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她眼前發黑險些倒進水田裏
第一節 她眼前發黑險些倒進水田裏
“恩娘!我餓!我餓!”
蘆蘆手提幾個秧把子,在綠茸茸的田塍上,有氣沒力地移動小腿,噘著小嘴,大聲叫喊。
胡蒲香招呼道:
“乖乖!莫喊!麻利些把秧提來,丟到恩娘背後頭。等恩娘把這路秧插到堂,就回家弄飯吃。”
蘆蘆乖乖地照辦。
胡蒲香手裏插秧,嘴裏哄著伢兒,連頭也顧不上抬一下。
蘆蘆提起一把秧苗,拋到恩娘身後。
胡蒲香站在齊膝深的泥水裏,兩條腿不停地往後輪換移動,身子朝前彎曲,背脊對著藍天,臉盤向著泥水,左手緊握一把翠綠的秧苗,右手連連將秧苗從左手裏一束束分出,“噝噝”水響,秧苗插進泥水裏。在她麵前,潔白的水田,變成了一片翡翠色。一蔸蔸綠秧,橫看成排,豎看成行,整齊劃一,像用尺子量過。
葦葦距自己的恩娘幾丈遠,在泥水裏吃力地抽動小腿,彎腰插著四行綠秧,艱難地跟隨恩娘往後移。她細嫩的腰裏,好像有無數根小針在紮,又酸又痛。她想伸直腰,歇口氣,回頭看恩娘兩手飛梭,連解秧草的時候都沒伸腰換一口氣。懂事的小姑娘依然堅持插秧,左手肘拐倚靠在膝頭上,以減輕腰間的脹痛。
這時,她聽見弟弟的喊聲,也感到肚裏咕咕地叫。小孩子的毅力是有限度的。更何況,在條件優裕的人家,像她這麽大的女孩,不是依偎恩娘懷裏撒嬌,就是爬上爸爸背脊做遊戲,哪會當正勞動力使用呢?!
葦葦伸直腰,正好看見叔叔肩挑一擔秧夾子,手牽芹金嬸的女兒,哼著歌兒,從前麵的排水渠堤上,朝南走去。她以為他倆收工回家。便掉轉頭,喊道:
“恩娘!隊上的人都收工了,俺也回家吧!”
胡蒲香沒有答話,隻覺得眼前發黑,身子一晃,險些倒進水田裏。
葦葦著急地問道:
“恩娘你是怎麽啦?”
胡蒲香回答:
“恩娘我沒有什麽呀!”
她回答著,咬緊牙巴骨,定了定神,伸直腰,隻見一幅水鄉落霞圖映入自己眼簾。
一輪紅日,宛如正在冷卻的火球,擱在排水渠那邊。西邊天空,布滿了紫色的雲霞,晚風吹拂,雲霞流蕩,變幻多姿,似蘑菇,如飛鳥,像奔馬,儼然美麗的畫廊。蜿蜒千裏的武陵山脈,像劃在西天底下的一條曲線,起伏跌宕,淡墨深沉。山這邊的座座丘陵,團團房舍,棵棵樹木,條條河流,無不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紫光,漸漸隱去,遙遠。近處的田野裏,插上秧苗的水田,呈一片淡黑,剛剛翻耕平整的水田,現一片灰白,其間,墨綠色的波浪翻滾,那是留種的紅花草,或遲熟的油菜。
此時,春柳湖南岸大隊柳口生產隊的人們,從她麵前的排水渠堤上來往而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雙成對,一家一團,男人吆著牛兒,肩挑秧夾;堂客抱著衣服,手拿秧草;伢兒提著茶壺,耍弄柳枝,說說笑笑,甜甜蜜蜜,朝冒著縷縷炊煙的磚牆瓦屋走去。
過路的人們,不斷向她打招呼,邀她收工。
