘八粥壓根顧不上。
二更天,忠順王府眾人正熱火朝天評議天下大事,門外忽有急報、說馮大奶奶跟前的大丫鬟求見不明師父。薛蟠一愣:“馮大奶奶是誰。”門子說是馮紫英的媳婦。薛蟠驟然想起馮紫英有個愛妾乃郝家細作,趕忙出去。
這大丫鬟一看來了個和尚,登時哭跪於地:“求師父救救我們家奶奶。”
薛蟠忙問:“怎麽回事?馮大哥哥呢?”
大丫鬟道:“今兒得了報信,大爺後天抵京。”
“……他那麽早啟程,居然還沒回來?”
“報信的說,大爺押送的人犯半途險些逃跑,大爺費了許多力氣才抓回來。”
薛蟠望天:這仇都尉有兩把刷子。“你們奶奶怎麽回事。”
原來馮紫英媳婦前些日子忽中邪祟,請了多少和尚道士做法皆不頂事。這大丫鬟是兩口子近身服侍的,想起馮紫英曾提起數次,不明和尚有來曆、我是他好朋友。也早早對太太、二奶奶等人提請不明師父,挨了好一番叱罵。主子們說,不明師父如今住在忠順王府,乃林海大人心腹幕僚,焉能因為些許小事驚擾他?非讓人家王府打出來不可。馮大奶奶方才忽然快不行了。丫鬟心想,佛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難保不明師父肯來呢?大奶奶若沒了,自己也橫豎是個死!一咬牙,偷跑到忠順王府來碰運氣。
“靠!”哪有這麽巧。馮紫英後天到,他媳婦今晚要出事。薛蟠忙問“什麽症狀”。那丫鬟一壁說,薛蟠一壁覺得耳熟——不省人事、說胡話、渾身發熱。“貧僧先去看看。”大丫鬟使勁兒磕頭,掉了一地的淚。
因先回到外書房跟長輩們打招呼。徽姨看十三閑得很,便讓他暗中跟著。薛蟠眼珠子轉了轉,拉著十三同回了自己客院。先翻了些舊佛珠出來——都是臨走前跟棲霞寺老和尚們要的,裝逼用得著。在裏頭挑串大菩提子的套在手上。又寫了張紙條子封於錦囊中,對著十三耳邊嘀嘀咕咕。十三接過東西在手裏掂量幾下,瞧了他半日,假笑兩聲。
及趕到馮府,馮唐並不知情。聞報不明和尚來了,急匆匆相迎。因怒責丫鬟沒輕重,大冷天大半夜的、這點子事兒驚動王府。薛蟠合十道:“貧僧住的是客院,郡主世子等俱不曾驚動。人命大似天,兼貧僧與馮大哥多年交情。不論是否幫得上忙,姑且試試、總強似幹等著。”
馮唐連聲道謝,親自陪著進去。
屋中本滿是女眷,既有和尚過來、多半散去。一進門薛蟠便皺起眉頭。空氣渾濁,且有香燭紙錢味,很不利於病人呼吸。看馮大奶奶仰躺在炕上,已是麵色青白氣如遊絲。回身打量屋中留下的幾個女人,瞬間有了底:一位遍體綾羅形容姣美的,眼中沒藏住焦急驚懼。觀其年齡也隻十五六歲,想必是馮紫英剛納不久的通房丫頭。
因向那求助的大丫鬟道:“喊馮大哥的屋裏人,將大嫂子小心些挪去隔壁屋子。丫鬟婆子休要動手。”
馮家人不知緣由,忙將馮紫英的小老婆們悉數喊了出來。薛蟠一瞧,隻有三個。年紀最大的約莫二十五六,沉穩端莊、還穿得素淨。另一個十八九歲,垂著頭怯生生的。方才露出驚懼的最小,果然左一眼右一眼瞧那個最大的。最大的低聲命人取藤屜子春凳來,墊上褥子,將大奶奶抬到上頭取大棉被裹好。她自己抬前頭,另兩個抬後頭。幾個仆婦左右護衛著。
