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變法不易。各色折子文采飛揚堆滿案頭, 皇帝半個字不看。林海時不時舌戰群儒。林黛玉每晚跟他在書房模擬朝議, 辯得麵紅耳赤。大夥兒這才發現,合著林大人也擅詭辯!黛玉每每掉坑, 屢敗屢戰、鬥誌昂揚。
範大爺終於忍不住第二次約不明和尚吃茶,試探皇帝改變祖宗之法的決心。
薛蟠搖搖頭:“範兄,你真不明白裝不明白?縱然這會子在位的是太.祖爺、太上皇,或者等流放的太子爺, 都沒兩樣。連慶王都在幫忙。皇家最要緊的什麽?江山穩固。江山穩固最關鍵的是什麽?百姓不造反。百姓為什麽要造反?古今中外隻有一個緣故:饑餓。人可以忍受穿補丁破襖, 但忍不了餓啊。皇帝要的根本不是你們手裏那幾個田稅——還得費力氣去收, 東瀛金礦挖出來多方便。皇帝是要你們閑著或養著田地不劃算、吐出來填飽那些餓得想造反的肚子。不交錢可以, 多交些糧食給官倉、時不時開倉放糧。”
範大爺道:“如此一來, 等著開倉便有飯吃,誰還種田?”
“這不挺明白的?何不還地給農夫?若非你們土地兼並搞得太離譜, 何至於這麽麻煩。”
範大爺冷哼道:“若非貴府開設工廠, 農夫哪至於不種地。”
“賴到我頭上?我才多少工廠?舉國多少失地的農人?可謂滄海一粟……有了!”薛蟠拍案,“回去貧僧給林大人提個建議。”
範大爺等了半天他沒吭聲。“什麽建議?”
“不告訴你。”薛蟠擠擠眼。“多謝提醒。沒事貧僧先撤退哈。”和尚顧不得禮儀飛也似的跑走。範大爺有種不大美妙的預感。
次日大明宮,正要開始朝議。林海率先道:“微臣有一物, 乃昨兒連夜繪出,求陛下許微臣拿上殿前。”並不是。年前就開始準備了, 單等合適的時機拿出來。
皇帝看他成竹在胸,微笑道:“準。”群臣中有人昨兒得了範家提醒,屏息凝神。
隻見三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一個手裏抱著卷白布, 兩個抬著幾根鐵管似的東西。林海抽開鐵管, 是個金屬伸縮架。又將白布卷掛於鉤上。
“陛下, 諸位大人,請看。”林海指到,“這個圓為我朝舉國土地麵積。綠色的為肥田,藍色的為薄田,紅色的為沙漠、岩石、凍土等不可耕種麵積。”
“轟……”滿堂嘩然。合著耕地少得那麽離譜!
皇帝自己也大吃一驚,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這……林愛卿,這是真的?”
林海苦笑:“微臣多希望是假的。”
有人喊道:“隻怕林大人所查不準。”
林海立時道:“微臣的數據來自戶部。既然張大人有此疑慮,可否煩勞張大人辛苦往各地跑一趟、核查一番?”
張大人登時啞巴了。他要真敢說戶部的數據有誤,皇帝立時能下旨讓他走、還派兩個太監監督。且最終查出來的多半也沒什麽兩樣。
林海翻開下一頁,是兩個圓。“這個是建國之初的薄田所有者比例圖。紅色為大戶,綠色為百姓,藍色為無主之地。這個是如今的。可知,從建國到現在,大戶手中的薄田並無變化,無主薄田已沒有了。”
堂前鴉默雀靜。他後一張是什麽,君臣心中有數。
林海再翻一頁,依然是兩個圓,肥田。“紅色為大戶,綠色為百姓,藍色為無主。”紅色增加得觸目驚心,綠色減少得觸目驚心,第二個圓無有藍色。
梁廷瑞長歎一聲:“林大人此圖可謂一目了然。”
許久,林海翻開第四張。這張不是圓,而是一綠一紅兩根柱子,左右排放兩組。“綠色的柱子為總人口數目,紅色為無地農人數目。這個是建國之初的,這個是當下的。”
大明宮再次寂然無聲。還有什麽好爭辯的?
