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

  謝珹的車停在市局門口,人斜倚在拉到底的車窗邊,就著月色抽煙。


  審訊的結果比他們想象的還要複雜,凶手到現在也沒有暴露自身哪怕一點點細枝末節的線索,而原本準確懷疑的那群幫凶,倒像隻是個工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卷進了什麽樣的計劃中。媒體那邊整天車輪戰似的往局裏打八卦電話,網上的流言不斷發酵,距離高考的日子也越來越近。如果再生出什麽別的事端,無疑會產生社會恐慌。


  謝隊長對鏡自憐,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要因操勞白頭了。


  鍾愈最後一個從樓裏走出來,抬眼便看到門口停著謝珹那輛極度囂張的黑色汽車,也不知道謝珹的駕照是在哪個異世國度考的,能容忍他這般猖狂地開著尾燈在莊嚴的市局門口閃個不停。


  她估摸著謝珹應該有什麽事還想交代,於是便走上前,繞到駕駛座那一側,這一來,先是被一陣繚繞的煙霧兜頭蒙住,而後濃鬱的二手煙便不要錢似的往全身上下暴露在外的毛孔裏鑽。煙幕後麵吞雲吐霧的男人還神色平淡地抬手撣了撣煙灰,悠然自得,仿佛正在什麽人間仙境遨遊似的。她感覺全身的筋脈一瞬間繃緊了,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連續後退了十幾米。


  謝珹早在她出門時便通過後視鏡注意到了,在她近前時剛想開口說話,沒料到麵前的人突然像見到了什麽髒東西似的帶著嫌棄且震恐的眼神急速退後,速度之快動作之靈敏隻怕僅有航空母艦能與之一較高下。


  他指尖還夾著燃了半截的煙,換了個姿勢,側身搭在方向盤上,神情怪異:“……你幹什麽?我車門安彈簧了?”


  鍾愈絲毫沒有再靠近的意思,等感覺晚風把剛才撲麵而來的煙草氣吹散幹淨了,才開口:“隊長,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走,有什麽事情嗎?”


  隔空喊話是門技術活,然而鍾愈顯然不懂得其中關節,明明相隔了一段距離,她的音調卻半點沒提升的意思,話語輕飄飄的蕩在風裏,搔得人心頭一癢。


  謝珹作為話癆派掌門人,一直不能理解沉默寡言的人是個什麽心境,人家自己還沒怎麽樣,他都要先替對方著個急。


  鍾愈除了分析案情,其他時間能動手就不會多說一個字,可謂惜字如金。而她不管做什麽樣的講述,語調總是平緩穩當,偶爾還會帶著些冷淡的溫柔,除了陳述句和聽起來像陳述句的疑問句外,她不會用言語表達額外的半點情緒。這對謝珹來講,堪稱是異能了。


  他把煙按滅,“你不能靠過來點說話嗎?”


  鍾愈的麵龐在黑夜裏顯得不那麽清晰,她拒絕了:“你說,我聽得見。”


  “行。”謝珹無所謂地聳了下肩,繼續道:“明天我們得再去學校一趟,凶手或許就在兩位死者的班裏。孫泉生說劉心怡死的那一晚他在賭場,這個回頭我會讓叮叮去調查,你不要擅自行動。”


  鍾愈一愣,她確實早在先前調查孫泉生的時候就有了去賭場一探究竟的想法,隻是苦於師出無名,不過這下可以以核實孫泉生不在場證明的由頭去往那裏,她早想好了明天的計劃。謝珹莫不是會讀心術?這也被看出來了。她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要擅自……我想去那裏?”


  謝珹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神神叨叨地說:“你眼睛裏的正義感都快把我閃瞎了,我見過多少新人,你是什麽意思我還能看不出來?”他屈起食指在眉骨上輕輕刮過,看過來的眼神像在憐憫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收收你那些沒用的同情心,替□□道輪不著你。”


  鍾愈被這連環炮一樣夾帶著嘲諷的言論嗆得無言以對,剛預備著凹出一個冷傲且不失禮貌的表情先在氣質上壓他一頭,轉而想到離這麽遠他也不一定看得清。正糾結著,那位老大爺已經摘下了教育家的麵具,重新換上吊兒郎當的輕浮表情,“天晚了,美女需要搭我的順風車嗎?”


  你自己趕緊開著滾蛋吧。鍾愈心裏回了一句,然後頭也不回地往遠處走去。


  “脾氣還挺大。”謝珹笑著嘀咕了一聲,一踩油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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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四日,淩晨一點半。


  城市陷入了睡眠,而另一些地方才剛剛迎來屬於它們的白天。歡樂場從來就不單單是有錢人的天堂,許多在底層生活卻憧憬榮華富貴的人們依然會前赴後繼地通過各種辦法來到這裏,期盼著好運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也能在酒池肉林裏淌過一回。


  賭錢就是他們緊攥著的一根致富稻草。


  “極晝”地處南禺區的東郊,矗立在一群高聳的寫字樓間。盡管外表上沒有任何文字標明,但路過的人都知道此處是嘉餘市最熱鬧的銷金窟。過了午夜十二點,大樓裏的燈紛紛點亮,華麗張揚的建築就像剛剛蘇醒的巨獸,盡情伸展著腰肢,在夜色裏露出它妖豔的麵龐來。


  懂行的人都知道這棟從一層往上數七八層,都隻是普通的餐廳歌廳與住房,地下三層才是真正享樂的場所。


  鍾愈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已經把謝珹剛說完不到半個小時的話當了耳旁風,上了車後直接讓司機掉轉去往孫泉生口中的“極晝”。


