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高麗之事要緊。薛蟠、小朱、盧慧安三人稍作安排, 兩天後同去上海。盧慧安把她母親也帶上了。
盧太太自打隨夫來金陵, 就忙著結識一眾太太奶奶, 替自家修宅子花去多數精神。匆忙走了回上海, 也隻隨便看幾眼罷了。這回盧慧安尋了個極妙的借口。說自己將要嫁入忠順王府、江都親王之事又已平安落幕,須得讓母親見見先太子妃信圓師父。盧學政連聲說女兒想的周到。
幾個人中午打尖,薛蟠看盧慧安仿佛有些變化,瞄了她幾眼。盧慧安望天:“昨兒朱大爺特尋我說了半日的話。”
“哦?”和尚又打量小朱。
小朱閑閑的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盧慧安道:“橫豎讓母親看看曾嫁給太子的女人離開後活成了什麽樣兒。”
薛蟠點頭:“還有上海灘的文化奠基人之一杜萱女士。我早說過, 日子過得越久、越能顯出杜萱之功績。如何?這會子搞競選,她人氣絕對超過賈璉。”
盧太太看著他們內裏暗暗發怵, 強笑道:“我隻聽閨女的便是。”
薛蟠端詳著她道:“慧安哎, 伯母害怕。”
盧朱二人同時喊:“閉嘴!”薛蟠做膏藥貼口狀。
盧太太自嘲道:“南邊都是年輕人的天下,我已知曉。”
“上了年紀投入新征程的多了去。”薛蟠嚴肅道, “貧僧看好您。您本有實才,隻莫以夫為天便好。”
“老爺終究是一家之主。”
“他憑什麽當一家之主?憑數十年如一日忍他兄弟?若非慧安碰巧交了個身份重的男朋友,二房那位爺們已經是繼承人了。”
幾句話挑起盧慧安心中無名火,霎時麵冷如刀。盧太太忙說:“老太爺已寫信來認過不是。”
盧慧安哼道:“那是讓王爺逼的!”遂說了父母前腳剛走、二叔後腳挖族產之事。沒告訴十三具體所為,隻說王爺派心腹恫嚇一番。
忠順王爺素來高調。聽在盧太太耳中, 自然以為王府的人是坐著八抬大轎、赫赫揚揚上盧府擺架子去的。半晌咬牙道:“既如此, 就該告訴老爺。”
“善哉!”小朱合十道, “也好讓盧學政早些死心。”
薛蟠道:“不論盧學政死心多少次, 下次還能轉回來。宗族虐我千百遍, 我待宗族如初戀。哎我就奇怪了, 為何範家是嫡支大房占絕對支配權, 慧安父親卻一直在忍?”
盧慧安冷笑:“因為不敢忤逆祖父。”
“其實範小二也有吃虧處。凡大族掌權者極少能做到公允,多半是隻論結果不論是非、誰好欺負欺負誰。個頂個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然後他們非但不承認自己勢利眼,還硬逼著吃虧者心甘情願,打出冠冕堂皇的借口曰:顧全大局。我呸!”薛蟠嗤道,“正經的地痞子你還能罵他一聲王八呢。”
盧太太怔了怔沒明白過來,慧安又是氣又是笑。小朱嘴快:“盧慧安若罵祖父是王八,不就成了正經的王八孫子!”遂與薛蟠二人拍案大笑。
盧慧安抓起跟前的茶盅子朝小朱丟過去。薛蟠手快接住:“人還沒嫁過去,習慣先繼承了。”小朱伏案好懸沒笑岔氣,盧慧安羞得扭頭掩麵。薛蟠向盧太太解釋道,“一不高興就拿茶盅茶盞茶杯砸人,正是忠順王爺日常。貧僧已練出技巧,能空手接好幾隻。”盧太太霎時笑得合不攏嘴。
用罷午飯歇息會子,幾個人上了馬車,盧家母女同車。
盧太太因向女兒道:“我知道你哥哥自有主張。隻是……香火何繼?昨晚上我跟他說,何妨先納個妾、生個兒子。他竟說生了兒子也不得閑教導,他不生。”
盧慧安愕然。半晌艱難道:“母親跟我說實話。之前,你還說別的什麽沒有。”
盧太太目光閃爍。足足捱了半盞茶的功夫,方硬著頭皮道:“我說,但凡他願意,張大掌櫃也成。”
盧慧安雙手捂臉,有氣無力道:“在場除了你們娘兒倆,還有誰?”
