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最後的紀念（4）

  顧遠橋抵達香港之前，並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行程。


  不過，到了機場，還是有人來接。


  精神抖擻的司機一上來，就接過顧遠橋手中的包，微微躬下身，恭敬地叫著，“三少爺。”


  顧遠橋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他已經不太認識顧家的人了。


  離家十多年，原來的那批老人，大概也走得差不多了。


  權力交替，便是底下那些不相幹的打雜人員，也免不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命運。


  “你怎麽知道我的班機？”顧遠橋由著他將自己帶到車前，隨口問了一句。


  “老爺一直盼望著三少爺回來，就怕錯過三少爺的航班，所以每天都會派一個人在機場這裏候著。倒不是因為提前知道了三少爺的航班。”司機這樣回答。


  顧遠橋哂然。


  他們還真是擔心他回來。


  這樣天羅地網地等著自己。


  顧遠橋也不點破，由著司機把自己的東西全部拎上車，也由著他悄悄地按下了手機的快捷鍵。


  不管出於什麽理由，反正，有人來借機，起碼也省事。


  車開動了。


  顧遠橋倚著沙發靠背，轉過頭，透過車窗，望著這個久違的城市。


  香港這邊的新年氣氛，比起那邊，居然還濃一些，不過，也是屬於都市的濃厚。


  人來人往。


  燈紅酒綠一片。


  司機還在前麵絮叨了幾句，歡迎三少爺回家之類的場麵話。


  顧遠橋淡淡地應著，不算親熱，也不算冷淡，過了一會，他才像剛剛想起似的，問：“我們現在去哪？”


  大哥和二姐各有各的住處。


  老爺子則住在祖宅，也是顧遠橋長大的地方。


  “啊，二小姐吩咐說，如果三少爺回來，一定要先去她那裏吃飯。”


  司機很伶俐地接過話。


  顧遠橋還是淡淡地“哦”了聲。


  漫不經心的。


  好像毫無知覺。


  司機鬆氣。


  ……


  顧家二小姐居住的地方，離顧家老宅很遠。二小姐當年喪夫之後，帶著遺腹子回到娘家，未免招人嫌棄，老爺子也不想自己的女兒受委屈，所以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小戶型別墅，給他們母子兩居住。


  這麽多年過去了，二姐也沒有再搬家，就一直住在那裏。


  大概一個多小時後，顧遠橋乘坐的車停在了一個小小的院子裏。院子裏收拾得很幹淨，也沒有什麽名貴花草，普普通通的一棟小樓，在高級別墅聳立如林的香港，實在低調得緊。


  顧家二小姐已經在門口恭候多時了。


  客人一下車，她便揚起笑臉，“遠橋，你終於肯回來了。爹地如果知道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


  顧遠橋也笑，“這麽多年沒見，二姐一點都沒變。”


  麵前的貴婦人確實保養得甚好，一點都不像一位年近五十的女人，便是說她三十多歲，也是有很多人相信的，皮膚光滑潤澤，一點皺紋都沒有，五官很好，與顧遠橋有點相似，屬於歐版的立體大氣，也經得起她此時的濃妝。


