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班
鍾愈如今成了辦公室裏最閑的人,原本倒還可以查查關於十二年前她父親死因的事情,不過鍾恕這人格外殷勤,且他大概也看得出來鍾愈本人對季蘅和鍾瀚亭的看法差別很大,覺得她抱著偏見能查出個鬼。
原話是:“萬一調查過程中出現的內容和你預想的不一樣,你覺得我故意誆你,我豈不是冤枉死了?所以我一條龍服務給你包圓了,最後留個結果給你自行判斷,別太感謝我啦~”
她對此嗤之以鼻。
不過既然兩邊都沒她的事兒,難免又閑得發慌。霍璿琳風風火火一通亂竄,看見她安安穩穩地靠在轉椅上仰望天空,本著決不能浪費一點勞動力的心態叫住她。
“李楠待會兒來你接一下,然後叫副隊去審。”她印了一堆資料,手忙腳亂地裝訂好,“哎你說,什麽時候犯事兒的能是我同學朋友啊,我也想在大家都忙得四腳朝天的時候做最清閑的那朵花。”
鍾愈幫她撿起幾張散落在地上的複印紙,笑道:“恐怕你同學朋友們不這麽想。”
眼神從紙上的內容掃過,“臨沛華勝工廠?這是……”
“嫌疑人的工作單位。”霍璿琳答道,“潘科從屍體上找到了嫌疑人的衣服扣子,老大那狗鼻子,一聞就聞出線索了。”
鍾愈點了點頭,“不耽誤你了。”
李楠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才到,且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著幾個熟人——秦嫣、林舒航以及當天也在聚會上出現過的另外兩個鍾愈叫不出名字的人。
大抵這類“成功男人”對司法機關都帶著些不放在眼裏的輕蔑態度,用謝珹的話來說那就是“半點身為90後的自覺都沒有,就這種後浪,應該被落潮撲回海裏去”。
畢竟傳訊不等於傳喚,置之不理的也大有人在。李楠原本正和剛剛恢複聯係的老同學們開始第二次“重大會麵”,突然接到傳訊,心不甘情不願地拖拖拉拉了老長時間,又一副拖家帶口的氣勢,顯然沒帶著端正的態度過來。
王簡見到了人,自然要把不相幹成員攔在大廳,李楠就不樂意了:“我又沒犯什麽事兒,你們警察突然找人,有沒有體諒過我們老百姓的心情?”
“不是你們,是你。”王簡並不怕這種橫貨,畢竟他向來把謝珹當偶像膜拜學習的。“我們要找的是你,閑雜人等恕不接待。”
鍾愈聞聲走出來,秦嫣眼尖第一個看到她,“你怎麽在這?”
其餘人紛紛朝她看去,也都露出了好奇與探究的神色。
林舒航自打那日被謝珹狠狠秀了一番之後,回去也整理了自己的心思,把那些少年時代暗藏到如今的還未宣之於口的愛意通通埋進了心底更深處,本以為自此天高海闊不相見了,沒想到這才一個禮拜又遇到了鍾愈。
他的喜悅是溢於言表的,乃至下意識忽略了她已有伴侶的事實,“鍾……鍾愈,好巧啊。”
“不巧。”鍾愈淡漠地望了他一眼,“工作日來市局一般都會見到我。”
王簡懷著“有瓜不吃王八蛋”的八卦心理站在一邊觀望了片刻,這才走到她身邊,“鍾警官。”
“鍾警官?”秦嫣又一次揚聲,然後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你是警察?”
鍾愈總算是分了些眼神給這位從她出現起就保持著黑人問號臉的老同學,然後把警察證往她麵前一示。
那一排不摻雜任何字母的六位數警號似乎在宣示著持有者高貴的藍血身份,證件照上神情清冷的女人和站在她麵前的連一個抬眼都欠奉的人慢慢重合。
鍾愈側了側頭,“現在相信了?”
幾個人神色各異,李楠臉色最不好。
“我……我真的沒犯事兒,找我到底幹嘛?”
“知道你沒做什麽,問一些話而已。”鍾愈扭頭和王簡囑咐了一聲,王簡立馬伸出手臂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楠臉色變了又變,畢竟沒有什麽比被警察傳訊而這個警察恰好是自己的高中同學更尷尬的事情了。他感覺麵上燎過火燒般的灼熱,最後什麽也沒說,憋著一肚子難堪跟著王簡走了。
餘下的四個“老鄉”還愣在原地,眼巴巴地演繹著“千裏相送”的場麵。
鍾愈皺了皺眉,“你們還有事?”
林舒航覷著她的神色,“就……我可以問問發生什麽了嗎?”
鍾愈想了想,到底也是有著師生情誼在的,李楠被問完話出來也會和他們說。
“聚會那天晚上,黃老師沒來,其實是被人殺害了。”
“什麽?!”
