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五章
話說歐陽二叔給他堂伯、陝西提督歐陽盛去信, 想托他作中人、幫自己過繼侄兒。歐陽盛遂推斷自己身邊這個是假貨。再說,眼前的三郎並不會家傳武藝。因跟兒子商議,敬小子過繼給他二叔倒八下裏合適。乃長歎一聲。
待老頭兒回到府邸, 將全家男丁喊來堂前。兒孫們見其嚴肅, 悉數屏息凝神。
隻見歐陽盛緩緩吃了口茶, 看著那假貨道:“三郎。你說你十幾年前得恩公相救。那恩公是何人。”
假三郎微驚,隨即含笑道:“伯祖父何以忽然問起這個。”
“你先說他多大年歲。”
假三郎沉思片刻:“比侄孫略大幾歲。”
“如此甚好。”老頭捋了捋胡須。“老夫琢磨著,人情如債、不大好還。須趁他年輕時早些清幹淨。”
假三郎微笑道:“他並無讓侄孫還情之意。侄孫也幫不上他。”
下頭坐著歐陽家四少爺,無端興致勃勃,口無遮攔道:“他想必是個龍陽。奈何三哥天生不喜歡男人。”讓他老子厲聲嗬斥。
假三郎立時道:“不是。”
四爺擠眉弄眼的低了幾秒鍾頭, 偷偷抬起來張望。見祖父沒責備自己, 又說:“幫不上, 那就是京城貴人了?皇子?和你差不多大的皇子都散光了。王府的爺們?”
假三郎眨了眨眼:“我不知道。”
“肯定是慶王府的。”四爺道,“你起先不是在揚州麽?他們家的青樓南風館揚州開得最多, 還大。買人的時候幾十個一買, 各家老鴇子去挑。”
他爹氣得正想罵人, 歐陽盛竟思忖道:“保不齊真是這家的。”眾人一愣。
假三郎忙說:“不是。”
歐陽四爺立時拍手:“哈哈你方才還說不知道!”
假三郎遲疑道:“他並沒告訴正經告訴我。我猜度著是端王府的。”
話音未落, 四爺笑說:“別家還罷了,這家我敢斷定不是。”
歐陽盛問道:“你如何知道?”
“前幾日我遇見賈家的石管事, 跟他打聽南邊新鮮事。他饞酒, 我請他喝。那廝幾杯黃湯下肚便開始口沒遮攔。端王府的三爺想娶他們家一位親戚姑娘,什麽都跟賈知府太太說。”歐陽四爺雙眼射出八卦之光。“連他們哥幾個是何時第一次逛青樓都招供。然第一回進南風館都在十六歲,都是進去便呆不住立時出來,都在京城。”
另一位少爺道:“那又如何?過後再去揚州亦可。”
四爺拍手:“不論青樓南風館, 孩子開.苞都在十三四歲。三哥的年紀和他們家爺們的年紀, 時間湊不上。”
歐陽盛掐手指頭盤算了半日道:“確湊不上。”乃正色道, “也罷。若不是王府爺們最好;若是——三郎, 朝局動蕩,老夫又掌著兵。謝他十倍的銀兩,也算過去了。”
假三郎神情驟變了一瞬,飛快斂去,抱拳答應。
老頭又沉思許久,眾人都看得出有事。偏他靜靜想了半炷香的工夫,忽然說散了、自己拿起腳就走!兒孫們瞎猜一大通,都沒把握猜中了,隻得散去。
假三郎稱他約了朋友吃酒,換身衣裳出門。雖小心翼翼四麵查看,並未發現有兩個斥候跟著他。這位沒去吃酒,進了城中一家賭坊。
點兒大的小城蹲著歐陽老頭這麽個大官,賭坊的底細斥候們都清楚。東家是去年才來的外地人,帶著兩個精壯夥計。二將軍疑他們是外族細作,仔細盤問又盯過挺長時日。後來查出那東家正經的營生是幫土匪介紹銷贓之所,也便暫時放下了。
假三郎進賭坊賭了兩把皆輸,東家含笑說三爺今兒手氣不好、我請你吃兩盅。二人遂入內說話去了。斥候覷見屋中空無一人,知道有密室。果然,等候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裏屋牆上一副畫打開了。隨即假三郎灌了小半葫蘆酒、還撒些在身上,大大方方離去。賭坊東家招來個夥計,附耳叮囑了半日。夥計從後頭悄然溜走。
