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六章
司徒暄跑來薛家打了個招呼, 當即離去。薛蟠氣得頭頂冒無名火,顧不得還有客人在跟前,狠狠罵了好一陣子。許久方坐下歇息會子, 看看慶二爺:“先向慶施主賠個不是,貧僧心情極壞,待會兒說話多半會不好聽, 還望擔待。”
慶二爺含笑道:“無礙, 任誰都得惱。師父當真不管?”
薛蟠手撐額頭疲憊道:“荷爾蒙爆發的年齡, 頭腦難以理智。人生終究是她自己的, 決定隻能自己做。強勢逼迫必適得其反。”
慶二爺想了半日:“我隻不明白。師父分明能管。”
薛蟠擺手:“咱們有文化鴻溝,無法交流。說別的吧。”
慶二爺點頭,因正色道:“我老子極艱難, 求師父指條明路。條件隨師父提, 什麽都行。”
薛蟠哂笑道:“把你們家的青樓南風館裏的人悉數放了也行?”
“行。隻是我們不擅安置, 都送來給師父吧。”
薛蟠一愣, 端詳其神色居然是認真的。“令尊大人用不著討好貧僧吧。”
慶二爺長歎, 眼角掃了眼盧四爺。盧四爺立時起身告辭, 薛蟠也不送他。這哥們磨磨蹭蹭、目光流連。
慶二爺這才說:“師父不知道……這兩年我們家的運道實在衰敗。”
薛蟠摸摸下巴打量他幾眼, 有點兒憐憫:“確實衰敗。意料之外的狀況本該好壞對半, 你們家的都不咋的。明人麵前不說暗話,糧倉夜渡其實是你爹做的吧。”
慶二爺苦笑。
薛蟠搖頭:“至少應該安排兩個內應。”
“三個。”慶二爺僵著眉眼,“一個出了變故,一個心思變化,一個事到臨頭不敢動。”
咦?他居然說了實話!“接連兩次失算,可知上蒼有意示警。就應該緊急刹車、留待日後找機會。”薛蟠一本正經道, “而是不是硬著頭皮找死。”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慶二爺思忖道, “且老頭子仿佛與早先不同。”
“那當然。上了歲數的人, 心思肯定會變。萬變不離其宗,終究是為了社稷穩固昌盛。”和尚合十誦佛,“論心性,義忠親王、今上、端王和令尊哪有兩樣。”
慶二爺微含笑意:“端王也是?”
“夏公子的母親本有婚約。好端端到廟裏進個香被他看見,就那麽光明正大的搶走了。”
慶二爺點頭:“嚐鼎一臠。”
“君王不可任性,須顧念大局比顧念自己多。隔壁的忠順王爺真要換世子,換了也就換了。今上敢立九皇子試試?太上皇能廢他。”
“確實想立九皇子。”
“哈?”和尚想了想,認真道,“最終結局還是要看運氣。”
慶二爺頓時蔫了幾分,喃喃道:“運氣。”
“壞事幹得太多,運氣自然會差。雖然別人也好不到哪裏去——方才夏公子說什麽來著?不用跑得過熊、隻需跑得過你。”
“這是何典。”
薛蟠遂跟他科普了熊和旅人的故事。乃正色道:“慶施主以為自家運氣不好,事實上令尊本來早已出局了。他忽然做了件事,出乎老聖人意料。”
慶二爺一驚:“何事。”
“年初改田稅,慶王非但沒有夥同範家等大地主跟朝廷唱對台戲,反而幫了今上一手。林海吳遜兩個老東西猜破腦袋都沒猜出緣故。”
慶二爺微微一笑:“那是我跟前一位幕僚的主意。我也險些沒聽他的勸。”
“單看這個,慶二爺運氣不錯。落在老聖人眼中,便是令尊肯為了司徒一族的整體利益、暫時擱置個人利益。逼宮奪嫡那種事,隻要挨不到老爺子自己的寢宮,他隻當兒孫們階前打架、沒什麽要緊的。”薛蟠麵色微沉,“而這才是紫禁城父子最激烈的矛盾所在。”
慶二爺呼吸加重:“求師父指教。”
“慶施主也有兒子。你兒子打架甭管打得天昏地暗,你隻掏出懷表看一眼說,‘住手,該吃飯了’。至於他們為什麽打架、誰是誰非、誰拳頭下得重、誰出了陰招,你壓根不會去詢問。今上舉國布下天羅地網,非要殺三皇子不可;人卻被太上皇救走了。太上皇一是舍不得孫子二是舍不得將才。那今上為何舍得兒子和將才?”
