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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六章

  自古以來婆媳都是天敵。通常婆母占絕對優勢, 兒媳隻能迂回遊擊、偶爾偷點便宜。若婆母是續弦, 天然優勢就得減掉許多;加上兒媳是公主,婆母登時得擠到食物鏈下遊去。可論理說範家這種家族挑選的當家主母絕非等閑之輩。昌文公主簡直是範家的一座金靠山, 範老太太何至於如此糊塗?


  薛蟠、十三、張子非三人圍坐猜測許久、猜出了幾十種可能。薛蟠打個響指:“咱們需要學霸來提煉中心思想。”遂喊趙茵娘林黛玉過來。


  聽罷背景,小姑娘們互視一眼, 皆有幾分惑然。茵娘道:“若我是當家主母且我族中有個殺手組織,就算我調不動、也必是內行。上綠林中雇人豈不好?”


  黛玉接道:“仙姑作法之事, 隻能騙騙門外漢。”


  “額,是有點不對頭。”薛蟠攤手, “你倆有什麽推論?”


  林黛玉思忖道:“保不齊範老太太給仙姑下了個套。”


  茵娘道:“或是範家壓根沒有殺手組織。慶王府想甩鍋給他們家, 連搭檔長虎一道哄騙。桃姐進範家的目的之一, 是為了安放栽贓使的證據。”


  薛蟠與十三等交換幾個眼神——別說, 挺有道理。


  此推測瞬間落實。哥譚客棧來報,今兒下午有個小廝模樣的拿了張畫像來找人,容貌衣裳正是元宵夜裏自稱與範二奶奶梅氏定下婚約那位。手中捏著殺手組織的繼承人,犯不著上綠林中找人。


  薛蟠聞報呆了幾秒, 殺奔地牢、向長虎仔細詢問和範家殺手組織有關的消息。長虎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隻聽說了這件事。薛蟠哈哈大笑。


  十三看他愣頭青似的,一路跟著。因咳嗽幾聲:“怎麽回事。”


  薛蟠笑擺擺手:“貧僧想起件數年前的舊事,無端感慨。天底下的法子,就沒有張三想得著、李四想不著的。”


  十三道:“有一有二必有三,已成套路。”


  “也對。”


  早先薛蟠為了甩鍋, 憑空捏造出一個以竹製骨牌為信物的組織, 零零散散丟了幾枚去公候府邸。少不得有卷宗封在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的庫房裏。


  上清觀作為皇家護衛培訓中心, 會瞞死忠順王府倒正常;慶王作為王爺,也沒那麽容易知道。然而他卻告訴了長虎。桃姐進範家的工作,慶王府本也可以隻稍微透露點子、讓陳公子閉著眼睛打配合就行;依然說給長虎。可知慶王確實相信了他的投靠。前兩年他們家先是被世子莽撞殺掉一個四老爺,又走掉一個老黑,人才損失可謂慘重;故此才著急想要長虎。


  然而卻沒告訴人家半點關範家殺手組織的消息。八成這就是個栽贓的反空城計。


  可知慶王府正受到某種巨大壓力,急需甩鍋。而這口鍋並不是誰都能接得住的。


  正月十九日,淑妃之弟周公子走入一座茶樓,熟識的夥計忙迎了上來。周公子眼含期許問道:“我那兩個朋友可曾來過?”


  夥計道:“不曾。倒是有位姑娘送來兩封厚信,說交給您和陳公子。”


  周公子猜測是他朋友小郭的留書,忙接手中。夥計說陳公子這封不如也給您得了,周公子說行。遂要了間雅座單獨呆著。拆開自己的那封一瞧,裏頭有一封信和一小卷稿紙、稿紙外以封條封住。


  信中寫著:周公子您好。因我們並不知道您大名、居住何處,唯有將東西寄放在您和郭家小賊常去之茶樓,盼望您老早些取到。郭賊與其子慣於搜集世人短處以訛詐。有錢訛錢、有權訛權,不訛至山窮水盡或是逼得貪贓枉法誓不罷休。因賊父子業已亡故,我等唯有審問其奴仆、好將卷宗歸還苦主。周公子放心,我們瓢把子信義,得到東西立時封存、不曾觀看。望尊駕今後交友謹慎、莫信天上砸下來的寶藏——若真有那東西,人家焉能故意跟你分成?


  周公子大驚。既曰“瓢把子”,想必是綠林人。觀看其字跡甚齊整且為蠅頭小楷,必是讀書人所寫。信紙是鬆竹箋,墨是鬆香墨。綠林中有讀書人麽?