她點點頭,笑笑,心裏卻像吃了黃花菜,又苦又澀。別人屋裏的日子過得幾多好啊!夫妻兒女,恩恩愛愛,和和睦睦。挑肩壓膀,犁田耕地,男人上陣。扯草插秧,喂雞喂鴨,女的動手。看牛看豬,收糞撿柴,伢兒出力。裏裏外外有人抓,不著急秧插不及時,不擔憂禾苗被蟲吃掉。看看,這周周圍圍,到戶到人的責任田,差不多都變成了墨綠色,插得及時的,已返青吐翠,月口打了泡圍。插得稍遲的,已追了一次提苗肥。有的田塍上還點種了黃豆、綠豆、飯豆,撒了稻草灰。棉地裏,大部分都移好了營養缽,地邊鏟得油光,壟溝出得齊整。看上去幾多逗人眼饞。
這田野上,唯獨她家裏承包的責任田地與眾不同。棉地裏,營養缽雖然移了,卻顧不上鋤草,青草棉苗一樣高,滿地綠茸茸。水田裏,還剩三畝麵積沒插下去,由於沒掌握好浸種育秧技術,種穀落泥後,爛掉不少,被田老鼠吃掉不少,眼下欠缺二畝田的秧苗沒有著落。就是插得早的,也沒追提苗肥,黃豔豔的沒返青,月口沒打泡圍,田塍沒點種黃豆、綠豆、飯豆。春插日,夏插時,擂茶槌落地也生根。一下子抓得不及時,就要影響整個一年的收成啦!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各項上交國家的任務完不成,全家不夠吃不夠穿,日子怎麽過呀?!
回想前兩年,不論田裏,還是地裏,全靠弟弟牛伏波起早睡晚,趕緊趕慢,總算及時種插,適時收割,沒誤過季節,沒落到別人後麵。
看看今年,他兄弟翻了臉,弟弟分家過日子,她那不講良心的男人早已宣布,她、葦葦、蘆蘆,誰要是跨了伏波的門檻,就要打斷誰的腿。好多回,她想請弟弟幫助調排一下,不行啦!男人曉得了又會吵翻天。她隻好算了。唉唉!翻沃紅花草,要是弟弟照管,不會白白流走滿田肥水;浸種育秧,如果有弟弟指點,不會爛種,也不會被老鼠吃掉;插下去的田,月口早就打了泡圍。
她一個婦道人家,過去在隊上,隻管插秧割稻,間苗薅草。像浸種育秧,田間管理,那都是男人家的事。她從沒問過津,也不需要她問津。
今年,自從與弟弟牛伏波分家以後,獨支門戶,從開犁到收割,全靠她管,全靠她做,除開欠缺農活技術不說,單憑她一雙手,一副肩,一擔挑不過兩百斤,一天插不出兩畝田,就是劈成兩瓣,長出四隻手,四隻腳,田裏的工夫還是忙不贏呀!
這幾天,眼看季節逼近,工夫堆齊眉,排不開,還不設法,過了立夏,水田裏的秧苗都會插不下去。她隻好幾次到隔壁隊上,請在常德百紡公司做包工的木匠師傅四九傳口信,要牛伏洪回家來,幫著插幾天秧。
每當太陽從洞庭湖那邊升起,又從武陵山那邊落下,她打開門就望,關了門還在盼,就是看不見牛伏洪的影子,聽不見牛伏洪的腳步聲。
今朝,胡蒲香實在急得無法,隻好狠狠心,把一對年幼的兒女拖上了陣,教葦葦插秧,要蘆蘆提秧。工夫不怕慢,隻怕鑽,多插幾蔸秧,田裏就少一方白水,添一片翠綠呀!兒啊!女啊!誰叫你們投錯了胎,找錯了爹娘呢?降生在這號人家,就隻有吃苦受累的八字呀!假如你們的恩娘能幹,中用,一個人做得出兩個人的工夫,你們也不會跟著吃這號虧,受這號累。假如你們的爹爹不在外麵走私販私,東漂西蕩,隻顧自己快活,也像別個的爹爹那樣,安安心心插田種地,紮紮實實開展家庭副業,和妻子、兒女生活在家裏,有福同享,有苦同嚐,你們做兒女的,日子比而今好過得多呀!
嗨!你們的爹爹,過去也發狠做過工;也心痛過兒女,也心痛過妻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