  長長的麻質長裙直至腳踝，披著大大的羊毛披肩，發髻挽著，全身沒有配飾，隻有一對讓人無法不矚目的鑽石耳環。滿身的名媛氣質。


  ……與顧遠橋離開時那個還有點鬱鬱寡歡的二姐相比，現在的顧家二小姐，非但沒有變老，反而更覺雍容了。


  “晚來呢？”顧遠橋寒暄過後，拎著包，隨著二姐進門。


  “誰知道又去哪裏瘋了，昨天在他外公那裏，今天他的朋友好像有什麽聚會。”顧家二小姐提起兒子，也是一副慈母的表情。


  顧遠橋也沒有多問。


  “怎麽突然就回來了呢？”進了客廳，顧家二小姐讓顧遠橋坐在自己對麵的沙發上，已有傭人奉上了茶。漫漫茶香裏，她問自己的三弟。


  顧遠橋將那個放棄繼承權的合同交給自己的時候，其實，也算是某種立場與協議了。


  他是決計不再管顧家的事情，也不會與裏麵的任何人爭什麽。


  所以，對於顧遠橋此時的突然造訪，顧家二小姐也有很深的疑問。


  以及……一點點擔憂。


  他是為大哥回來的嗎？

  還是做不到不管不問嗎？


  “酸奶，多謝。”顧遠橋並不接茶，也不著急回答二姐的話。他向傭人要了一杯酸奶，既而環視了客廳一圈。


  這個屋裏的擺設，也沒有太多的變化。幾乎沒有多少添置的東西。


  二姐這些年，也實在算是低調，便是秦晚來，在外國攻讀的專業，也與商業無關。


  畢業後，秦晚來也隻是跟著劇組，似模似樣地做了幾部文藝片，連股票都不怎麽沾。


  把姿態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了。


  可是，既然決定忍讓，為什麽不直接忍讓到底呢？

  便是現在的生活，也稱得上華貴優渥了，並沒有什麽不好的。


  顧遠橋心中輕歎。


  也許吧，不同追求的人，是永遠無法互相理解的。


  “遠橋？”見顧遠橋久久不回答，顧家二小姐試探地叫了他一聲。


  顧遠橋此刻的沉默，讓人不安。


  “大哥的病，和二姐有關嗎？”


  他終於開了口。


  唇角還噙著笑，但是眸光沉沉的，不露一點聲色。


  汗，終於爬上網了，淚奔。昨兒路由器出問題了。……


  “大哥的病，與二姐有關嗎？”


  顧遠橋抬眸，不動聲色地望著對麵的女子。


  傭人也在此時端上一杯酸奶來，遞到了顧遠橋的手裏。


  他於是接過來，慢慢地喝，既不催促麵前的女子，也好像剛才的疑問並不需要她回答似的。放下杯子的時候，顧遠橋甚至笑了笑，讚道：“二姐家自己做的酸奶越來越好喝了。”


  “老三。”二小姐並不與他接話，她看了他一眼，極輕柔地喚著他，“你已經不是顧家人了，又何必要攪進來？”


  顧遠橋低頜，微微一笑。


  “可他是我大哥。”


  “我也是你二姐。”顧家二小姐好像有點惱了。


  顧遠橋這死孩子，是要站在大哥那邊，與她為敵嗎？

  “所以，我不希望你們任何一個人，在我之前死掉。就算要爭要殺，起碼也要等我先斷氣，這個要求，過不過分？”顧遠橋終於斂起笑容，沉著聲，一字一句道。


  二小姐沒有做聲。


  “我可不可以再要一杯？”顧遠橋則沒事人一樣，轉向身側的傭人，笑容滿麵地招呼道。


  傭人把空杯子接過去，離開客廳。


  二小姐隻是兀自喝著茶。


  和他一起等著傭人將續杯端上來。


  對於方才的談話內容，則完全不置一評。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


  也不知道兩人僵持了多久，顧家二小姐終於將茶杯放下來，望著他道：“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在你聽完這些話後，如果你仍然和現在的決定一樣，二姐也不會讓你為難。”


  “嗯。”


  “你還記不記得薇薇？”


  顧遠橋剛剛端住玻璃杯頓在半空中，骨感清秀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緊了緊，表情卻越發淡了，淡得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


  “嗯，怎麽了？”


  他漫不經心地問。


  “她並沒有離開你，薇薇的失蹤，與你大哥有關係。”二小姐凝視著他的表情，任由顧遠橋再裝成毫不在意的樣子，二小姐依舊能輕易地從顧遠橋的眉宇間，讀出那不曾放下的情愫。


  男人，對第一個女人，總是會記得很久。


  尤其是結局如此糊裏糊塗的時候。


  那個薇薇……


  二小姐仔細回想，其實也忘記她的樣子了，依稀記得是個蠻漂亮的丫頭，典型的街頭小混混，畫那麽重的眼影，言語粗俗，明明是個低三下氣的貧民，骨子裏卻盛著讓人討厭的傲氣。


  囂張的，驕傲的，自以為是的。


  不知道老三當年看上她什麽了。


  還執意要娶她，甚至不惜與家族脫離關係。


  所以，當老爺子說“不喜歡這孩子”，讓大哥“請她消失”的時候，二小姐也沒多大的意見，她並不反對顧遠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實在不喜歡任何一個以“灰姑娘”的姿態進入上層階級的外來人。


  那之後，沒多久，薇薇便真的失蹤了。


  顧遠橋狠狠地傷心了一陣，甚至有一段時間，完全銷聲匿跡，獨自療傷。


  再之後出現的顧遠橋，就是華爾街那個叱吒風雲的Rain了。


  再然後，便是那個開一個破環保公司，每天笑嘻嘻、風評不太好，完全沒什麽正經的顧總了。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薇薇而始。