夥計去了南邊城外一處農舍,隻住著對老兩口。屋子不大院子極大,雞鴨鵝養了幾大群。算他們運氣不好。這趟來的有個老斥候,偷瞄幾眼便告訴小夥伴:裏頭必有鴿舍。咱們二人各守著南邊和東邊,見鴿子立時發彈弓打石子。若不止一隻,隻打一隻。沒多久,院中三隻鴿子撲棱著翅膀往南邊飛去,隨即掉下來一隻。
年輕斥候好不欽佩,連忙請教。老斥候告訴他:此乃西北邊陲。外無戰事、內有黨爭,奸細同黨必在東南繁華處設立暗樁,不是太原、就是長安。何況農舍本來就在南郊。因地闊猛禽多,通常信鴿會一次放多隻。年輕斥候敬佩得五體投地。
二人帶著傷鴿回府,替鴿子好生敷藥。隻是一打開鴿筒,裏頭火光乍起,須臾將東西燒做灰燼。
次日,歐陽四爺拿著鴿筒去尋石管事,說是自家截到的,問他可會打開此物不損信。石管事使勁兒搖頭。二人又偷問了幾位王子騰的親兵,皆外行。歐陽四爺好不沮喪。
石管事想了想,笑道:“我有個餿主意,就不知頂不頂事。”
四爺忙搭住他的肩膀:“早知道石管事是能人,沒有你辦不妥當的。”
石管事道:“我們親家老爺的外甥,金陵薛大爺,家裏好大的買賣,各地都有信鴿傳遞消息。長安太原必定也有。托親家老爺顏麵去問薛家的大掌櫃試試。隻不知這個和他們使的可一樣。”
四爺喜道:“縱然不一樣,也大同小異。”
遂哄騙王子騰,說那鴿筒也許是外敵的東西。王子騰打發個心腹親兵帶著信物、陪歐陽四爺跑了趟太原——太原比長安近著許多。
幾天後歐陽四爺回來了。薛家使的鴿筒和這個全然不同。他本來失望得緊;親兵覺得失了老爺的顏麵,將大掌櫃嚇唬一番。大掌櫃使勁兒陪好話,親兵隻不依不饒。有個來辦事的老夥計聽了,提議說某位“老東西”認得許多異人,保不齊有能幹的。大掌櫃、老夥計遂陪著歐陽四爺、親兵同去尋“老東西”,又尋到一位白白胖胖的市井閑漢。異人卻不是閑漢,而是閑漢他媳婦,一個手指頭有胡蘿卜粗的大嬸。大嬸一眼便知道這鴿筒是怎麽回事,一壁揉麵團一壁告訴了。
歐陽四爺好生感慨,向祖父道:“常常聽說市井藏高人,原來是真的。那大嬸瞧著真真就是個街邊罵娘的尋常大嬸。”
歐陽老頭捋了捋胡須:“還有呢。”
“沒了。”
“石管事雖區區奴才,竟知道借王家的顏麵、薛家的人手來使。那親兵不逼一逼大掌櫃,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他孫子連連點頭。“大嬸咱們能請來麽?”
“不能。既為異人,最厭惡受製於人的。”
歐陽四爺有些惋惜。
昨日斥候們已從農舍東邊射下來了兩隻鴿子,兩枚鴿筒都在歐陽盛手裏。遂依著大嬸教的法子,果然完好無損打開了。兩封鴿信是一模一樣的。讓假三郎休怕,世子已到長安。隻等王子騰走了,他親來見。歐陽盛登時變了臉,急命人喊二將軍回來。
四爺碰巧是二將軍之子。他有些怕老子,麵如死灰的出去了。親兵瞧他心情不好,問又不肯答話,便說:“四爺既有煩惱事,不如問問石管事。他鬼主意最多。”
歐陽四爺翻翻眼皮子:兒子怕爹,外人豈能有法子?話雖如此,死馬當活馬醫,撞個大運也隻那麽回事。
果然,石管事道:“這個我真沒主意。我們家大人早先在京城也不大怕大老爺。大姑娘是橫行上海灘的主兒,小爺太小。令尊大人因為什麽事要回來,你想法兒把那事解決了不就完了?”
歐陽四爺愈發喪氣:“有個瘟神說過些日子要來。”
“打抽豐的親戚?”
四爺哼道:“親戚的朋友。”
石管事笑道:“這個容易。親戚可是也在軍中供職?”
