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一章
聞聽史湘雲的三叔讓她回去出嫁, 薛蟠思忖片刻道：“她不是一直保齡候養的麽？如何忠靖候寫信？”
薛寶釵聳肩：“保齡候也來信了。也讓回京，婚事再商議。所謂的‘再商議’不就是想悔婚？寶琴覺得事兒不大對。衛家確有從龍之功。二位史侯皆勢利人物，放棄衛若蘭必有緣故。我們讓朱先生猜, 他說保齡候大抵想送湘雲進宮。”
薛蟠猛的想起件小事。賈政那位不計前嫌跟他很關係好、攛掇送探春入太子府的同僚, 回江南前和尚稍查了查。其人乃順天府人氏, 母親姓史。當時忙，沒顧上細想。因喊了個人吩咐道：“去史氏族長家，問問他們可有個親戚在工部做都水清吏司郎中, 姓於。”
寶釵眼睛忽忽的直閃：“大哥哥，何意？”
“一個腦洞，不與你們相幹。”
寶釵抿嘴：“哥~~我拿一個秘密跟你換如何？”
薛蟠瞄了她兩眼：“你自己的秘密還是旁人的。”
“旁人的。”
“那算了。”
寶釵哼道：“大哥哥可別後悔，將來你想換我還不換呢。”
“貧僧不後悔, 謝謝你全……謝謝你十八輩……我謝謝你啊。”
薛寶釵轉身走了：“運氣啊。”
一時去史家的人回來, 確有位老姑爺官居工部郎中。他母親乃榮國府史太君的親妹子。因老於年輕時跟了太上皇的兄弟，太上皇登基後把他謫貶去京，連借口都沒給。史家便跟於家絕了往來, 遑論賈家。後於郎中自己考科舉得來仕途。
薛蟠少不得尋小朱商議。他覺得於郎中實在沒必要報複史賈兩家。
小朱嗤笑道：“報複？你做的什麽夢。太上皇失蹤、新皇登基。人家是想重新拉回這兩門親戚。史湘雲賈探春都聰慧貌美。但成吳貴妃之寵，肉骨頭丟進鍋裏、大家都有湯喝。”
“他怎麽不送自家閨女？”
“非是舍不得，多沒半生出閨女來。”
薛蟠翻翻資料，還真是。此人隻兩個兒子且讀書平平，目測終身考不取秀才。賈家三春都在江南。於郎中若有三寸不爛之舌，史湘雲的堂妹少不得要被他坑死。“問問湘雲她家可有美貌的。”
“上回我問過了。忠靖候之女美貌, 今年十四歲，恰是入宮年歲。”
“嗬嗬。”史侯爺們平素待湘雲也挺好, 奈何沾不得利益。
送上門來的把柄, 就怪不得貧僧了。遂稍加安頓, 趁著日頭沒落山趕去棲霞寺。
放生寺的玄機老和尚掐在黃昏後抵達, 跟門口的小和尚說想掛單。二人相對“阿彌陀佛”了半日。飯點已過，小和尚去廚房尋些饅頭鹹菜。玄機隨口問起你們的詩僧不明法師。小和尚笑道：“什麽法師，不明師叔忒不靠譜。您若好奇，用完齋飯隻管見他去。”玄機合十道謝。
不多會子，小和尚領著玄機來到一處偏殿，道：“不明師叔吃穿用度都隨意得緊，唯獨受不得暗。看哪間屋子比白天還亮，準是他呆在裏頭沒跑。”
這偏殿八扇格子門大大方方敞開。內裏六台大燈架子，每架上懸著六朵鈴鐺花垂枝玻璃油燈。兩個光頭和尚坐在裏頭辯經。一個說了半日，另一個湊上幾嘴，前頭那個再說。小和尚介紹道：“話癆那個是法靜太師叔。您老若想辯經，他能跟您從日出辯到月落。”立在門口大聲誦佛。
薛蟠扭頭一望，笑眯眯搖手問好，將老和尚請進來。玄機熟讀經文。他既來了，他跟法靜辯。薛蟠起先也認真聽了幾耳朵，不知不覺打起盹兒，待法靜將他喊醒已是二更天。薛蟠送玄機回客舍，二僧都沒說要緊事。
次日天明，做完功課，薛蟠方去見玄機。因告訴他：“八.九年前風靡大江南北的《團圓玦》、《佛殿緣》，貧僧看過多回。有些事稍微聯想一下便明白了。本來魏大人讓您見見史湘雲，隻是隨便涮您老一下。偏眼下史大姑娘遇上樁麻煩事。貧僧處置也不是不行，隻有點兒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好賴您是她長輩，跟您打個招呼。”