盧太太擺手:“再沒有了。”
“還好,沒丟人。”盧慧安苦笑,“不怪母親,你壓根不知道子非是什麽人物。也不知道她跟我哥哥是怎麽個情形。有回我哥哥做個課題,鑽研多日毫無進展,急得想砸實驗室。舉起胳膊又舍不得砸,跑去砸了會議室。還將大門緊閉,誰都進不去。就那麽不吃不喝的關了一天一夜,人隻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我瞧著不能再等,正欲吩咐撬開門,子非從外地趕了回來。”
“如何?”
“她從窗戶進去的。我們能從玻璃窗外看見她揮刀空砍,時高時低好不颯爽。就那麽巴巴兒砍了半刻的空氣,我哥哥站起身歡呼。又砍了許久,她歸刀入鞘,哥哥喜得蹦著轉圈兒。然後打開門,二人走出。我哥哥說,子非殺了許多惡鬼。事後我問子非果真有惡鬼麽。她說,你哥哥說有。你們都說沒有,他就信不過你們了。”
盧太太聽見“惡鬼”二字本來神色大變,聽到後頭又問:“究竟是有還是沒有啊。”
“沒有。子非順著他假裝有。”盧慧安長歎,“跑一夜快馬連個累字都沒喊過。後來還是翟先生告訴我,人在幼年時多能看見惡鬼猛獸。雖並沒有,當時確以為是有的。”
盧太太眼神動了動:“化學組那位翟先生?”
“嗯。”
“我瞧她像是個姑娘?”
盧慧安思忖片刻,沒說實話。“她男生女相。”
盧太太嘀咕:“怎麽瞧都是姑娘。”眼珠子直轉。
盧慧安再捂臉:“我知道東家對著我是個什麽心情了。”
“什麽心情?”
“朽木不可雕也。我跟您說哥哥呢。子非能體諒他,翟先生能體諒他,東家能體諒他。您和我,一個親娘一個親妹子,如何就體諒不了?”
盧太太也歎:“我若體諒他,何時才能養個孫子?他就不能體諒我?”
“他真不能體諒您老。”盧慧安正色道,“東家說,因為二十多年前父親和祖父沒體諒他、都體諒二叔去了,故此他有些心性依然停在小時候。你讓小孩子如何體諒大人?到了如今,縱然把二叔五馬分屍,二哥哥也隻這樣。父親既為祖父的書信犯愁,並不敢來找我,是因為我早已明白告訴過他:但凡祖父和族中還庇護二叔一日,我便不會管他們死活。”
盧太太連聲道:“很是很是,莫搭理他們。”
二人後遂沒再議論此事。
夜裏投宿,薛蟠看盧慧安神情疲憊,悄悄詢問。盧慧安頹然:“若非今兒想說服母親,我竟不知東家平素何等艱難。”
薛蟠擊掌:“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哼著小曲兒溜達走了。
次日趕到上海,先去了鬆江職校。盧太太少不得驚見駭聞。盧慧安把母親托付給杜萱的助理小彭,說讓她先圍觀杜校是怎麽做事的。其餘幾位同信圓師父商議如何安排高麗事物。
信圓微笑道:“張大掌櫃前些日子給我來了封信,她也覺得應該開始安排後續。她有一計,我回信答應了。”
原來,賈薔、何山子、法靜和尚那一路,消息先給的張子非。說高麗沒什麽仗好打了,法靜已經啟程回國。會先跟張子非碰個頭,再往嵩山見師父師叔等,最後返回江南。
京城那頭,張子非請權監戴權赴宴。因禦林軍關左將軍的醃臢事她先捅給了戴老爺,皇帝和戴權都認定薛家是保皇黨。戴權遂笑眯眯前往。
酒過三巡,張子非正色道:“戴公公乃是大忙人,凡俗商賈無故不敢驚擾。今兒我就不繞圈子了、直截了當。”
戴權道:“大掌櫃有話隻管說。”
“今兒東家打發我來,本是為著兩件事。”其實她東家什麽都不知道。“頭一件乃金陵孫家大爺托東家辦的。”張子非敬了戴權一盞酒。
戴權眯起眼睛。“孫家大爺如何?”