“李楠是最後和他聯係的人,當然,你們如果有什麽想提供的線索,也可以和我說。”
幾個男人滿臉的震驚與難以接受,秦嫣最先紅了鼻頭,抽抽噎噎地推開身前兩個人走到鍾愈麵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黃老師人好好的,怎麽會被人殺害呢?”
“我也想知道。”鍾愈後退了兩步,拉開與她的距離。
秦嫣低下頭,看了看她挪開的腳步,不知道想了些什麽。
她倏然笑了一聲,抬頭時眼尾還在發紅,“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
“現在知道了,你表現得很明顯。”
“我不隻是現在討厭你,從前也討厭你,一直都討厭你!”
鍾愈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為什麽?”
“你總是這樣。”秦嫣仰頭擦了擦淚花,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你從來沒注意過我,連我那麽明顯地討厭你針對你都感覺不到,你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別人的情緒對你來說比廢紙還不值錢。”
“我為什麽要在乎別人的情緒?”
“對,對啊,問得好。就因為你從來不在乎任何人,才可以坦然地說出這樣的話。你知道嗎,我也想過和你做朋友,我也等過你一起放學,體育課找過你一起組隊,甚至課間問過你題目,但你通通都拒絕了。你看我的眼神和看螞蟻一樣漠然。”
鍾愈靜靜地看著她,“我不記得了,抱歉。”
秦嫣一副遭受了重大打擊的樣子,比得知黃覃楨死訊時還要失落,她拍開想要攙扶她的朋友的手,不知道是對林舒航還是對鍾愈說了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踉踉蹌蹌地推門出去。
林舒航愣在原地進退為難,最後不知所措地看向鍾愈。
鍾愈朝他挑起眉,“去追啊。”
“哦,哦!”林舒航反應過來,連忙跟著走了。
把李楠帶到之後躲在暗處看了好一會兒熱鬧的王簡這才冒出頭,“什麽劇情,三角戀?”
鍾愈白了他一眼,“王導的新戲什麽時候上,我請咱們局同事都去看看。”
“不怪我亂想啊,這場麵換誰誰看不出點東西。”王簡笑笑,對她的揶揄不做否定,“哎小鍾,別的不談,剛才那個老說話的男人絕對喜歡你。”
“你怎麽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和老大有點像,但又不太一樣,唔……他是那種,暗戳戳的,帶著點仰望的喜歡。老大明顯光明正大,狂得多了。”
鍾愈被他這句形容逗笑了,隨即問了句,“謝珹人在哪呢?”
“他去臨沛了,那個紐扣所屬的工廠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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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璿琳是“城裏警官”,頭一回下村下鄉,原本以為北麓區那塊已經算是很落後了,這回看到臨沛縣的環境,她也不由得發出和鍾愈第一次見筒子樓時一樣的歎息。
謝珹倒是沒什麽特別感覺,把車停在路邊,站在狹窄的道路中央地麵環顧了一圈,看了看手裏開著的並不精確的導航,確定這玩意兒起不來什麽作用了。
幾個人在巷子裏穿梭來去,引來一連串的狗叫。
霍璿琳嘴嗨本領大,“老大,讓你親戚閉閉嘴唄,怪嚇人的。”
謝珹勇往直前的背影頓了一下,然後微微側過頭來,似乎是在笑,但是眾人都從他雙唇做出的口型裏讀出了“傻逼”兩個字。
霍璿琳:“你罵我,你完了,我回去就告訴阿愈。”
謝珹哭笑不得,“我說,你現在是找到人撐腰了,所以無法無天了是吧?是誰先挑事兒的?”
“略略略。”
“嘚瑟,我現在就把你這挑事兒精行為告訴老梁。”
他一句話說出口,果然起了作用,霍璿琳紅著臉瞪過來,“告訴他又怎麽樣,和他有什麽關係……”
在鬥嘴與笑鬧的氛圍裏七拐八扭之後,人性定位儀謝隊長終於帶領著一群人走到了目的地。
華勝工廠規模很小,上上下下一共三個車床加工車間,一條流水線也用不了多少人,因此工人數量加起來還不到八十。負責人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臨沛縣本地出生,見識也沒比別人多多少,被刑警找上門時慌得不知道先伸哪隻手了。
謝珹自然也沒打算和他握手,直接就道:“你們人也不多,把所有人都叫到大廳裏來。”
負責人弓著腰,“那個……警官,我們這也不是所有人都天天上班的,今天有倒班和輪休的,這會兒不在……”
“那就打電話把他們都叫過來。”
“是,是……”
巧的是,今天的排班和十月十六日當天一樣,那天在工廠的人現如今也一個不少地站在了眾人麵前,一共是四十三個人。
叮叮拿著名單挨個兒點了名,把案發時間在工廠的人首先排除,剩下的十二個都帶到了謝珹那兒。
都是群勤勤懇懇工作的工人,平日裏遇上個穿警服都要發陣怵,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
謝珹沒端什麽架子,親親熱熱地和他們問了好,和霍璿琳一人一半,分別開始詢問這群人當天的去向。
而他們不工作的時候休閑娛樂項目也不多,一沒財力二沒這個好享樂的心,不過就是和自家鄰裏鄰居地在院子裏打打牌嘮嘮嗑,皆有人證。
謝珹一個個觀察了這些人的衣服褲子,並沒有發現哪件上少了扣子。他打發了幾個人,留下一個年紀最小的,遞了根煙過去,預備好好和他聊聊。
瞿同輝今年不過二十歲,在廠裏幹了快兩年了,但是說話做事卻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稚嫩。他前一刻應該還在工作,手套都沒來得及摘,見到謝珹留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往身後別了別。左手把右手手套一摘,接過了他遞來的煙。
“別太緊張,隨便聊聊。”
“警官,您盡管問。”
謝珹隨意開口,“你們這裏的排班製度是什麽樣?”