  三弟如果知道是大哥下的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吧。——即便，大哥也隻是家族一個執行者罷了。


  “薇薇是主動離開我的，我記得她走時的眼神。”顧遠橋卻沒有馬上做出什麽應激的反應。


  他尚能很理智地分析道。


  薇薇說出去一會時，當時的顧遠橋，其實是有知覺的，不知為何，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


  那個時候的顧遠橋，不再是顧家的三少爺，年輕，貧窮，在紐約的街頭一無所有，從高高在上的富家子，變成在酒吧彈鋼琴換生活費的落魄癟三。當時的顧遠橋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迷茫，暴躁，他們可以整夜整夜地吵架，又整天整天地粘在床上。那是一段很混亂的時期。


  他其實能理解薇薇的離開。


  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給她了。


  所以她走了。


  顧遠橋其實並不怪她，即便薇薇帶給他的缺口至今溝壑如初，可是，他不想責怪誰，也不打算將它歸之於任何人的過錯。


  這就是人生。


  各人有各人的緣。緣盡緣滅，如夢如電。


  理當如此。


  “這就是大哥的高明之處，如果他真的當著你的麵殺了她或者綁架她，你怎麽可能會善罷甘休。他隻有逼著那個女孩主動離開你。你才能從這段錯誤的關係裏徹底地走出來。”二小姐頓了頓，才繼續道：“那女孩選擇離開你，是因為她不得不離開你，不然，你就會看見她全身潰爛而死的慘樣。在你去酒吧上班，留下薇薇一個人的時候，她被一群人輪奸了，全是貧民區那些又臭又爛全身惡瘡的男人。我想，我不用告訴你，你也知道那些人是誰請來的吧。”


  顧遠橋沒有做聲。


  他努力地回想薇薇離開前的景象。


  他幾乎是淩晨才回到家，租住的那間小閣樓，還是一如既往的幹淨。薇薇坐在角落裏撥弄吉他，他們沒怎麽交談，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吵過一次，吵架的原因已經忘記了，可是，吵架後的情緒卻始終持續著，顧遠橋原本想和解了，那天晚上，他用剛拿到手的酬勞，委托殷紅買了許多許多巧克力，放在隨身的背包裏。


  他想，他是男人，需要先認錯。


  其實每次吵架，都是以顧遠橋先賠罪而告終。


  當然，薇薇也從來不是端著姿態耍小心眼的女孩。


  這一次，不過又是一次輪回罷了。


  可是，就在顧遠橋要將巧克力拿出來的時候，薇薇將吉他放在一邊，站起身道：“我出去買煙。”


  “你又抽煙？”少年蹙眉。


  “怎麽，你又想管我？就因為你為了我付出的代價太大，所以，我就活該欠著你，可以被你隨意指責幹涉嗎？”薇薇那天的脾氣真的不太好。


  “我並沒有那麽說。”顧遠橋一哽，扭頭悶悶地說。


  他不想引發第二次爭吵。


  薇薇也不好繼續借題發揮。


  他聽到她的一聲歎息。


  “我走了。”薇薇說。


  “嗯。……早點回來。”


  “……遠橋。”


  “嗯？”


  “沒什麽。”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談話。


  然後，顧遠橋聽到了薇薇離開時的關門聲。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


  “說起來，那個女孩卻也傲氣。好像大哥還出錢收買過她，她硬是沒要，沒想到最後竟是那樣的結局。”關門聲有在耳側，顧家二小姐的聲音又從塵埃裏慢慢地浮了出來。


  “……她死了嗎？”顧遠橋靜靜地坐在原處，低聲問她。


  “應該死了吧。大哥這人做事一向穩重，他不會給自己留後患。”二小姐回答道。


  顧遠橋終於站了起來，轉過身，背對著二小姐。


  “我還有事，先走了。謝謝二姐的招待。”


  “那麽快？不留下吃晚飯了？”二小姐很遺憾地問。


  “下次吧。”


  他淡淡數語。


  司機迎了上來，顧遠橋卻理也不理，獨自步行出去。


  司機於是轉過身，透過玻璃窗，看著仍然留在屋裏的女主人。


  二小姐搖了搖頭，示意暫時別管三少爺了。


  司機沒有再動。


  他們一起目送著那個男人的離開。即便他仍然走得很穩，站得很直，但不知為何，許是暮色太濃的緣故，那個漸漸融入夜色的背影，顯得如此陰鬱。……以及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