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王二公子已經離歐陽家的兵營不遠了。掉入陷阱後回到昨晚上的客棧跟店家提起山石擋路, 掌櫃的驚說今兒還從那邊進了貨呢。立時有幕僚察覺出端倪,仔細詢問,方知他們走錯了路。休整一宿, 次日請了個老夥計當向導, 重新啟程。
近十幾年西北無戰事, 歐陽四爺短短二十餘年的戎馬生涯沒上過正經戰場,故此他依然遠遠的藏在岔路後頭。等親兵跑過來告訴他王二公子已經上了大路,歐陽四爺呆愣半日沒回過神來。扭頭看石管事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癟癟嘴:“石大哥,你又沒提醒我。”
石管事道:“你沒料到, 是因為你早先沒經曆過。我告訴你無用。你父親、祖父難道沒告訴過你敵軍狡黠?你也沒記住啊。下回便知道了。”
“還下回。”四爺嘀咕, “祖父讓我攔著他拖延時日。”
“他不是還沒到你們家麽。”石管事伸了個懶腰, “哎,你們這兒有沒有藏於市井的綠林高手?”
四爺沒好氣道:“沒有。我們這麽點兒大的地方, 還市井。”
“早知道上回派人去長安時順手雇兩個回來。”
“作甚。”
“你年輕不懂事, 石大哥教教你。”石管事悠然道, “幹壞事至少要拉一個職業背黑鍋的。”
忽聽一個聲音冷不丁冒了出來:“石大哥, 麻煩你不要教壞我們家長輩謝謝。”
石管事扭頭一看,大驚:“禿驢!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隻見一個和尚麻溜的翻過山石, 在幾個人跟前穩穩站立。先歪著腦袋打量了幾眼歐陽四爺。“施主姓歐陽?”
歐陽四爺也打量他。“不錯。敢問師父法號?”此僧穿著半舊的僧衣, 頭上戴了個青草編的圈兒,身後背著包袱、鬥笠和雁翎長刀,胸前一串大佛珠看不出什麽做的。
和尚甩掉草圈、包袱等合十誦佛道:“貧僧想跟歐陽施主過兩招。”
石管事抱著胳膊跳出圈外,招呼親兵們:“讓他們比劃比劃。你們少將軍兵法平平, 武藝倒還不錯。”
歐陽四爺含笑道:“比劃是可以。我是師父長輩?”
和尚道:“眼下還不知道。打完才知道。”
四爺哼哼兩聲, 拱拱手做了個起勢。和尚做了個同樣的。二人一言不發徑直交手。眼明的兵士隻幾招便看出來了, 他倆使著同樣的功夫。然和尚顯見占上風。
一個親兵拉了拉石管事:“哎石大哥, 我們少將軍怎麽要打不過他似的?”
石管事道:“這和尚經風曆雨,和各種人交過手,勝在經驗。他還學了另一派的硬功夫,力氣比你們少將軍大,一力降十會。”
說話間勝負已分。二人左手胳膊勾撞的功夫,和尚右手冷不丁拔出長刀笑眯眯架在了歐陽四爺脖項上。
親兵惱了:“沒說比兵刃!”
“多新鮮呐~~戰場上你跟敵人打仗前先列個單子,先比弓箭、後比拳腳、最後比兵刃?他們到後方殺咱們婦孺時會不會先讓有力氣的男人出來?”
歐陽四爺抱拳:“是我輸了。”眼睛又鋥亮,“我是你長輩?”
“你叫什麽?”
“單字名敦。”
“嗯,夠敦的。”
“禿驢你休要繞過重點。”石管事幸災樂禍,“敦,文字輩。跟敬大爺同輩。”
“我知道我知道!”和尚瞪他,“我識字!我本馳名大江南北的詩僧……”
“你又顧左右而言他。一句話,是不是你長輩。”
“是。”
“這不就完了麽?”
不待歐陽敦發問,和尚已拉了拉他的胳膊:“師叔休要教這廝給哄騙了。此人外號立地成佛,早先是一名江洋大盜,近幾年才假惺惺投靠了個主子。”
“四當家何必呢,一見麵就互相揭短真的好麽?”
“誰先揭的?”
歐陽敦直覺有好事:“二位別吵了。這位師父是我家哪位兄長門下?”
和尚合十:“不知道。”
“啊?”