  她在車內換掉了為上班特地置辦的一身規規矩矩的單調衣物,解開綁好的馬尾,重新補了妝。走出車門時已經從清正端莊的女刑警搖身變成了個銀色亮片吊帶裙,長卷發的濃妝美人,本身明豔的五官在加深的眼影與紅唇映襯下更加妖冶。


  依照著孫泉生所說的話,她走到主樓側麵的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前停步,在密碼鎖上輸入了幾個數字,果然看到門鎖“哢噠”打開了。進去便是個普通貨運電梯,沒什麽特別,隻是左側的樓層按鈕處僅有一個“-3”。電梯抵達地下三層,門緩緩從中打開,巨大的音樂聲湧進耳畔,一個燈紅酒綠的新世界呈現在了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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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跪在包廂的地板上,露出的手臂上全是被煙頭燙過的新鮮傷口,他說話時身子顫顫巍巍,頭也不敢抬:“老……老大,豹頭和老六被條子抓了!”


  上首那個襯衫半敞著的魁梧男人麵容隱在昏暗的燈光下,聞言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然後把手中的煙頭遞給了身邊人,手下接過煙頭,往跪著的人那本來就傷痕累累的胳膊上撚去。皮肉被燒灼時發出“噗呲”的響聲,那人渾然不覺得疼似的,連退縮都沒有。


  “老大你放心,他們倆嘴很嚴,絕對不會說什麽的!”


  “你拿什麽保證?”


  “我……”


  “所以你要我怎麽放心呢?”他一腳把地上的人踹開,罵道:“廢物!都是廢物!幾個條子都甩不掉,我看你們也沒必要活著了!”


  “老大!”男人一聽要死,連忙爬到他腳邊,不住地磕頭,“老大,再給我一個機會吧,下次……下次絕對不會再出任何紕漏,真的!我發誓!再給我個機會吧老大……”


  “老周,你跟著我幹這行也有三年了,三年裏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我們是踩在刀尖上討生活,不是天天躺著就能數錢的。你知道因為你我們這回損失了多少嗎?”


  他絲毫不憐香惜玉地撐著懷裏美人的肩膀起身,腳下的人終於得以看清他的麵容。他的右半張臉輪廓分明,下頷線流暢鋒利,幾乎可以說是英俊。而左邊那半張臉,自眉骨到眼下,一條長長的、分外明顯的刀疤,像蜈蚣一樣纏在他的臉上,猙獰可怖。


  被叫作老周的男人忍無可忍,從腰間掏出把槍直接指向他:“賀衍,你別以為我不敢動手,叫你聲老大還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與包廂內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不同,大廳裏端的是一派熱鬧。穿著暴露的漂亮女人們依偎在男伴身邊,濃鬱的香水味和煙草味交纏在一起,牌桌上籌碼堆得老高。舞池上白花花的長腿勾著下邊一堆神色癲狂的男女,音樂與歡呼相碰撞,一波一波地將眾人送上快樂的巔峰。


  鍾愈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腦子裏默念了好幾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撲鼻的煙味讓她十分不適,後悔沒有提前戴個口罩再進來。她身材高挑,站在人堆裏也分外明顯,加上樣貌美豔,一出現便吸引了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


  卡座旁正圍著一群青年男女,個個都有些神色迷離,酒瓶子扔了一地。


  一個挑染著銀發,渾身透露出一股“我沒出息隻會玩兒”的少年端著杯酒,朝裏側的人笑嘻嘻道:“鍾四少,今天玩得還開心嗎?”


  鍾恕掀起眼皮,投過鏡片看了他一眼,意興闌珊道:“還行吧,就是這兒的妞吧……嘖。”


  他冷白色的皮膚被光線打磨得如玉石般精致,陰柔俊秀的樣貌配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左臉寫著“斯文敗類”,右臉寫著“縱欲過度”,“紈絝”的二字橫批更是往腦門上刻著。


  少年不知道他的意思,隻好陪著笑臉問道:“怎麽了?”


  鍾恕組織了一下措辭,最終挑選了個自以為不那麽傷人的形容來:“長得很有明星相。”


  “您說的是,明星相明星相,我看著也都挺不錯的!”


  鍾恕大喜,露出副相見恨晚知己難尋的喜悅神情:“你也覺得她們長得像《葫蘆娃》的女主角?巧了啊!”


  少年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在腦海裏搜尋出這個《葫蘆娃》的女主角到底是何方神聖,旁邊那群鍾恕帶來的狐朋狗友們早就笑成一團了。他頓時覺得麵色無光,眉宇間的戾氣一閃而過。鍾恕身邊坐著的美女大小也是個十八線明星,自覺與眾不同,聽到這番話當然不樂意,嬌哼著就要起身。


  她路過少年身側時高跟鞋不小心踩到了對方的鞋麵,一瞬間將那人方才憋著的火氣點燃。“啪”的一聲不足以在喧鬧的環境中引起什麽注意,但足夠讓女人的臉紅上一圈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麵前的人,卻正對上一雙陰鷙冰冷的眼睛。


  “蔣少爺何必把氣撒在女人身上?”罪魁禍首鍾恕這時懶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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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章走一下被遺忘的感情線,主要給我們小鍾也加點戲,介紹一下她家裏情況之類的。


  賀衍和凶殺案沒關係,但以後會用到他,提前拉出來混個臉熟。


  其他新的角色會出現在下麵的案子裏,但在這幾章裏是普普通通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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