慶二爺道:“弑父的兒子和弑君的將才,要來何用?”
薛蟠打了個響指:“說到點子上了。皇帝把自己當皇帝,太上皇把他當兒子。”
“——師父言之有理。”
“貴府做的那些事,太上皇哪樣不知道。他不搭理,不過是沒有用繼承人的標準去要求罷了。”和尚長長一歎,“夏公子想娶我們小趙姑娘,端王府沒人反對。若世子想娶個掌櫃之女做世子妃,端王和王妃都不會答應的。”
慶二爺深深吸了口氣:“近日,我們家諸多生意都讓朝廷給查了。”
“恭喜賀喜,慶王終於開始被列入考量範圍。”
“之前——”
“和夏公子一樣不被當回事。”
又沉思了許久,慶二爺再拱手:“多謝師父解惑,我有幾分譜了。”
薛蟠笑而不語。賺習慣了黑心錢,貧僧才不信他們收得回來。
誰知慶二爺居然真的要把粉頭小倌們送來。不明和尚連聲誦佛,給了個聯絡人,讓都送到一家製衣廠去。
慶二爺詫然:“師父讓她們做工人?”
“給一個做工人的機會。就算有還願意做風月行當,也必是極個別。”
薛蟠親身將慶二爺送出府,眼睛拂過遠處,眉頭微皺了一下:他看見盧四爺正立在街口,佯裝負手賞桂樹,眼睛直往這邊瞟。
果不其然。次日下午放學,盧四姑娘向她們學校求助,說哥哥要把她送給人當小老婆換前程。學校一麵安排她臨時住到教師宿舍、一麵聯絡了她的入校介紹人盧慧安。
盧家派人過去一問,原來是昨兒盧四爺推測出“慶施主”必是貴人,悄悄跟在人家後頭走了不到半條街,便被護衛抓了。遂使勁兒拍慶二爺馬屁,說自己粗通文墨、有心投靠。慶二爺隻當他是個破落戶。投靠就投靠唄,無非給幾個月錢。
盧四爺跟著來到慶二爺的住處、見到位大管事才知道,人家居然是慶王世子!不免喜出望外。經過了之前那十來天求見瑛小爺而不得,盧四爺已清楚,閑人清客永遠都隻會是閑人清客,貴人不可能重用他。於是他直接想到了妹子頭上。做慶王世子的姬妾比做瑛小爺的姬妾還強呢!瑛小爺不過是個外室子罷了。遂歡歡喜喜跟大管事書吹了半日妹子如何如何好。
主子離家在外,身邊沒兩個服侍的人。下頭進貢可心靠譜的美人自然是好事。管事好生誇讚了這個新來的清客先生一番,還畫給他幾隻天大的大餅。
盧四爺興致勃勃跑回去,滿心以為妹子必也歡喜,然盧四姑娘竟立時搖頭。原來她後桌同學參加了學校的時政愛好小組,認定慶王府野心勃勃、奪嫡無望。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多半更相信同學、不太相信哥哥。盧四爺豈能由著她的性子胡鬧?隻說自己已然投靠在世子門下,你非嫁不可。盧四姑娘氣得關了房門,她哥哥隻當明兒睡醒自然好了。
於是盧四爺再次見到了三妹妹的吳助理。
說了幾句硬梆梆假惺惺的客套話,晴雯和藹道:“聽聞四爺已投靠了主公,可喜可賀。我們少夫人說,既如此,四爺就搬到慶王世子處住去吧。不然,你和同僚平素往來,姑娘們不方便。”
盧四爺納罕道:“如何不方便。”
“清客幕僚多半猥瑣且年紀大,長得還不好看,姑娘們不留神撞見豈非礙眼。”晴雯信口道,“再說少夫人怕你來金陵兩個多月、依然不清楚本地情形。每所女學都自有勢力。”遂告訴他四姑娘已經跟學校告狀了。“你放心,慶王世子不會為了個不知是圓是扁的女人得罪女學的。明天上午我們會派人來幫忙搬家,請四爺中午之前搬走,沒事就不要回來了。”
盧四爺呆若木雞。半晌,回頭看另外兩個族妹。一個滿麵無辜道:“四姐姐沒跟我們打招呼。”另一個羨慕道:“果然她們學校最好了。”盧四爺癱倒在椅子上。可他已經跟大管事說得明白,隻差沒商議日子。這下可如何交代。
一個才剛投靠的清客,哪能隨便就住到主子跟前去。偏盧慧安還真夠狠的,果真派人將堂兄掃地出門。無奈,盧四爺唯有領著幾個老家帶來的奴才暫且住在客棧裏。這位氣得滿臉青筋亂跳,一拳砸在桌案上,嚇了人家客棧的小夥計一跳。
長安來的一位老仆拉著盧慧安的手下直跌足:“不過些許小誤會,三姑娘何至於。”
那手下也跌足:“我們少夫人也沒法子。若不如此,四爺必一直心存僥幸,以為自己能多少能做點兒姑娘們的主。”
老仆眼睛都直了。“可……姑娘的終身大事不都是父兄做主的?”
