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有些人的十七八歲,早早外出打工,一個人能肩挑養活一整個家庭的重擔。而百分之九十同年齡段的人還在學校念書,出行有父母接送,是老師家長眼中的“寶寶”,幹得最重的活是擰瓶蓋,不知道醬油和生抽是兩樣東西。
他們還沒來得及走進社會,躺在溫馨舒適的生活圈,以為世間人物都和自己當下目視的一切一般枯燥沒心機。以為自己比旁人多生出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做任何事都能瞞天過海,再不濟,還有“年齡小”可以做擋箭牌,一路為他們保駕護航。他們是最逍遙的群體。
白晝的陽光被烏雲阻擋,天空驟然變得黢黑一團,雷電在雲霧中翻騰,像一條隨時會打噴嚏的巨龍,動輒能衝破天際,攪個地覆天翻。暴雨遲遲未下,隻有隱隱的雷鳴給人們示警。
叮叮踩著影子敲響了朱晨凱的家門。
根據資料顯示,朱晨凱的父母在他十三歲時因車禍去世,此後朱晨凱一直跟隨舅舅一家生活,然而他的舅舅家境也並不是很富裕,多出一個孩子要養無疑是件艱難的事情,他因此不被這家人善待,十五歲的時候就搬回了父母留下來的老房子,偶爾接受親戚們的接濟。
學校裏沒有找到朱晨凱的身影,叮叮在他家門口敲了半天門,也沒人來開,倒是隔壁的住戶聽到動靜出來查看。隔壁那戶住的是位老婆婆,年紀很大了,頭發花白一片,牙齒掉了一排,耳力卻很是不錯。年邁並不能阻止一個人狂熱的八卦之心,她也不擔心外麵的來人是好是壞。
老婆婆打開裏間的門,隔著鎖鏈探出頭,“小夥子,找人哪?”
叮叮下意識摸了摸腦袋,轉而想起自己已經不是昔日那個葬愛少年,連著笑出一對酒窩:“奶奶你好啊!我想找一下501住的那個男孩兒,叫朱晨凱,您認識嗎?”
“朱晨凱?小凱啊?”
“對對,就是他。您認識他嗎?”
“這孩子,很少和我們鄰居說話,每天上下學都直接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出來。哎……可憐的娃。”
她開始從朱晨凱父母那輩的舊事開始回憶,講他們相識相愛,落戶於此,再到後來生了孩子雲雲,“你找他有啥事?和老婆子說道說道?”
叮叮打著哈哈,隻說自己是他的同學,找他問點題。好不容易讓寂寞久了忍不住閑聊的老太太閉了嘴,他又繼續回到朱晨凱家門前站好。
須臾,他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謝珹發來了消息,他一看內容,立馬不再猶豫地掏出工具,幾下便打開了門上那個老舊的鎖。
兩室一廳的房屋,不算特別整潔,符合普通的獨居男孩的形象。書架上排放著漫畫,也有動漫人物的海報筒東倒西歪地杵著;餐桌上堆著許多個泡麵盒子,湯汁凝固程度彰顯著不同的時間點,蒼蠅嗡嗡嗡地飛,顯然在這裏找到了“如家”酒店一般賓至如歸的歸屬感。
朱晨凱的房間在客廳一側的第一間,推門進去,那天地與客廳內部又完全不同。叮叮驚詫地看著桌麵抵靠著的那堵牆,上麵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紅色記號筆在上麵畫著看不懂意思的文字。
他走近一看,那些畫圈的照片裏麵多半拍的是溫妍,有她上學路上的背影圖,有她在小賣部買東西時的抓拍,甚至她在食堂吃飯時的樣子也被拍在照片裏。除了這些,那些打著大紅色叉叉的相片裏的主角,則分別是裴青青、劉心怡、秦悅,還有……賀隱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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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珹看了眼時間,接著問:“你是怎麽殺的裴青青?”
“很久之前劉心怡用我的手機登陸過她的q/q,一直沒退出,我偶然發現了這點,於是就以她的名義約了裴青青在六月二號那天早上到啟正樓去。她問我有什麽事,我隻需要說是商量新的欺負‘溫妍’的法子,她就信了,興致勃勃地一早到那裏等。”
溫妍說時話語中夾雜了許多快意的情緒:“她說我眼睛勾引人,我就挖了她的眼睛,她說我巧言令色,說我背地中傷別人,我就割了她的舌頭,割掉她的嘴唇。她說我醜,我當然要讓她更難看。她最喜歡揪著我的頭發把我的頭往水裏按,那我隻好把她的頭發一把一把地拔光了。”
鍾愈問道:“她的右手拇指去哪了?還有你為什麽也要砍掉秦悅的拇指?”