偏林海還沒完。第五張。“這是自打建國以來,每年從百姓手裏流入大戶家中土地數目。增長速度明顯在加快,近五六年越來越快。”
堂前已靜得掉根繡花針都能聽見了。此為林大人之大殺器。
吳遜驚愕道:“如若朝廷袖手旁觀,不用多久天下百姓盡皆無地!則必煙塵四起,社稷危矣。”
林海趁勢再翻一張,隻有四根黑色的柱子。“此乃太.祖爺在位時國中的山賊水匪數目。此為先帝時。此為太上皇時。此為當下。”這飛漲的速度,皇帝都不忍直視。林海翻開第七張。“此乃將前兩張依著時間為軸線放在一起對比。可知,除去開國初年的殘餘匪盜,後來之數目增長速度、幅度與土地兼並成正比。”
吳遜連連點頭:“明明白白。”
另一位官員皺眉道:“這些數目,都是林大人一晚上查的?”
“非也。”林海道,“下官書房中早都有了。昨晚隻是與幕僚合力將它們從各色卷宗中翻出來、繪成圖表而已。”他笑道,“起先並非這些顏色,下官嫌土來著。倒是幕僚相勸,說土不土不要緊、對比明顯才要緊。紅綠、黑白最是清晰。”因從懷內取出一張單子,向皇帝道,“此乃微臣所使全部數據之出處。如若哪位大人疑心微臣數據不確,不妨仔細核對。”說著看了那張大人一眼。
張大人訕訕的拱手道:“下官信得過林大人本事。”
變法之事再沒人敢異議了,可皇帝完全高興不起來。若非林海這幾張圖表,他壓根不知道江山已危如累卵。
散朝後沒多久,林海的圖表複製品便進了範家書房。一群族老麵麵相覷,都知道變法已成定局。範大爺還以為這玩意是自己昨兒刺激了不明和尚、他臨時想出來的,悔之無及。
偏這會子範二爺進書房找東西,撞上滿屋子人,呆住了。他老子長歎一聲:“你每日隻知玩耍……”搖搖頭。
範二爺自持得寵,諸事無懼。見父兄長輩皆圍著長案,便走過去看了起來。看完他正色道:“父親,咱們賣些田地出去吧。”
範大老爺瞪他:“說得輕巧。”
一位叔伯晃著腦袋頌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範二爺皺眉:“我又沒說送,說的是賣。”
另一位叔伯道:“隻怕那些泥腿子買不起。”
“誰說賣給泥腿子了?”範二爺道,“既是天子憂心百姓無地,農夫嫌棄咱們家的佃租太高,不如賣予朝廷、讓朝廷租給泥腿子。皇帝不是不缺錢麽?四皇子那兒遍地金礦。”
眾皆驚愕。他父親指他道:“這些非是你能想得出來的。聽何人所言?”
“周家兄弟,就是快要當正經國舅那位。”範二爺道,“不過他也是聽朋友起的頭。”
“說清楚些!”
“他朋友說,既然不明和尚慈善,多的地賣給他、讓他便宜租給佃農。周兄弟說,還不如賣給朝廷。”
“他朋友是誰?”
“這個我沒問。”
範大爺思忖道:“朋友倒不要緊。這位朋友大抵也家中良田甚多,隨口抱怨罷了。林大人進京隻帶了不明和尚一個幕僚,畫圖表必是他的主意無疑。倒是周三爺頗有些眼界。”
殊不知當時是姚阿柱陪周三爺在茶樓吃茶,隔壁桌幾個人大聲議論。自打上回幫五城兵馬司“分析”出陳公子身份,周三爺已經慣用拿來主義,直將人家的意思當做自己和朋友的。
一位叔公拍案道:“依我說,周三爺朋友的意思倒好。便將田地賣給那和尚,看他能慈悲到幾時。”
範大爺苦笑道:“我派人查過。薛家的佃租隻有咱們三成不到,確是慈悲租地。農人若收成多,積蓄下銀錢還能優先買走租的地。他們家最厲害的是古董買賣,真假都有,賣一件能抵十幾年全部佃租。故此全然沒將田稅放在眼裏。可但凡有個山河動蕩,最先沒的便是商貿,薛家立時得瓜完。咱們家卻無大礙。”
範二爺道:“那和尚說過,若諸位王爺不老實、國中打內戰,他立馬收拾細軟去東瀛投靠四皇子,順帶把林大人敲暈打包帶走。”
方才那位叔公再拍案:“薛家既無多少田地,丟了也不吝惜。等打完仗回來,拿著金子隻管買,便宜得緊。”
範大爺點頭:“此人是不論如何拉攏不了的。”牢牢站在自家對岸。
梅氏還沒來得及走呢。範二爺與她已是朋友了,約好時常書信往來。因隨口說了幾句方才書房之事。
過了一陣子,梅氏娘家親戚張子非過來商議辦和離,梅氏又轉述給她。因納悶兒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舉國烽煙四起,這家子又豈能全身而退?”