春凳出門後不久,薛蟠命仔細搜查床鋪。求助的大丫鬟與一個婆子同上前揭開褥子,齊聲大叫。薛蟠知道自己賭對了,合十垂目頌念金剛經。馮唐又焦急又好奇,幾步闖到近前——隻見那被褥下頭赫然擺著五隻青麵白發的紙鬼,並一個紙人;紙人上寫著年庚八字。
薛蟠念完經冷笑道:“貧僧稍忙幾日便險些出大事。馮將軍,此惡人乃貧僧疏忽,貧僧自除之。”
馮唐看他已如看尊活菩薩,急忙下拜:“多謝師父救難。”
薛蟠高聲頌念“阿彌陀佛”,單手晃動佛珠轉圈兒、嘩啦啦直響。又長吟道:“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乃盤腿坐在炕前念經,念完一卷闔目打坐。馮家眾人屏息凝神不敢驚動。
晃佛珠便是暗號。屋簷上十三見了,撤身去僻靜處拆開錦囊取出紙條。隻見那上頭寫了個地址,讓他這就去找馬道婆、施法的就是她。
十三急尋至馬道婆廟中。此人正披發仗劍做法,被十三踹開窗戶跳進去、隨手抓起窗欞拍了個狗啃泥。十三腳尖撥翻過馬道婆的身子,一腳踩在她胸口。這老賊道嚇得魂飛魄散,潑天潑地的哭喊求饒。
十三冷笑道:“我若饒了你,誰饒了馮大嫂子。”
馬道婆忙說:“我這裏滅了做法的香火自然便好。”
十三便收了腿。馬道婆爬起來,顧不上整頓衣裳,先跑到案頭三拜、依序滅卻香火。
十三道:“被褥底下那些呢?”
馬道婆道:“不相幹的,燒了便好。”十三點頭,問是誰的主意、誰的銀子。馬道婆諂笑道,“大爺既知道,何須再問?正是宋姨奶奶攛掇方姨奶奶做的。”
十三微微一笑,隨手送她上路。
又折返回馮府,薛蟠依然在打坐。十三溜到後窗,做怪聲喊了個英文詞兒“Burn”,瞬間溜走。嚇得馮家人毛骨悚然。
薛蟠緩緩睜開眼道:“邪祟已走了。”
馮唐忙問:“方才那響動?”
薛蟠點頭:“便是其離去之聲。取火盆來,將紙人和紙鬼燒幹淨便好。”馮唐忙深施一禮致謝。
這屋中本有火盆,大丫鬟小心翼翼取了那幾張紙物,撥旺了炭火,狠狠丟進去。火苗瞬間吞滅薄紙。
“阿彌陀佛。”薛蟠起身道,“後頭隻小心調養。起先隻能喝些糖水、淡鹽水和米湯,切記千萬不可服用大補藥物,隻緩緩吃好消化的米粥、蔬菜粥等。”丫鬟婆子等一壁答應一壁咚咚咚的磕頭。
薛蟠乃索要文房四寶,提筆懸空、點墨不留。將箋子對折兩下、取下手腕上的舊佛珠盤壓住。馮唐就在他身後,眼睛都直了。這和尚微微一笑:“待馮大哥回來請他觀看。這屋子先清淨三天休要住人,待殘餘陰氣悉數散幹盡便沒事了。”
馮唐不知他有什麽神通,也不敢問。乃躬身親自送他出大門,忍不住問道:“那歹人?”
“便是馬道婆。”薛蟠道,“貧僧業已處置。”悠然拜別。
裏頭馮家自然依他所言、將馮大奶奶的主屋暫時空置。因和尚說有陰氣,眾人也不敢久呆、竟沒收拾桌案。墨汁子依然留在硯台裏。十三翻開佛珠下的箋子,寫上“此乃宋氏攛掇方氏所為”幾個字,吹幹墨跡重新折好,並重新盤壓好佛珠。
兩天後馮紫英回來,馮唐再一次直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