溫妍有些恍惚,神情詭異地說道:“這是她們打字的手指啊,她們用這個指頭編織了多少難聽的話,把這些下流的虛假言語發到網上,在所有人麵前抹黑我……我真是記不清楚有多少回了。所以我當然要把他們的手指砍下來留著做點紀念,等我死了之後一起火化,就當她們給我陪葬吧。”
她低著頭冷靜了很久,又好像恢複了清明的神誌,她抬頭看向鍾愈,語氣裏有惶惑有期許,“警官,你之前說,賀隱帆他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鍾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沉默地點了點頭。
溫妍舔了舔發白的唇瓣,苦笑了一聲,也許是不想輕易推翻自己努力維係那麽久的美滿愛情,她又說:“可無論如何,我喜歡他是真的,願意為他承受一些壓力也是真的,我沒有多後悔。”她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我寫了遺書,裏麵有一些屬意讓他看到的內容,我知道你們能找到。”
“警官,我想拜托你,那封遺書……就沒有讓他看到的必要了。”
鍾愈深深地注視著她,半晌,她道:“好。”
謝珹將溫妍從審訊椅上放下來,她在兩名警員一左一右的帶領下往走廊的盡頭走去。今天天氣不好,隔著玻璃也隻能看到層疊的陰暗。她停住了步子,眯著眼睛看向窗外,絲毫不介意這黯淡的、沒有光芒和溫暖的天際,甚至露出一絲淡淡的、解脫一般的笑意。
終於可以不用夜夜從噩夢中驚醒,不用忍受那些數不清的怨毒目光,不用再在黢黑中踽踽獨行了。
劉沛和助理咚咚在溫妍的家裏找到了作案的刀錘以及裴青青缺失的手指,放在她桌麵上的很顯眼的遺書也被一同帶了回來。
謝珹帶了鍾愈一起去物證科。溫妍的遺書不長,零零散散地寫著一些瑣碎的事情,沒有怎麽寫自己的心情,隻是說希望父母家人不要難過。在遺書的最後,她說對不起賀隱帆,沒能堅強地和他繼續走下去,違背了自己曾經對他許下的關於未來的承諾。
鍾愈看完時,眼睛已經紅了一圈了。她想要抬頭讓眼淚不流出來,卻正巧撞進了謝珹的眼睛裏。
對方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漂亮眼睛裏難以掩飾地透出一絲不解和嘲弄,似乎在對她與殺人犯共情一事感到分外地可笑,又好像所有人在他眼裏都隻是粒芥子,沒什麽善惡高低之分,淡薄得透徹。
然而最終他還是拾起了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人性來,掏出了他那個鮮少離手的打火機給鍾愈:“隨你怎麽處理,我就當沒看見。”
鍾愈被他跨物種的類人行為震驚到了,懷疑地望了他一眼:“真的……可以嗎?”
謝珹有些不耐煩:“磨嘰什麽?趁我沒反悔趕緊想幹嘛幹嘛去。”
鍾愈誠心道了聲謝,點燃打火機,那張記錄著一個少女短暫而悲厄的生命中僅有的溫情的信箋逐漸化成了灰燼,最後在小小的煙灰缸裏被埋葬。火苗跳躍著沉寂下來,慢慢熄滅,隻餘下一縷飄忽的白煙。
她正要開口,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
叮叮說話語氣有些急,“在朱晨凱家裏並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不過我看到了另一些東西。”
謝珹暫時停下預備調侃鍾愈的言語,正色問道:“你別急,慢慢說。”
“我先是在他房間看到了滿牆的照片,有的人被畫了圈,有些畫的是叉,畫叉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死了,比如劉心怡和裴青青,而且秦悅也在照片上,除此以外,我還看到了……賀隱帆。”
謝珹眉頭一皺:“賀隱帆?他不是和朱晨凱是好兄弟嗎?”
叮叮:“就是說啊!”
“那畫圈的那個人是誰?”
