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六章
離開莊子, 夏婆婆直奔紫禁城，勸說端王將北靜王府之兵交予西北歐陽家子弟。端王及一眾幕僚拍案叫絕。
一時人散，夏婆婆遂單獨向端王回稟何側妃之事。端王聽到“出家”二字便是一愣。夏婆婆拱手歎道：“京中有座庵堂叫水月庵, 庵中有個姑子法號智通, 最是貪財無恥。也不知跟何娘娘說了些什麽, 把她迷瞪得死活要當姑子。我本想勸勸, 誰知竟勸不動。倒是她跟前一個小姑娘無意幾句話, 提醒了我一件事。”
端王忙問“何事”。
“東瀛如今聚著康王兩名嫡子；並南安郡王、金陵總兵兩家大軍, 皆強兵。遑論金礦數十座、豪強範家相助。”夏婆婆微微皺眉, “這哥倆萬一齊心, 未免麻煩。若想讓他們不齊心，除非各自挑撥。然四皇子兩口子皆精明, 江都親王亦不傻。今太上皇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虎符也未知所蹤。若何娘娘親身過去, 二位王妃都少不得前往套話。”乃頓了頓, “旁人驚動不了王爺的侄媳婦兒。”再歎, “走動走動, 也好散了她出家的心思。”
端王琢磨著, 倒一舉多得。何側妃娘家也無權勢也無人才, 不惹事已極好。司徒暄去東瀛本為探個情形，誰都沒料到驟成今日。遂答應了。
夏婆婆乃先告辭回到端王府，王妃果然立時打發人來請。夏婆婆依著先頭告訴王爺的說法再來一遍，又笑道：“前幾日何娘娘救下了個想自盡的小姑娘, 如今侍奉跟前，正是雲光之女。”
石王妃驚喜, 又微怔：“自盡？”
夏婆婆一歎：“雲太太想送她進宮。”屋中遽然寂靜。過了會子夏婆婆低聲道, “老聖人不知去處。康王終究是明晃晃登基的, 國孝家孝、好賴忌諱幾分。娘娘，這二三年，選秀之事大夥兒都混著不提可行麽？”
石王妃好懸沒掉下淚來，破天荒頭一回拉了夏婆婆的手。“我如何願意選秀？世上從不缺機關算盡、蠅營狗苟的小人。早先圍著老聖人，後來圍著康王，來日少不得圍著我們王爺。我若不提，總有人會提。翻手倒打我一耙，我竟有冤無處訴去。”
夏婆婆心裏已有成算，裝模作樣想了半日才說：“周皇後極識時務，早早撇開了十一皇子。康王幾個大兒子又都不成器。他那些餘黨不可能都歸順王爺。我想著，勸說他們聚到九皇子跟前去。”她微笑道，“世人皆知，康王從頭至尾隻想立那孩子的。”
滿京的貴女，哪有人看得起梅容嬪？送他們一個扶不起的阿鬥極好。石王妃點頭：“強似堆積去旁人跟前。”
“梅家小爺不是省油的燈，且極好攛掇。他鬧得惹眼，王爺不覺便會想起老聖人最厭惡容嬪的。”夏婆婆胸有成竹道，“娘娘隻需時不時提醒王爺，他老子還懷揣虎符便好。”
石王妃連連點頭：“夏先生，多謝你，我記得。”
“哪裏當得起皇後娘娘謝。”夏婆婆忙起身作了個深揖，含笑異樣聲調道，“微~~臣~~終究難以上朝~~堂~~”
石王妃愕然。夏婆婆身為女流，做了王爺幾十年幕僚，王妃早先也胡思亂想過。因她知道丈夫愛美色，夏婆婆模樣實在平平，遂放下了。也不是沒想過拉攏。可夏婆婆身為錦衣衛魏家的愛女，石王妃沒東西可給。直至今日，她終於明白了：這位女幕僚起著登殿入朝、為官做宰的心思。有心思便好辦。石王妃笑若花開：“我明白了。夏先生，此事無先例，並不好辦。”
夏婆婆一揖倒地：“謝娘娘千歲千千歲。”乃告辭。
當晚，水月庵智通尼姑無故暴斃。她與何側妃風馬牛不相及，奈何沒人問她一聲。
次日夏婆婆再見石王妃，說自己昨天夜裏忽然想了件事。康王兩個大些的兒子、老五和老六裏頭，當攛掇一位出來挑頭擁老九，好跟另一位窩裏鬥。既如此，老六自然比老五方便。老六媳婦性子麵，被寵姬壓根抬不起頭。從寵姬處入手，沒有不成的。石王妃豈能知道夏金桂心腹嬤嬤本來就是魏家細作？還當是跟自己獻殷勤，順手就讓她辦去。夏婆婆恭謹退出。
