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誠,則靈(1)
夏可可抬起頭,正好迎上沈灝晨的目光,他的樣子從未像此刻這樣真實,這些日子那些話,真真假假太多太多,唯有這一次,夏可可能肯定,他不曾說謊。
沈灝晨也從不屑於說謊。
夏可可忽然悲從中來,她很想問為什麽。
如果他並沒有討厭她,如果他但凡有一點點喜歡自己,為什麽能夠如此理直氣壯地背叛以及傷害。
那個原因,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告訴自己。
夏可可已經學會了不再追問。
她重新低下頭,額頭抵著他的肩窩,仍然會時不時地抽噎,可是唇角卻彎了上去,淒迷地笑。
“謝謝你告訴我這句話。”她說。
不管他們最後的結局會是如何。
最起碼,她不會因此否定自己。
沈灝晨沒有再繼續說什麽,他扶著夏可可在一邊坐好,然後艱難地回到汽車一側,將後備的行李箱打開。
裏麵果然還有一個睡袋和大大的毛毯。
他將東西拿出來,把睡袋鋪在地上,與夏可可坐在上麵,再把毛毯裹在身上。夏可可依偎著他,這個時候,彼此相依的體溫,比任何編織品更加溫暖。沈灝晨的手放在她的背上,他們的腿挨著懸崖的邊。
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隻是聽著一下一下的心跳聲,紊亂的,平和的,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哪個又是對方的。不過,傾聽就好。
過路的車輛遲遲沒來,東方卻已經翻起了魚肚白。
天快亮了。
夏可可一直想與沈灝晨看日出,可是她嗜睡,前天晚上信誓旦旦地說好了,第二天醒來,卻已是大天亮。沈灝晨也不忍心將睡意朦朧的夏可可硬是從床上扯起來,於是一日複一日,在一起那麽久,一起看日出始終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沒想到,反而在離婚之後,鬼門關裏走了一圈,他們卻在盤旋的山道上,看見了最美的日出。
是,最美的日出。
自那以後,夏可可再也看不到同類的景致,可以與當時當日媲美。
太陽在水平線下醞釀了很久。
朦朧的白光,似慢慢扯開的、白紗做的幕布。
綿延的山頂蔓延著一道璀璨的金黃,那是出場前緊促的擊急鼓。
然後,轟的一下顏色的巨響。
日出了。
天邊是一片輝煌的光芒,如乍射的銀瓶碎片,晶瑩而銳利,指揮棒落,高亢的交響樂一觸即發,天光如神的恩賜,從大地的最末端,海嘯般洶湧而來,金濤滾滾,漫過遠方的蒼茫,漫過青黛的群山,漫過還在沉睡中幸福著或者不幸福的眾生,滿過他們的腳踝,膝蓋,交握的手指。她的紋路,他的掌端。
夏可可轉過頭,沈灝晨的麵容亦沐浴在初升的朝陽裏,那是從未有過的明亮與歡欣。
那一層霧消失了。
一直彌漫在沈灝晨眼底眉間的,看不清的霧,在日出山巔的樂聲裏,忽然消失了。他此時的臉,如一個真正的孩童,青稚而毫無掩飾。
在恢弘的大自然麵前。
也許,我們唯一不曾灰飛湮滅的,隻剩下那一顆心。
那一顆沒有任何偽裝,不曾被任何世俗所侵染的心。
愛著你的,心。
夏可可覺得自己真的很煞風景,為什麽會那麽喜歡哭呢?可是眼淚完全止不住,從依舊噙著笑的臉龐上滾滾而落,流淌滿麵,卻不覺得哀傷。
隻是,想流淚。
無論以後還會發生什麽。這個男人,也許,無人可以再取代。
因為記憶是永不可改變的,發生過,便會成為永恒。
……
日出後沒多久,一輛過路的卡車發現了他們。
他們到底被送到了平果,那是一個小小的、古老的鎮。新房子已經在建,老房子還沒有完全消失,在平果的衛生局裏,醫務人員對這兩位“車禍遇難者”進行了簡單的診斷,沈灝晨的腳嚴重一點,在脫鞋的時候,才發現整個襪子都已經被血汙粘在了皮膚上。非常深的傷口。
隻是,一整晚,他甚至不曾為之蹙眉。
夏可可在旁邊看得直吸冷氣,換做她,大概一定會哇啦啦地叫個不停了。
他總是隱忍。
那巨大的光芒清除的迷霧,也隻是,消失了那一瞬而已。
不過,一瞬就夠了。
夏可可蹲在一邊,看著醫生為沈灝晨包紮,看著他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卻始終不露出半點痛感的臉,自己倒先疼了起來。
她身上倒是奇跡得沒有一點傷痕,連擦傷都沒有。
醫生都說很神奇。
他一定把她抱得很緊。
等簡單地處理完,沈灝晨道了謝,和夏可可一並從衛生站走了出來。
站在青石板的鄉鎮小道上。看著這座在曆史與現代裏恍惚的小城,夏可可終於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對了,她是為了媽媽而來的。
尋找那位叫做廣玉蘭的女士。
夏可可想去探訪一下當地的老人,就是不知道去哪裏能找到,沈灝晨此時又行走不太便。
她正想讓沈灝晨在哪裏等自己一會,沈灝晨卻已經先行了一步,牽著夏可可的手,宛如極其熟悉這裏的環境似的,他那麽輕車熟路地越過大街與小巷,越過沿路斑駁的青瓦白牆。
握著夏可可的手,卻微微地滲著汗。
可是天氣並不熱。