四爺登時來了精神:“這個自然。”
“調他去鳥不下蛋的僻靜處鍛煉個小半年的。”石管事擠擠眼,“他朋友既尋不著他,上哪兒跟你們家掛上?若當真惹人嫌,你扮作不認識、讓他走半道上就掉陷坑也頗有趣。”
四爺起先還越聽越興奮,最末搖頭道:“不能傷他。”
“誰說要傷他呢!”石管事道,“掉糞坑裏必不會傷他。”歐陽四爺放聲大笑。看這位心情好,石管事忽誠懇道,“四爺,奴才討個嫌。您上回說瞧不上我們親家老爺搶人家功勞。其實親家老爺是給足了錢的。”
歐陽四爺登時黑了臉。“搶功之前給的之後給的?”
“奴才哪兒知道。”
“彼時他們隻十七八歲。必定搶功之後給的。”
石管事嘀咕道:“那也沒法子。世道本來不講理。給錢總比不給強。”
歐陽四爺嗤道:“同是兩坨糞,還要比哪坨更臭些?”
石管事撲哧笑了,看了歐陽四爺半日,譏誚道:“令祖父一方大員、威震邊關,還能愁個親戚的朋友?想必有權勢相逼吧。那不也是一坨糞麽?你真敢讓他陷進糞坑裏?不過是瞧我們親家老爺官帽子低些罷了。”乃擺擺手一徑溜達走。
歐陽四爺麵沉似水,眼珠子輕輕轉動。
歐陽家幾個爺們商議著,不論“世子”是哪家的,多半暫住長安。京中正在春闈。他既離開,總不能白白閑過這些日子。長安的名流大儒多。最先抓到的那隻信鴿傷得不厲害,已能撲騰翅膀了。
兩名斥候遂帶著鴿子快馬奔去長安,尋個偏僻小客棧藏著。耳聽梆子敲打三更,年輕斥候留下看守屋子,老斥候帶著鴿子跳窗而出。鴿子腿上綁了盤細麻繩,夜色遮掩看不出,乃輕輕放出鴿子。鴿子猛的躥上了天。雖說傷著飛不快,老斥候壓根趕不上。好在斥候也不是想追它,隻看鴿子盤旋幾圈兒,掙紮著朝一個方向紮。繩子牽著呢,紮不動。鴿子一氣之下落了下來,不飛了。老斥候便帶著它朝那個方向跑了兩條街,喂些吃的再放一次。第二次沒飛走後,鴿子愈發惱火,不肯飛第三次。
之後兩天夜裏,老斥候依樣畫葫蘆又玩了兩次和三次,鴿子終於落在了一戶人家屋脊上、想往裏去。
這戶人家乃是長安的大藥材商。稍加打探便可知道,他們府裏二月來了位客人王公子,行二,從京城來遊玩的。衣衫錦繡,容貌俊俏。已經結識了長安城中不少名流。窺得其容貌後,老斥候歡歡喜喜帶著鴿子回去了——他打下來的鴿子,就沒打算還給人家。年輕斥候則留在長安。
再過幾日,王子騰辭別歐陽老帥去下一處巡視。石管事說既然書信送到,奴才就回南邊複命去了。歐陽四爺尋思著這貨花花腸子實在多,是個人才,便托他多留幾日。石管事蠍蠍螫螫不想答應,歐陽四爺幹脆托了王子騰。石管事還能說什麽?隻得老實呆著。
王子騰離開當日,南郊農舍又有鴿子飛出。這回歐陽家沒管。
從長安過來的路途可不短。這日,年輕斥候快馬趕回兵營:那位王二公子說要去別處遊玩,業已啟程投北邊而來。
歐陽老頭捋須一笑,當即喊假三郎過來,正色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跟著老夫這些日子已識得進退分寸。軍營之中,不去下頭摔打是成不了器的。你明兒便先到底下去,不許說自己姓歐陽,從尋常士卒做起。”乃含笑道,“你大伯隻花了半年已做到百夫長,你二伯七個月,你大哥十個月。且看看你的本事。”
假三郎當即叩謝伯祖父栽培,道:“侄孫不敢比二位伯父,比兄長想必能略快上個把月。”老歐陽哈哈大笑。
假三郎遂又去了一趟賭坊。此地乃是歐陽家的大本營,他們推測,也隻從中軍大帳往底下去罷了。
做夢都沒想到,第二天領路的兵士直領著他走到天黑,尋個驛站投宿。假三郎驚問還有多遠。那兵士道:“早呢,還得七八天的路程。大將軍當年也在那兒呆過半年,老元帥倒真器重你。”假三郎呆如木雞、束手無措。遂一宿難眠,天明後還是老實上路——主子自然有辦法。
另一頭,歐陽四爺拉著石管事,帶上幾個心腹親兵,也鬼鬼祟祟上了路。從長安過來的大路就隻那條。半道上開個岔、將人引去別處的經驗,石管事充足得很。牛糞馬糞人糞也都齊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