“您聽聽您老這語氣,多理直氣壯啊!您還不是直接受益人。四爺肯定更不願意放開從前的權力,必隔三岔五找麻煩。那姑娘們還能安生讀書麽?讀書多要緊啊@#¥%……”這手下唧唧呱呱的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反倒把老仆給說糊塗了。
雖被強行搬了家,盧四爺依然得回慶王世子跟前去。他預備了好幾套說辭,沒一套合適的,遂先悄悄躲著那大管事。然而人家並沒找他。有回不留神迎麵撞上,大管事忙著跟另外一位先生說話,對盧四爺視而不見。至於上進妹子的事兒,既然盧四爺自己沒提,大管事哪裏記得。跟同僚打聽世子,同僚說上忠順王府去了。世子這趟南下本就是為了替瑛小爺賀喜的。盧四爺心中悵然:他原本是少夫人的親戚。
另一頭,司徒暄快馬趕到上海,給趙茵娘的聯絡點留了消息。趙茵娘讓他明日某時到某處相見。
次日,司徒暄拿著地址和地圖,看著路牌一路找到街口。隻見眼前是極寬的大路,往來並行四輛馬車。路邊綠槐丹桂成蔭,下有花圃、植著大朵菊花燦如黃金,還有成樹的大紅月季,煞是好看。路邊是各色招牌,什麽海貿公司、工廠辦事處。並有銀灰色的大陽傘撐開,下設簡潔木桌椅,賣些吃食茶飲。
走著走著,乍然看見趙茵娘就坐在不遠處招手:“這兒這兒~~”
司徒暄忙快步走了過去,笑道:“你這帽子倒別致。”
趙茵娘隨手摘下來:“這個叫做貝雷帽,早先是外國不知哪裏的軍帽,漸漸修改成這樣。簡單大方,我喜歡得緊。”
“你戴著甚好看。”
趙茵娘皺皺鼻子笑了。
“你們江南的衣裳越變越有趣了。”
“好看吧~~全新式的,並非依著本國或外國的衣裳修改而來,喚作現代時裝。”趙茵娘招手喊來服務生,點了一杯奶茶。司徒暄要了壺碧螺春。茵娘接著說,“這才幾年工夫?上海已經和最初那個上海縣差了許多去。東瀛百廢待興,金礦隻是噱頭。”
司徒暄點頭:“我猜到了。四皇子是為著引人過去才成日拿金礦出來招搖的。”
茵娘托著下巴,眼睛遙遙的往遠處望:“所以說,大有可為。”
司徒暄微笑道:“既如此,我也去。”
趙茵娘一愣:“你說什麽?”
“我說,我也去。”
話音剛落,忽聽有人喊“趙經理——”趙茵娘還沒來得及感動,脖子已直接扭了過去:“怎麽了?”又向司徒暄解釋道,“這是我新來的助理小齊。”
司徒暄往聲音來處望,隻見一位穿新式套裝的小姑娘抱了個文件夾快步走來。“李經理說,這個東西特別著急,讓你趕緊看看趕緊簽字。”
司徒暄中了定身術似的、直愣愣定住了。這位齊助理不是別個,正是錢將軍的外室女阿殊。想躲肯定是躲不了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個什麽李經理絕對是張子非手下。錢將軍斷頭承天門後,他的兒孫都找到了,女眷、連同外室齊氏,朝廷愣是尋不著蹤跡。原來是讓這家子給救下的。送阿殊來做趙茵娘的助理,故意得不能更故意。暄三爺苦笑。他知道張子非反對他追求茵娘,沒想到這麽狠。
腦中還沒想好對策,阿殊已經跑到跟前。手裏將東西遞給茵娘,眼睛不由自主看了看對麵的男士,瞬間呆住了。
司徒暄長歎:“茵娘,不論如何你得先聽我把話說完。之後要殺要剮聽憑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