在窄而矮的巷子裏,甚至有種滲滲的寒。
沿路會路過路邊開放式的小公園,或者說,隻是幾棵樹與幾條長椅組成的小鎮一景,石凳上,有幾對年老的夫妻,握著手,相對坐著,一人接一句地唱著歌,夏可可聽不懂歌詞,應該是當地的語言,曲調很簡單,不斷地詠唱重複,可是透過歌者交織的目光與緊握的雙手,她卻覺得莫名感動。
夏可可下意識地捏緊了沈灝晨。
突然間,想這樣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一直聽,到最後的最後,所謂的盡頭。
許久以後,夏可可知道了那些歌的名字。他們稱它為嘹歌。
他們終於停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前。說那座房子低矮,其實是不太公平的,如果時光逆流許多年,這座房子,也許是哪位大家閨秀的繡房。
隻是,裏麵大概經曆了太多的破壞,甚至於,大火。房子的一般都變成了嶙峋的焦黑色,如枯瘦的手指,伸向天空的方向。
門楣已經衰敗,大門也殘缺了一塊,耷拉地掛在屋簷下,枯敗的草從裏麵透出來,顯然,已久未人居。在牆壁的外側,還被當地的政府,畫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用紅色的淋漓的圓圈環住,與這片斷壁殘垣瞬間出入。
“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沈灝晨並不進去,他站在門口,輕聲道。
夏可可怔住。
她更加仔細地看著麵前的房子,大門後麵,是一座古式的樓房,像在某個風景區見過的戲樓。風吹朽木,二樓有一扇僅存的窗欞在拍著殘壁,壁麵紅色落盡,隻剩灰白的牆……夏可可恍然間看見它沒有衰敗之前的景象:那會是一座簇新的樓,這樣精巧的雕工,宛如江南世家的瓊樓,在這個山溝小鎮裏,也許是讓人豔羨的奇葩,多年前,一定有一位極美的女子,站在鏤空窗欞之後,對著鏡子,理著紅妝。
惹得路過的行人翹首盼望。
而那個女子,必然,是灝晨的母親。
那個……掐著自己脖子的……女人。
夏可可的背後又滲出了一陣寒意,不知為何,隻是,寒得徹骨。
“這曾是平果最受人尊敬的家族,他們不是本地人,是從外麵遷來的,老板有一個戲班,還有一個女兒。可有一天,老板瘋了,變得不可理喻,戲班的人不堪忍受,全部離開了,他也因為晨練時失足從山上摔下來,過世了。後來,他女兒也瘋了,她一把火燒了這裏,那一家人,便徹底裏消失在大家的視線裏。——這裏的人說,因為他們得罪了山神,所以他們世世代代會遭受瘋癲或者令人不齒的罪孽。”
沈灝晨的表情很平靜,便好像指著一個景點,介紹一個與景點相關的傳說故事而已。
完全,不盡真實。
可是夏可可無法感慨,她很清楚,這是沈灝晨的家庭。
他說的,是他的外祖父與母親的故事。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你何必還要把這種流言放在心上。”她有點虛弱地提醒。
在這個信息發達,衛星送到宇宙,人類登陸月球的時代,還會有什麽古老的詛咒呢?
沈灝晨微微一笑,“難道你真信了?”
夏可可一愣。
“騙你玩的。”他難得開玩笑。
轉身時,沈灝晨語調輕鬆至極,他甚至沒有再看那個地方一眼,似乎,真的隻是一場玩笑而已。
夏可可眨眼,她看不透沈灝晨的用意。
臨走,夏可可最後一次回首。
看著那棟已經成為過往的雕梁畫棟,寒風瑟瑟,從灰燼裏艱難抽出的雜草,在風裏輕輕地搖擺不定,恍人心魂。
不安。
如此,如此不安。
午飯自然也是在平果吃的,沒有正經的餐館,當地人似乎也不愛放作料,菜裏有股很原始的豬油味,夏可可從未害過喜,懷孕之後,和以前似乎也沒什麽兩樣,可是在聞到那股味道的時候,還是衝了出去,嘔吐得厲害。
現在想來,她在家裏的時候,晚上的膳食大多是顧遠橋準備的。
他好像會故意將口味做成酸辣,或者清淡爽口的那種。
沈灝晨出門去看夏可可的情況,等她吐完,他遞過去一瓶水,“漱漱口吧”。
夏可可接過去,灌一口,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洗了好久,才把嘴裏的豬油味洗掉——雖然不願承認,可是夏可可真的很懷念那個變-態橋的廚藝啊!
“算了,別吃了,喝點果汁。”沈灝晨拿出一瓶不知從何時準備的番茄汁。
鮮紅的汁液。
夏可可幾乎想也不想也接了過去。
她現在需要用酸味來壓一壓。
可是當夏可可的手放在瓶子上,不知為何,沈灝晨沒有鬆開。
夏可可稍微用了點力,滿心奇怪。
他鬆手了。
沈灝晨的眼睛裏,重新彌著一層霧,很濃很濃的霧,宛如瘴氣層層的叢林。渾濁而危險,盛滿了夏可可不曾注意到疼痛與哀傷。
她一口氣喝了一大半。
清爽的口感讓夏可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然後她仰起臉,笑吟吟地看著沈灝晨。
她的眼睛發亮,刺痛著他。
那最後的,燦爛的,笑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