“溫妍。”
謝珹和鍾愈相視一眼,鍾愈道:“朱晨凱原先和我們交流的時候,言語上看似在為沒能追求到裴青青的賀隱帆打抱不平,實則兩邊的人在他話裏都被貶低著——賀隱帆,除了學習好點長相好點,不過是個原生家庭差勁的窮小子。裴青青,盡管人緣好朋友多,卻也愛好嘩眾取寵曲意逢迎,甚至拜金虛偽。”
“這兩個人在他嘴裏都幾乎不占優點,餘下的那些人他也說了,但多少都帶有鄙視、看不起的口氣。唯有一個人不在被他輕視的行列,那就是溫妍。”
叮叮通過電話聽到她的分析:“沒錯,溫妍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這也是我將要說的。”
“我在賀隱帆的櫃子裏發現了一個鐵盒子,裏麵是一本筆記本還有許許多多零碎的物件,比如女孩子用的頭繩、折斷了發卡、剩了半管水的黑筆、打滿公式的廢棄草稿紙……”
謝珹:“懂了懂了,少男心事先放一放吧,筆記本裏寫了些什麽內容?”
“我看看啊。”叮叮把手機開了免提之後放在桌上,打開筆記本看了起來,“嘖,小學生日記體,字還挺醜的。”
謝珹作為站立在醜字金字塔巔峰的男人,顯然不願意在這種話題上多費口舌,不耐煩地打斷:“你是書法品鑒大師?挑重點說。”
叮叮清了清嗓子,又實在憋不住地最後吐槽了一句“我用腳寫的都比這好認”才開始念:“今天她看起來很累,說話也沒精神,應該是又熬夜看小說了。”
“今天天氣不好,她沒帶傘,我們在上學路上遇到了,我想幫她撐傘,她拒絕了。”
“賀隱帆不知道發什麽瘋,一整天都跟個喪逼一樣,看了就讓人心煩。她很擔心,還來問我應該怎麽做才能讓他開心,要我說,他死了最好。”
“那群賤人又開始上論壇造謠了,她們說她初中的時候就不是處女了,還說她同時談好幾個男朋友,是個公交車,放屁!這群人真賤,趕緊死了最好!!!”
“劉心怡,你不是說自己是她的好朋友嗎?怎麽幫著別人欺負她的時候一點也不心軟,嗬嗬,你們都是一群虛情假意的膽小鬼。”
“她真是蠢得要命,到現在還對賀隱帆一心一意。那個傻逼有什麽好喜歡的?他不配!”
朱晨凱的字跡有些潦草,寫的時候想必是情緒起伏很大,激動時還會劃破紙張,字跡越到後麵越龍飛鳳舞得厲害,幾乎到了難以看清的地步,可見他的情緒達到了碎裂的巔峰。
叮叮撿了幾條一念完,自己又說道:“他好像在寫日記,不過沒有記錄日期,並不能看出具體的事情發生在哪個時段。”他把筆記本翻來覆去又查了一遍,確定沒夾帶什麽第一眼容易被忽略掉的東西。
鍾愈對筆記本這種東西有些敏感,聞言說道:“會不會有些其他記錄,不在明麵上。比如……你剛才說的那一堵牆的照片?”
叮叮聽後,起身去看照片牆,上麵排布得很滿,幾乎不留空隙,乍一看沒有什麽整齊的規律,就像是一印出來就隨便貼上似的。
他隨手取下一張相片,上麵是溫妍的背影,長發及腰,穿著校服卻仍顯窈窕的身材不因為拍攝的朦朧而失色。她正以一個疾步行走的姿勢向前,周身皆是雨霧。
他把照片翻開一看,果然見到背後用藍色水筆寫著日期,而照片中的情景所對應的,正是他筆記本裏記錄的,那個“她”拒絕共傘的一幕。其餘的一些都可以以這種方式找到相對應的日期和文字記錄。
“朱晨凱在筆記裏全程用‘她’來代替這個人,而從照片來看,這個人就是溫妍。”
鍾愈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奇怪地詢問謝珹:“他好好的為什麽要記錄溫妍的日常?還偷拍那麽多她的照片?”
謝珹意外地揚起眉,低頭看她時目光仿佛在看一個原始人,好像對她的情感遲鈍度感到非常驚奇:“這還看不出來?一個人什麽時候願意在另一個人身上浪費時間?總不可能是為了記錄她的學習生活,好早點在下一次考試裏超過她吧。要麽對方欠了他錢,要麽——”
他傾了傾身子,嗓音低低的:“他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