石王妃處，“夏婆婆想做官”便成了要緊事，“何側妃去東瀛”已是順帶小事了。
天子下葬，群臣回京。國不可一日無君，雲光公然向端王三拜九叩。禮部開始查看吉日，預備登基大典。不明和尚稍微勸了先帝忠良兩天，告訴夏婆婆不頂事、貧僧還是先上皇陵看戴權公公去。遂走了。
他走後次日，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子拿了枚田黃石小印去當鋪裏當。夥計見東西乃是上上品，偏這小子又隻穿著粗布衫子，眼珠兒一轉、賴孩子偷的。孩子嚷嚷起來，喊街上的人過來評理。此處離五城兵馬司不遠，少不得驚動衙役。
新皇登基在即，官差們最懼生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將孩子夥計都帶去衙門再說。指揮使裘良本為侯門公子。聽聞有好東西，便讓取來。一瞧，裘大人險些栽倒在地——那小印上刻的竟然太上皇名諱。急忙一壁命人往宮中報信、一壁審問孩子。
孩子言語清晰，說昨兒有位大叔來他們家買飯菜，將此印當作飯錢。裘良親領著幾位心腹趕赴孩子家，問遍他家中父母、祖父母、小妹子及左鄰右舍，皆無二種說法。確是一個漢子拿來換吃食的。
帶著口供和孩子回到衙門，老太監畢安和端王的兩個幕僚已經等候多時。那個正是太上皇私印，裝在隨身荷包裏，畢安最熟悉不過。幾個人麵麵相覷：莫非老聖人身在京城？如何不露麵？或是身不由己？
滿京大小衙門的官差登時人手一張買飯大叔畫像，四處打聽、依然無半點消息。朝中霎時暗流洶湧，可誰都不敢妄動。
另一頭，薛蟠已趕到皇陵。戴權、李叔和十幾位先帝跟前的心腹太監皆留守享殿。和尚麵色凝重認真念了幾卷經。退出靈前，扶住戴權的胳膊。戴權放聲大哭。
遂與戴李二人坐於靜室。薛蟠誦佛道：“貧僧臨走時，林大人尚未回過神來，以為消息弄錯了。”戴權又垂淚。安靜會子，薛蟠接著說，“貧僧詳盡打聽當日情形。有件事二位公公想必不知道。替慶王擬偽聖旨那位與貧僧同姓的幕僚……”
戴權牙齒縫裏森然擠出三個字：“那賊子！”
“是錦衣衛。”
二太監一愣。
“錦衣衛從始至終都忠於且僅忠於太上皇。薛先生擬旨並非厚顏無恥，而是他潛伏於慶王身邊多年，深諳其性情。慶王內心極其渴望能在他老子跟前抖威風。偽聖旨便是激將法，激得慶王親身去太上皇跟前。如此太上皇方能得到跟慶王兌子的機會。不然，慶王前月便已登基了。”
半晌戴權道：“如此說來，太上皇依然潛龍在淵？”
“舉國上下毫無線索。還有就是，”薛蟠遲疑片刻，“吳貴妃的外祖父東平王爺已投那邊，且投得挺結實；那邊並未全信。吳天佑大人朝中基礎不穩，很快就會門可羅雀。周家……明哲保身。橫豎都指望不上。”
戴權冷哼一聲：“文人無恥。”
薛蟠惋惜道：“聖人若肯答應留三皇子性命、換九皇子立儲，慶王那小人就鑽不著空子了。三皇子在金陵時跟貧僧聊過，他其實很清楚自己並非做君王的料。李叔——”和尚看著李掌案，“您老要不要去東瀛？就說萬念俱灰、探望茵娘散散心。反正人人都知道您挺喜歡她。”
李掌案眼神驀然亮起：“師父的意思是擁四皇子？”
“四皇子和江都親王皆無君臨天下氣度，但人是會變的。貧僧的意思，暫且韜光養晦，過幾年三皇子回來再看。不過梁廷瑞大人欲擁九皇子，說此為聖意。”
戴權立時道：“不錯，此乃聖意。”
薛蟠點頭：“那暫時先這麽定下。京城裏，對端王虛與委蛇，擁九皇子。東瀛暗暗積蓄人才、開挖金礦。三皇子天生將才，他擇了誰就是誰、沒得二話。”
戴權淚如雨下，拉了小和尚手哭道：“不曾想最終師父才是忠良。”