“江都親王和信圓師父已是破鏡難圓。孫家也特去鬆江府見過信圓師父幾回。不知江都親王正妃可否封給孫良娣。這麽多年,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戴權挑眉:“孫家倒有幾分盤算。”
“信圓師父說,總背著個先世子妃的名頭,身邊阿貓阿狗層出不窮,煩得緊。想入深山古庵修行兩年,待世人將她忘記再琢磨可要重新出山。再有,當年二皇子是真的想殺她。奈何她尋不著證據。”
戴權點點頭:“雜家明白了。”
“戴公公最體諒聖人的心思。依您老看,此事可有幾分成算?”
戴權道:“既是信圓師父有意專心修行,江都親王跟前沒個正妃、諸事不便。”張子非麵帶喜色深施一禮。戴權又問,“另一件呢?”
“另一件,我們東家起初沒當回事。就是如今那位暫代京營節度使的錢將軍。他還要代多久?本以為最多半個月的。”張子非誠懇道,“王子騰大人不糊塗,心知並未榮寵至此。他自己巡邊去、京中要職竟依然讓他的人占著。”
戴權神情略有幾分古怪,半晌道:“此事乃老聖人做主。”
“我們隻納悶兒。”
戴權微微一笑,吃了口酒悠然道:“王大人,聖人和老聖人都信得過。”
張子非臉上茫然不解,心中已有了個大略。京城武職,最要緊的便是京營節度使和禦林軍大將軍。其一護衛都城、其二護衛紫禁城。算算路程,長安節度使雲光大抵已藏兵京郊。關左將軍既然以為自己深得聖寵,他沒問題。若是禦林軍大將軍有問題,老聖人縱然恨姓關的不成器、這個節骨眼兒也得設法保他。可如今卻是畢公公親筆寫了張短箋,讓關左將軍自己上書、身染重疾求解甲歸田。各處武將盯這個空缺、眼睛都紅了。張子非暗暗吸了口長氣:錢將軍果真不大妥當。王子騰離京,莫不是太上皇保他免受牽連?
二人遂開始議論如何分辨假古董。張子非說自家的掌櫃夥計帳房多少都能看出幾分、唯獨東家每認每錯。說著說著忽然走神。戴權出聲詢問。張子非輕歎道:“關將軍那位小甥女兒,我們東家來了封長信。”並沒有。
戴權一愣。“他認得?”
“不認得。是慈悲心又犯了。東家覺得,姑娘實在太小。關將軍和她母親想怎麽教她就怎麽教她,她壓根無處得知世間廉恥。倘若置之不理,這輩子就完了。哪怕關將軍解甲歸田、送她一副好嫁妝,到了婆家又如何肯好生過日子?不是她自己慘,就是婆家慘。話裏話外想讓我幫一手。”
戴權笑道:“果真是個和尚。”
“我區區外人,如何幫得了。”
“可不是。”戴權道,“有幫那小賤人的功夫,不若幫好人家去。”張子非搖搖頭,輕歎不語。
酒席散去,戴權揣著荷包走了。
自打關左將軍的表姐夫丟了回大臉,他們家也閉門謝客。早幾日還罵天罵地,後見關家再沒過來個人,內裏著急、不知後續如何,便打發了機靈奴才過去詢問。誰知讓關家給攆了出來。關家的門子告訴他:我們爺們說了,從今往後再沒你們這門親戚。老爺早先給的錢隻當打發叫花子,休再上門。
表姐親自坐著馬車前往。門子入內通報回來,身後領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不待表姐看明白怎麽回事,婆子每人潑了她一頭涼水。一位插著腰道:“大奶奶的話。這位娘子倘若還來我們家門口晃悠,見一次打一次!”轉身便走。
門子湊近表姐的仆婦低聲道:“我們老爺當真病了,沒誰敢進去傳信。老聖人已發話讓他辭官返鄉、不許在京城呆著。裏頭正收拾行李呢。讓你們主子趕緊回去吧。十幾年了都。該不會以為我們爺們不知道吧。”轟她們走。
表姐跌坐於地,知道關家從今往後再不是表弟說了算。上回相中的那套頭麵,自家如何買得起?乃嚎啕大哭。兩個婆子又出來潑了兩盆水,讓她要嚎喪回去嚎。
回到家中垂淚訴說經過,表姐夫和小女兒都急了——難不成從今後再沒有隨手花錢的日子?顧不得顏麵,表姐夫又去了回關家,果然被打出來。
焦急了幾日,死活想不出主意。三人漸漸明白,事情已無轉圜。先是大哭,又是大吵,再打作一團。
又過幾天,門外忽然來了位年輕姑娘。衣衫錦繡,冷著臉說想見他們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