玄機前幾日已打聽過金陵的鬆濤巷女學，知道是極好的學校，沒覺得能有不妥。聞言皺眉：“何事。”
“繼承您爵位的那位大叔，還真有趣。”薛蟠遂說了保齡候想送史湘雲進宮，忠靖候更想送自己女兒、來信讓史湘雲趕緊嫁去俄羅斯。“這都什麽腦子？端王……額，今上那年歲，還能臨幸妃嬪麽？十四五六歲的小姑娘看著他那一臉的雞皮疙瘩不會嚇昏過去麽？嚇昏過去算不算欺君之罪？萬一帶累滿門呢？”
玄機麵黑如鐵。
薛蟠從懷內掏出兩本書：“上回魏大人提到的圖紙。這個是貧僧手下人從古書鋪子買到的，這個是林小姐從他們家找到的、上頭還有她曾祖父的藏書印章。”
玄機接過手中翻看幾眼，長歎一聲。許久道：“那丫頭……你領她來廟裏逛逛。”
“行！”
當日下午，寶釵寶琴探春湘雲四個攜手上棲霞寺看花，嘰嘰喳喳好不熱鬧。玄機扮作遊方老僧與她們偶遇。湘雲本來話多，又愛與人爭辯。玄機隨意拋幾個話頭兒，便惹得湘雲追著他辯；探春時不時幫忙。一老一小直辯到斜陽日暮，意猶未盡。玄機贏得僥幸，湘雲不服氣，約好過幾日再來。
待史家爺倆辯完第二輪，薛蟠匆匆告訴玄機：貧僧查出來了。事兒是你們史家一位姑爺鬧的，還牽連我們探春姑娘。如此這般。玄機冷哼兩聲撤身便走。
三天後，湘雲又追著老和尚辯第三輪，依然惜敗。薛蟠嘖嘖道：“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史大姑娘不愧是將門子弟，真經得起挫折。”史湘雲氣得滿臉通紅，跺腳跑了。薛蟠在後頭喊，“哎哎，你是即將成婚的人，靦腆些。”玄機和尚冷著臉瞧他。薛蟠聳肩：“貧僧隻是簡單陳述事實。”老和尚大步回了客舍。
到了用晚齋時，玄機默然遞給薛蟠一封信。薛蟠當場問法靜師叔借張郵票，沾飯粒子貼於信上。
信是給魏柔兒的，拜托她幫個忙。說當年老僧與侄兒史鼎有文書成約，他要替老僧繼香火。然數十年過去，他並未履行信諾。文書作廢，老僧欲要回忠靖候之位。侄孫女史湘雲活潑孝順，老僧甚為喜愛，願將侯位傳給她。雖說朝中尚無女人做公侯的先例，可讓她暫替兒子頂著。湘雲夫婿當入贅。
薛蟠還真沒想到老和尚做事忒不留情麵。小朱提醒他：保齡候既然惦記湘雲，可知他自己的女兒容貌性情不合適進宮。鬧了這麽一出，忠靖候名聲大敗，其女亦不用指望做娘娘。衛若蘭身為有從龍之功的將軍長子，縱然入贅也隻是侯爺的爹，焉能答應。牽連上朝廷事，夏婆婆家裏不免幫忙。整個魏家，連老頭魏德遠帶嫁進去的王熙鸞在內，就沒有一個是肯跟外人講道理的。
小朱倒有幾分敬佩：“比起咱們硬梆梆的不放湘雲回去，又堂堂正正、又免除後患。”
“虧的他敢想。能行麽？”
“康王在位必然不行。”小朱哂笑道，“端王就是個棒槌皇帝，行事何嚐管世俗爭議？”
“額，如今義忠親王已經平反，人家端王也沒得罪你爹的主子，多少忌諱點兒。要不咱們叫他懂王吧。”
“有何典故？”
“還沒到跟你解釋的時候。”
玄機方丈出門在外，口中不言、內裏盼著跟侄孫女鬥嘴，有幾分樂不思蜀。江寧織造局那位邱老大人前往放生寺拜佛，連等多日沒等到老和尚。殊不知玄機卻在金陵。
老邱外出，自然得帶兩名護衛走。織造局小院內隻剩兩個，日夜守在青衣太監跟前。十三冷不丁溜進去取走虎符，送到不遠處的大車內。車上是幾名製假行家，先觀看、再倒模。虎符是鎏金銅製，成熟工藝。弄完後十三把東西放回去。第三天，假虎符初成，十三又把真品取出來對照。第二個假虎符，依著薛蟠的意思，虎背上的凹槽全都稍微偏了一點子。邱老大人返回金陵之前，青衣太監枕頭裏擺的已經是假物了。隻要不跟大將們手中的虎符合攏，就看不出端倪。
夏婆婆又給薛家送來鴿信，王子騰巡完邊即將返京。因刑部尚書高昉無故昏迷、過月不醒，聖上已許了他長子代父辭官的折子。兵部白尚書調任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官印則將交予王子騰。