“老和尚找不著了。和敬師叔交手後才知道他是貧僧師叔。”
歐陽敦茫然半晌理不清頭緒,咧嘴笑道:“我們老家人口極多。祖父正準備派大伯回鄉辦事,師父就跟著同去吧。”
和尚皺眉:“是……敬師叔過繼之事麽?貧僧就不去了。貧僧怕忍不住對他父親和繼母不敬。煩勞太師伯替貧僧在敬師叔生母墳前上柱香,貧僧謝謝他。”
歐陽敦輕歎一聲:“清官難斷家務事。”
和尚闔目垂頭:“沒有什麽是斷不清的。隻看肯不肯斷。”
石管事忽然拍手道:“和尚,你來得正好。”他指了指歐陽敦,“昨兒我跟這孩子說了些話。因實在太有道理,他一直提不起精神。”
“你又給我們家孩子……額,我們家長輩放了什麽毒?”
石管事笑得不懷好意:“烏、龍、嶺。”
和尚一愣。“啊?好端端的提那個幹嘛?”石管事大略說了昨日言論和歐陽敦反應。和尚望天無語。“十三大哥你是故意的!”
“沒錯!我就是故意的。”石管事洋洋得意。“一將功成萬骨枯。奪人軍功可謂喪盡天良。我看你還能掰扯得出什麽花兒來。”
“有什麽好掰扯的。”和尚懶洋洋道,“不勞而獲乃人類天性,軍人也不例外。指望修心養性純屬白日做夢。唯有嚴峻律法這一條可行。故此軍令素來是最嚴格的。那事兒錯在兩位。監軍負監管責任,上司負領導責任。賈代信上請罪書。”
石管事嘴角抽了抽:“王子騰就沒事了?”
“營前斬首,他爹也上請罪書。”和尚道,“不過這些都是秩序年代的話題。非秩序年代扯規矩純屬瞎扯淡。多少將軍大老婆小老婆都是搶來的。”
歐陽敦道:“師父……”
還沒來得及說話,石管事打斷:“師侄!”
和尚合十行禮:“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論俗家輩。”
“方才誰說別教壞你家長輩的?”
歐陽敦翻眼皮子瞥他倆。和尚正想反駁,見狀閉嘴。四爺略去稱呼接著說:“石大哥說,史書上烏龍嶺依然記在王子騰名下。”
和尚道:“如果諸事不變,確實會在他名下。”因想了想,“主要涉及兩個問題。其一,曆史是門學術,而不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二,罪犯應當保有基本權力,不能不承認其成就。本朝現階段純粹是人治。不變法,這兩件事都別指望解決。想變法,需要很多人堅持不懈,才能達到。”
聽到最後,歐陽敦一愣:“能?”
“難歸難,並非不能。”
歐陽敦脫口而出:“算我一個!”
和尚看了看他。“凡是答應得特別爽快的,九成九沒思慮周全。”石管事嘴角含笑環抱膀臂後退兩步。
“還要如何考慮周全?”
“光為了烏龍嶺,搬倒王子騰就可以了,用得著變法麽?隔壁時空他無緣無故墜馬死了,說不定就是老錢……額,隔壁不關咱們事。奪人軍功的,王子騰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地方上知府奪知縣政績者多了去。相對應的還有上司犯罪下屬背黑鍋,甚至不相幹的路人甲背黑鍋,抄家滅門無處鳴冤。這些,敦師叔以為該不該。”
歐陽敦一巴掌拍上山石:“不該!”
“然後你想想有多難。”
“故此我說算我一個啊!”
和尚與石管事互視兩眼。石管事道:“赤子之心,就不知道多年後變否。”
和尚摸摸下巴:“貧僧對姓歐陽的無端有幾分信心,一如對姓司徒的無端有幾分戒心。”
石管事啞然失笑。“你過來,我有事單獨同你說。”翻身跳上山壁攀登。和尚緊隨其後。
他倆自然是十三和薛蟠。遠遠的避到十丈高的一塊突岩上,二人並肩而立。十三正色道:“既然姓司徒的都差不多,留著皇帝、扶四皇子,也挺好。”
薛蟠擺擺手:“皇帝是小朱的滅門仇人。上台多有郝家之功,本身硬實力偏弱。林大人和徽姨的婚事是我對他的最後一次測試。天地君親,扶小四會受他很多掣製。端王世子不貪權。”
“更弱。”
“所以我替他預備好文臣武將。基督山伯爵說,要打擊上層人物,就必須有勇氣把自己降低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
“我覺得你在等什麽。”
“等實驗室突破。”薛蟠愁道,“等火器工廠。不拿火器來對付冷兵器,太難贏了。”
十三點頭,朝下掃了一眼。“你敦師叔有心事,不是烏龍嶺。”薛蟠比了個“V”。
二人從山壁行下來,薛蟠一把拉住歐陽敦:“師叔,借一步說話。”然並沒走太遠,隻躲到一株大柏樹後。
和尚畢竟是個忽然冒出來的陌生人。親兵頭子不放心,悄悄緊跟。隻聽和尚道:“十三大哥說,他好多天前就覺得你有心事。既然你不說、他也不方便問。”
歐陽敦有些感動。石管事畢竟昨天才改叫大哥,這和尚明擺著是自家傳人。遂愁道:“我媳婦。”
“敦師嬸怎麽了?”