薛蟠長歎一聲強忍住沒搖頭。端王及其兒孫其實並沒有太多空子可鑽，最多二三年便可江山穩固，康王一脈壓根沒有機會。奈何戴權等人豈能看得清？和多年前盼著皇孫重奪寶座的義忠親王餘黨一模一樣。
李掌案起身出門，對著外頭拍了兩下巴掌。薛蟠本以為必定有偷聽的，跟十三約了暗號；而十三給的暗號是沒有。過了會子，外頭走進來一個人。薛蟠認得，正是去年教自己使軟劍的熊護衛。
李叔看著小和尚正色道：“熊大人乃自己人。”
薛蟠眨眨眼：“啊？不是元清老神仙手下麽？您上回還護送三皇子？聖人布下天羅地網要殺他。”
熊大人道：“三皇子乃聖人親子，且何等本事！皇帝不免有糊塗的時候。”
薛蟠扭頭看李叔：“所以去年是你們二人演戲？一個抓一個護。”
“非也。”李叔道，“直至陛下駕崩老奴才認得熊大人。去年真想抓三皇子。”
戴權嘴角微浮幾絲笑意：“他們皆不知情。”
薛蟠吐了口氣。可知康王餘黨的首領就是戴權了，旁人壓根不知道有多少同夥、都是誰。
李叔遂將三人方才所言複述一遍。熊大人也讚成，因道：“老神仙如今亦忙著追查太上皇下落。這個把月，綠林中有了些消息，十來位賣走的慶王府姬妾陸續被她們娘家找回。隻是都已落發為尼，也都不願意回慶王府，悉數在大廟小廟修行。”
薛蟠嗬嗬兩聲：“誰還肯回反賊巢穴。”
戴權恨恨的道：“惜賊王竟死於卑賤人牙子手中！不能千刀萬剮之。”
薛蟠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舉手道：“據貧僧所知，端王因摸不清楚太上皇的心思，故不打算公開宣布慶王弑君。這樣也有好處，就是大家都渾水。回頭托哪位大人上個折子，勸說他赦免先義忠親王餘黨。”
戴權一愣：“這是為何？”
“為了讓九皇子沒那麽顯眼。”
熊大人道：“還是師父實在。義忠親王血脈早已斷絕，不過是個空名頭罷了。”
“就是九皇子教導問題有點麻煩。”薛蟠愁眉。“雖說強似大高玄觀，廟裏終歸不方便。時常去娘舅家串門兒？梅公子樣樣皆不好，端王應該挺願意看到九皇子往他跟前湊的吧。”
戴權思忖道：“倒是個法子。咱們悄悄聚攏些人手到梅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等孝期滿了，您老自己幹脆尋借口住過去。嗯——容嬪娘娘勢敗，梅公子也跟著沒人奉承，賣掉富貴區的宅子、去城郊尋個大宅子。戴公公擇所偏僻的大院子寄住。九皇子成日嚷嚷要跟舅舅一道鬥雞走狗，其實上您那邊讀書去。如何？”
幾個人一齊點頭：“此計甚好。”
薛蟠微笑。如此康王餘部就能聚集到一處了。至於宅子，貧僧自然會安排合適的讓他們買，再附贈些好鄰居。前幾年使給永嘉郡主的那套，囫圇搬過來穩穩當當。在揚州做師爺的唐小山去年便已加入了革命黨。又道：“熊大人，內什麽，貧僧就這麽一說。萬一，我是說萬一，老聖人三年五載的愣是沒消息，你們錦衣衛？”
熊大人沉思良久道：“休論三年五載。到過年時沒消息，多半就要投端王了。”
“大內護衛們呢？”
“暫時歸老神仙調派。”又想了半日，熊大人道，“若沒太上皇聖旨，老神仙不會認端王。”
“三年五載？”
“不知。”
薛蟠摸摸下巴。代表帝國最高權力的一係列機密部門，包括錦衣衛、大內護衛和景田侯府，都會暫時處於壁上觀狀態。這個狀態時間越長越好。“老神仙長命百歲。”
熊大人了然：“老神仙長命百歲。”
戴李二太監齊聲道：“老神仙長命百歲。”
四個人遂商議安頓九皇子細節。朝臣當中，暫時隻認定梁廷瑞是忠良。因他們皆太監、護衛、和尚，未來欲托梁大人主事。
新皇登基時，薛蟠依然在皇陵閑混。
何側妃還是被喊回去受封了。得了個特別吉利的封號：淑妃。不過也已定下八月底啟程出海看兒子。
畢安也欲南下探望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