  因拿起那卷稿紙,看封條的日期寫著臘月初二。十一月二十七他和郭賢弟還見過麵,彼時小陳業已失蹤。看來那之後不久郭賢弟也出了事。


  拆開封條,展開稿紙。內裏從去年正月開始。說偶遇一少年,衣衫富貴、仆從肆意,當是富貴人家子弟。然舉止頗有幾分異樣。再後來便是查明此人為宮中淑妃周氏之弟。細表周公子的一切信息,連生日都在其中。從倒茶排碟子等細節,並半分不通農事種種,再加言語試探,推斷他早先並非被農人買去當兒子、而是進了南風館。後又有許多試探,逐漸推斷出此人曾為揚州品秋樓小倌。什麽當賬房的堂兄、賣藝大叔,送其進京後再不曾出現,顯然是周哥兒雇來演戲的。


  周公子倒吸一口冷氣。這上頭隻有結果、沒寫緣故,也不知小郭究竟怎麽看出來的。可終究看出來了。自己倒還罷了;下月姐姐就要封後,舊事鬧出來還了得?念及於此,脊背冰涼。遂將書信放於案頭,恭敬拜了三拜。


  吃幾口茶壓驚,眼神不由得看向陳公子那封。兩個多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範二哥曾哭著說他大抵是凶多吉少。周公子如懷揣二十五隻小耗子——百爪撓心。自以為糾結了許久,其實不到半炷香工夫,終於小心翼翼拿了起來。


  裏頭的信和自己那封幾乎一模一樣,隻有些許幾個字差異,並將周公子改做陳公子。這回周公子沒猶豫多久便撕開了封條。依著其稿紙所言,陳公子先頭進過教坊司、當過戲子。小名秋官,師從一位姓童的班主。欽慕他家堂兄小陳將軍,待範二爺不過是敷衍。


  稍稍遲疑,周公子將兩封信、兩張封條和自己那疊稿紙悉數投入茶爐中燒做灰燼。拿起陳公子的細看幾遍,也燒了。


  遂返回家中寫了封信給他姐姐周淑妃,說小弟這些日子有一事猶豫不決。陳家兄弟出事已久,我知道他的一些線索、隻不想告訴人。乃毫不客氣將稿紙中的東西當做是自己推斷出來的,寫了上去。命人即刻送入宮中。


  明日重開朝議,後宮妃嬪都知道皇帝肯定很忙,沒人敢打擾。然而準皇後淑妃倒是打發了個心腹宮娥,悄悄給大太監戴權送去一封信。戴權問是什麽,宮娥道:“是我們三爺給娘娘的。”


  戴權忙走到僻靜處打開,微驚。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費了多少力氣,愣是查不出陳公子跟那位翩翩娘子什麽瓜葛。不曾想這小少爺倒有幾分眼力。少年人顧及朋友顏麵,縱然知道、不肯說給官差,本情有可原。至於姓童的班主——戴權稍稍思索,便推測是忠福王爺捧的那位童金蕖。


  乃打發個小太監出宮,急尋童班主詢問。童班主據實以告,半個字不透露曾有忠順王府的道士也來問過此人。老童不知道,他若敢提起什麽,說出整句話之前已經死了。


  小太監回宮,戴權命他將周公子的書信送去五城兵馬司、給指揮使裘良看。再告訴裘大人童班主所言,最後把信還給淑妃娘娘。


  於是裘良和馮紫英兩位當即跑來尋不明和尚。


  薛蟠看見他倆愣了愣:“論理說您二位今兒不是該各忙各的麽?”


  “我可巧在老裘衙門裏。”馮紫英滿頭大汗。


  裘良道:“你與陳家那小子也算熟絡,你看這些事可對。”說著遞了抄錄的信過來。


  薛蟠一瞧,周少爺臉皮真夠厚的,嚴格奉行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原則。乃嘖嘖道:“行啊!周皇後運氣不錯,這位將來能成器。”


  “如此,他寫的沒錯?”


  “沒錯。”薛蟠道,“貧僧也分明看在眼裏,隻沒往別處想。教坊司中去查了沒?”


  “派老宋去了,還沒回來。”裘良歎道,“昨兒晚上,刑部大牢出了件事。”


  “啊?”


  馮紫英接著說:“仇都尉死了。”


  薛蟠懵然。半晌道:“就是……把金牌和聖旨弄丟了、做了塊假金牌、由馮大哥押解進京的那位?”


  “不錯。”


  “怎麽死的?”


  “服毒自盡。”


  “毒.藥是哪裏來的?”