“分早中晚,每班八個小時,我今天就是早班,從早上九點上到下午五點。”
“哦……工作辛苦嗎?”
“嗐,這做工哪有不辛苦的,為了養活自己嘛,都不容易。”瞿同輝笑得敦厚,“而且我們廠裏還有女工人呢,平時也和咱們一樣上班一樣工作,人家都沒抱怨。”
“女工人?剛才確實看見兩個。”謝珹指尖的煙頭燃著,他也沒有去吸的打算,看著嫋嫋升起的煙霧笑了笑,“你們這男女比例多少?”
瞿同輝想了想,“女工人比較少,其實隻有五個。”
“剛才隻看到四個。”
“哦,還有一個……對麵車間的,我不太熟。她今天應該是晚班,人沒來呢。”瞿同輝解釋道。
謝珹點點頭,又問:“十六號那天排班和今天似乎是一樣的?”
“一樣是一樣,不過……”瞿同輝頓了頓,回憶了片刻,“那天接我班的趙哥沒來,說是和第二天早班的齊哥調班了。”
“調班了?他有沒有說是為什麽?”
“這得問齊哥,我不知道。”
謝珹轉頭,“叮叮。”
“得嘞。”
瞿同輝嘴裏的齊哥很快過來了,其間辦公室門開著,謝珹朝外瞟了一眼,看到負責人正在打電話,神情和語氣頗為激動似的。他摸了摸下巴,還是先和這個齊哥搭了話。
“十月十六日,本來應該是中班的……”他看向瞿同輝。
瞿同輝提示道:“趙誌鵬。”
“對,趙誌鵬,他和你換了班?”
齊躍連連點頭,“對的對的,老趙那天臨上班前一刻鍾才叫我,我這急匆匆的差點遲到,記著呢!”
謝珹揚眉,“這麽急?”
“哎,老趙這人吧,平時人就挺老實,經常幫咱們忙,你說他難得開口,我能拒絕嗎?”
“他有沒有說自己為什麽要調班?或者……他的語氣,聽起來怎麽樣?”
“為什麽……這倒是沒提,他就說自己有事挺急的,聽起來好像……嘶,記不清了,這都過了這麽久了。”齊躍甩了甩腦袋,繼而道:“不過第二天我看他臉上青了幾塊,還有點破皮,問他是怎麽回事,他說騎車摔了,保不齊調班也是因為這個,顧及麵子不好意思直說吧。”
“破皮?”
謝珹想到潘遠哲說過的,在死者指甲裏發現皮屑的事情,立馬起身去找負責人。
那頭負責人還對著電話喋喋不休,眉頭皺成個“川”字,不停地說著:“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這瘋娘們兒有完沒完了!”
一回頭,謝珹正抱肘倚在旁邊的門框上。他又對著電話低斥了幾句,然後掛斷走過來,“謝隊長,有什麽吩咐?”
謝珹對他的通話對象沒什麽興趣,直接問道:“那個叫趙誌鵬的工人,來了嗎?”
“趙誌鵬?剛才已經通知了,人在路上了。”負責人緊張地觀察著他的神色,思索著開口,“老趙怎麽了?”
謝珹垂眸看了他一眼,“他人怎麽樣?”
“老趙啊,人挺不錯,老實勤懇,還能吃苦,他人緣很好的。”
謝珹揉了揉太陽穴,“哦對了,你們廠一共五個女性工人,就一個還沒來,她叫什麽名字?”
負責人聽他提到這裏,麵色倏然就僵硬了許多。
謝珹沒錯過他這一瞬間的變化,沉聲道:“怎麽了?”
“……她叫方舒齡,已經幾天沒來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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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們對路邊遇到的狗狗的稱呼,完全取決於當時在身邊的朋友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