“我和小五年歲相仿,娶親前後腳。老五家的模樣又俊、又會說話、還會寫詩,走出來都跟尋常女人不同。裏裏外外都喜歡她。你師嬸娘早先還樂樂嗬嗬不放在心上。後來他們先得的小子,我們後得的閨女。祖父也最喜歡小五。”
“靠!”薛蟠抱怨道,“怎麽就沒點新鮮的。跑到西北邊陲還是這種破事。敦師叔,要是將來沒小子呢?你會過繼不?”
歐陽敦立時道:“我閨女哪裏不好!”
薛蟠打個響指:“這就成功了一半。模樣可以化妝,禮儀可以學習。寫詩算個毛線!我們林妹妹心思都沒放在寫詩上了。我教你個巧宗兒。”乃附耳嘀咕幾句,嚴肅道,“千萬別不耐煩、混兩天就拉倒。堅持堅持再堅持,管保敦師嬸意氣風發。”
歐陽敦笑得合不攏嘴:“這個容易。能管用麽?”
“三百年後都管用,何況現在。”
樹後那親兵還真不是故意偷聽的。可最要緊的沒聽見,不免好奇。一好奇便放鬆,回過神來正對著他們少將軍的臉,有些尷尬垂了頭。和尚在旁齜牙咧嘴的笑。
遂走了回去。歐陽敦又犯愁:“那個慶王世子可如何是好。今兒他必定能到。”
十三微笑道:“路程不短,要到也是下午。他必定先去那賭坊。賭坊不是有個密室麽?賭坊下午人最多。心虛之人,議事多半在夜裏。”後頭一番話說的大夥兒跺腳大笑。
遂快馬抄近路趕回去。
薛蟠先求見歐陽盛,自稱法號阿寶,編了套半真半假的瞎話。說歐陽二叔在江南弄到了一種輕便輪椅,想問問家裏那個行動不便的侄兒可用得著,現有成品圖可供參考。因那爺倆都傷透了心,不願直接聯絡。如果歐陽盛這邊有閑人願意走親戚,他非常歡迎。乃含笑道:“他老人家還挺想您的。且他覺得您應該也挺想他。敬師叔模樣英俊,他想找人顯擺。故畫了兩幅畫像,分別是他自己和敬師叔。”說著從包袱裏取出卷軸攤開。
第一副是橫的,畫個正襟危坐土財主。左邊擺大紅珊瑚樹,右邊設金座玉山子擺件。十三在旁低聲道:“俗穿地心。”
歐陽盛啼笑皆非。“老是老了許多,模樣子倒沒變。”
第二幅是豎的,一員武士橫槍立馬。老元帥立時道:“小四,這是咱們家的哪招?”
薛蟠搶先舉手:“我知道我知道!”與四爺同時喊,“蒼龍獻爪!”老頭哈哈大笑。
又說了幾句話,歐陽敦尋借口溜走,薛蟠留下繼續套近乎。歐陽盛看著畫兒再三感慨。
過了會子歐陽敦笑眯眯抱個虎頭虎腦的小女娃過來,向薛蟠道謝:“師侄的招數極管用!我都小半年沒見她那般歡喜。”
“哼哼,我說了管用吧。”薛蟠搖搖手,“小師妹你好~~”
歐陽敦又愁道:“她都兩歲多了,還不大會說話。”
“那有什麽,郭靖四歲才學說話。”薛蟠順手把孩子接過來,“多可愛啊!我不管、我就叫你虎妞了。”
十三探問道:“什麽招數?”
歐陽敦得意洋洋:“本門機密,不告訴你。”
正說著,有人來報說那賭坊來客人了,十來位。領頭的是位華服爺們,模樣極俊,惹了不少女人圍觀。
薛蟠撲哧笑了:“咱們也派虎妞去圍觀。”
“不去。哪有虎妞爹好看。”
十三軟磨硬泡了半日,終於套出“機密”:不過是反複告訴虎妞娘,不論別人喜歡誰、橫豎我最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