  “他家中送去的飯食。可他家人不認。”


  “貧僧懷疑有詐。”薛蟠皺眉道,“他是武班出身。押解途中能逃跑,可知很有兩把刷子。自盡的法子多了去,為何要拖累上家裏?再者,訂購假金牌都做得出來的人,貧僧不信他肯認命。但凡給機會,絕對會死道友不死貧道——招供出別人幹的好事、將功抵過。明天正月二十,滿朝文武正式複工。他死的這個點兒也太巧了。”


  裘良點頭:“我也疑他被人滅口。”因又取出張箋子,乃一首小詩,落款正是陳公子。“仇都尉既死,我等去他家中搜查,從書櫃夾層中尋到這個。”


  薛蟠直眨眼:“等等!貧僧迷糊了。仇都尉跟小陳有一個銅錢的瓜葛麽?”


  “本不該有。”裘良苦笑道,“奈何一個死了、一個尋不著了。”又取出枚鑰匙,“此物與之裝於同一個信封。仇家試遍全家的箱櫃,沒有能開的。”


  薛蟠拿起鑰匙端詳道:“這玩意貧僧看著好不眼熟。”


  裘馮齊聲問:“何處見過?”


  薛蟠無辜道:“要是記得貧僧不就直接說了。”馮紫英簡直想砸他腦袋。


  薛蟠幹脆喊屋外時常跟著自己的小子進來,問見過沒。那小廝一瞧便說:“像是哥譚客棧統一配備的鐵匣子鑰匙。”


  “哎呦!”薛蟠擊掌,“正是!款型一樣。拿去哥譚客棧,說不定能找到什麽東西。”


  事不遲疑,三人立時站起身。


  偏這會子門外進來個大丫鬟,笑嘻嘻道:“咦?蟠大爺要出門麽?”


  薛蟠一看,正是王熙鸞身邊的,乃道:“你們姑娘什麽事,先找趙姑娘去。”


  “姑娘特打發我來找蟠大爺。”丫鬟道,“隻說幾句話,快得很。”


  馮紫英著急,道:“我們先出去,府門外等你。”與裘良一道走了。


  探頭瞧他們跑沒影子,丫鬟才放下門簾拉著薛蟠低聲道:“我們姑娘說,年前小六子之事,她咽不下去那口氣,非報複不可。”


  薛蟠拍案:“懂不懂事啊她!都要結婚的人了。我不會幫她的。”


  “不用蟠大爺幫。”丫鬟道,“我們姑娘已做成大半。若沒事便沒事;若有事,先跟蟠大爺打個招呼,你罩著她。”


  “我才不罩著她呢!她有不是沒老子。還有男朋友。”


  “橫豎告訴您了。”


  “行行知道了。”揮揮手打發這丫鬟走。“貧僧正忙著呢。”丫鬟一溜煙兒跑了。


  薛蟠一直在江南,與王熙鸞隻書信往來,對這個小丫頭的實力嚴重估計不足。遂沒當回事。過了半個月悔斷肝腸。此為後話。


  乃與裘馮二人會合,直奔哥譚客棧。


  客棧掌櫃的極配合官老爺,夥計看了幾眼便知是開他們九幺幺號鐵匣子的。裘良親持鑰匙打開,裏頭赫然擺著一張紙。上頭粘貼了八個字:元宵之夜,焚櫝毀珠。


  薛蟠倒吸一口冷氣,問道:“此匣子最後一次打開是何時?”


  “這個我們不知道。”掌櫃的道,“隻能查到客人租用匣子的時間。”


  “也行。”


  夥計飛快去查,此處乃是去年三月初九被租的。


  “三月已過元宵,所以隻能指今年的。裘大人,我們金陵一到上元節到處是火災,想來京城也差不多。”


  裘良道:“正是。一晚上就著了四十多起。”


  “那麽多?”古代的京城人民好沒消防意識。“若隻是焚櫝毀珠,實在用不著趕元宵節這種熱鬧。貧僧疑心這個‘櫝’是屋舍,‘珠’是什麽要緊的證物、或證人。”


  裘良點頭:“有理。”


  三人遂又撥轉馬頭返回五城兵馬司。裘良喊負責的文吏捧卷宗上來。幾個人一查,立時鎖定了一樁案子。那家的主人與不明和尚同姓,乃慶王世子跟前幕僚。夜裏起火,薛大嫂和兒子早已睡著,雙雙葬身火海。著火之時便有行跡可疑的老頭急得團團轉,火滅後還想往裏躥。偏街坊四鄰都不認得,也不像認得薛先生的樣子。


  薛蟠摸著下巴:“慶王世子身邊、姓薛。該不會是那位仁兄吧。貧僧在江南見過,很不好對付。”


  裘良思忖道:“事既至此,先請他來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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