“能。”張子非眼角瞄到一位嬤嬤,此人從方才起就急得冒汗。“這家子並不忠於皇帝家,他們隻忠於自家。來日皇帝改姓趙、他們便另娶趙氏公主;姓王則娶王氏公主。手中有地有錢,不與天子相幹。”
“原來如此。”梅氏托腮道,“其實儒生也差不多吧。”
“還是差點兒。就拿林家來說。若天子不是當今、比如換成端王上位,林海大人必不肯在朝為官的,但他兒子說不定肯。若天子不姓司徒,則他兒子也不肯做官,他孫子肯。天子這會子改成姓趙的,你公爹立馬能送昌文公主去家廟、另娶新朝的寡婦郡主。”
“嗯,儒生認定主公終身不變。”過了會子梅氏又說,“我們大爺二爺焉能答應母親去家廟?”
張子非瞧著她:“你二人和離,跟你們商議過沒?”
“……二爺不管事。”
“家族利益麵前,個人利益皆泡影。”張子非淡淡的說,“不論你們大老爺、大爺、二爺都一樣。哪怕新朝郡主是個潑婦,族中讓誰娶誰就得娶。範姑奶奶心裏都是娘家重過婆家的。你瞧他們從不送女兒進宮,那是怕萬一生了皇子,姑奶奶會把兒子看得比娘家要緊。”
梅氏長歎,悶悶的說:“我們二爺倒憨。說什麽來日我和賈先生得了女兒,就嫁他兒子。我可不瘋了!把女兒往這般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苦海裏送。”
嬤嬤已麵如生鐵。不出半個時辰,昌文公主必然得知。
範家正商議對策,不明和尚給範大爺下了張帖子吃茶。範大爺詫異道:“我還當他得端著架子呢。”當即換衣裳。
茶樓是薛家自己開的。薛蟠沒穿僧袍,衣衫錦繡在趴在案頭看賬。看範大爺進來,笑笑的道:“此處淩亂,咱們上隔壁去吧。”遂尋了間淨室。
薛蟠率先道:“貧僧見過王二小姐了。她有些猶豫。”
範大爺滿心以為必說變法事,稍怔了怔道:“可否讓拙荊見見她。”
薛蟠歎氣:“貧僧可真想說不能啊。”範大爺微微一笑。吃了口茶,薛蟠又道,“信知那孩子斷乎離不開母親。貧僧想跟貴府商議幾件事。”
“請說。”
“在信知長大之前,別告訴她母親其實是姨媽。”
“這個容易。”
“薛家的女兒,有幾樣東西非學不可。一是武藝。沒的商量。有個武藝高強的姐姐,對你家侄兒也是好事嘛。”
聽見“你家侄兒”四個字,範大爺笑了。“成。畢竟是你家侄女,你說了算。”
“二是野外生存能力。捕獵、生火、弄幹淨水喝、采常用藥材。這世道,真不好說她長大後會不會打仗。混在夥計裏頭學便成,不許讓人知道她是東家小姐。”
範大爺皺眉:“男女授受不親。”
“那就跟女先生女夥計去學。”
“也罷。”
“三是自然科學。數算、物理、生物、化學、醫術等等。不用精通,但要掃盲,不上騙子的當。我家派女先生來教。”
“成。”
“四是曆史。不止本國史、還有外國史。至於四書五經、琴棋書畫什麽的並不要緊。你們家愛教就教、不教拉倒。”
範大爺正色道:“這些於我們家最是要緊。”
“本末倒置!”
正說著,忽有一管事匆匆推門而入:“東家!出事了。”
薛蟠扭頭:“要緊麽?”
“底樓大堂來了幾個閑漢吃茶,跟咱們夥計說,你們東家要和六皇子結親了。”
“嗯?”薛蟠後腦勺險些抽筋,“他何出此言?”
“說東家表妹要進那府裏。”
“貧僧隻有三個表妹。兩個已嫁、一個待嫁。”
“東家姑媽的閨女。”
“我哪有什麽姑……臥槽!”
薛蟠好懸一頭栽倒:桂花夏家。原時空薛大奶奶夏金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