薛蟠早就知道舅舅有官運，沒大放在心上，隨手撂於案頭。過了會子，小朱進來閑溜達。看罷鴿信再看和尚，滿臉的無言以對。
薛蟠茫然：“貧僧又有哪裏不妥？”
小朱揮了揮輕帛：“此何意？”
“不是早知道我舅舅要升官麽？”
“你得閑麽？去揚州逛逛如何？”
“作甚？”
“讓阿玉教導教導你。”小朱拿起腳就走。
薛蟠摸摸後頸：他是真沒這方麵天賦。有朱先生、有林大小姐，貧僧費那腦子作甚？
話雖如此，和尚還是口嫌體正直的去了。沒敢驚動老林，又是偷偷打暗號把林黛玉喊到哥譚客棧。黛玉提來了個大藤箱，擱在旁邊接桌上。薛蟠殷勤倒茶，說小朱讓貧僧來的。
黛玉聞訊微驚。昨晚林海、徽姨和張大餅推測了個把時辰繼任兵部尚書，愣是沒猜到王子騰頭上。讚道：“誰的主意？難為他想的。好不精妙。”
王子騰原任京營節度使，又曾不惜得罪權貴幫先帝造勢、逼還國庫欠銀，身兼太上皇愛將和先帝心腹兩重身份。把女兒嫁給魏家，外人都以為他看重的是魏太太裘氏娘家景田侯府。兵部乃今上基本盤，論理說該端王係接手才對。王子騰之前頂多算暗中跟端王眉來眼去，正經功勞半點也無。如此安排，倒像是新君把太上皇、先帝的重臣收服了似的。
黛玉托著下巴：“老王空降兵部尚書，比老白空降刑部尚書還難。不去幫你舅舅一手？”
“我？我對六部懂個毛線！”
“你也確實不大行。他搶人家軍功已盡人皆知，很難服眾。”黛玉眼珠一轉，“顧師爺。”
“啊？”
“璉二哥哥那裏可以換個新師爺了。顧之明先生‘借’給嶽父。”
薛蟠抽抽嘴角：“有借無還吧。”
“體貼老丈人哪有還不還的。”黛玉忽然想起件事，“婉太嬪那兒，舊年弄個模樣像我母親的小姑娘，誰作的妖查出來沒？”
“事情多忘了說。沒錯，就是郝大姑太太。”薛蟠有些想不通。此人嫁入裘家當二房本是執行任務，徽姨甚至算不得她情敵，且早都跟她男人和離多年。何苦來找這茬。
黛玉點頭，提筆給忠順王妃寫封信，隨手交給薛蟠。又說：“我哥哥既要調回來，難的也是接手之人。夏婆婆能舉薦麽？”
“能。讓老王接兵部多半是她的主意。”
黛玉點頭。“歐陽敦。”
“太過年輕，壓不住賈家軍。”
“我哥哥亦壓不住。信任就行。”黛玉隨手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了張地圖，“我想讓他去浙江。”
“等等！”薛蟠忙說，“江西比較著急，需全麵機密控製大餘鎢礦。”
黛玉撂下地圖嗔道：“怎麽不早說？我險些要做安排。”乃磨了磨牙，“你敢說忘了試試。”
“不是忘了！”薛蟠舉起雙手解釋，“前兩個月在京城得十三大哥提醒才察覺到的。回來就忙著放生寺的事。”
“這不就是忘了。”
“不算吧……”
黛玉正色道：“我知道你隨性。關節之時、關節之事。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薛蟠右手握拳舉到太陽穴慎重道：“下不為例。”
黛玉點頭。因指了指藤箱：“這幾日我趕出了古籍圖紙的燙樣，待會兒請‘桃葉仙’來看看。此物直觀，他多少能記得些。”
“他已經回揚州了。”
遂把那位兄弟請來。仔細一看，這套和清涼山機關莊子的陵墓燙樣有幾分相似，隻是——“不對比還不覺得。”他道，“上頭的，這個比那個簡略許多。下頭的，那個是正經甲字形大墓。林姑娘這個，上頭做廟宇也行、做祠堂享殿皆可。下頭可拿來埋棺材、也可拿來藏寶物。”
薛林二人互視幾眼，心中起了同種念頭。放生寺和大墓出自同一位設計師之手。太上皇的真正目的是，根據放生寺套路來破除大墓機關。且有很多人試探過，沒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