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謝珹有意識時,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身下墊的明顯不是他家那塊五位數的高檔床墊,硬邦邦的,有些硌人。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麽豌豆公主體質,嘴硬強稱隻是比較追求生活舒適度而已。但還是想要立馬離開這張破床,舒展一下僵硬的四肢。


  眼前是一片白,頭頂那扇藍色的遮光簾拉了一半,卡槽裏生著不知道多少年沒清的積灰。耳邊是電視新聞主播一板一眼的腔調,說著國際局勢新一波的動蕩。


  謝珹用力眨了眨眼,終於完全看清楚自己周圍的環境。


  這對於他來說不陌生,醫院。


  陳茂生晃著腿看著麵前那個十三寸的托屁股老彩電,手邊還放著堆瓜子,正嗑得津津有味。


  謝珹費勁地轉了轉眼珠子,實在沒從那大段大段的枯燥發言中品出個值得樂嗬的點。


  他張開嘴,“阿巴……”


  陳茂生沒注意到,在某專家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當口上分外不屑地用鼻孔表達了自己的不讚同。


  謝珹的喉嚨裏像被火燒了一般幹澀——實際上也差不多。爆炸的威力不小,熱浪噴發,傷到喉嚨也是正常的。


  他四肢是無力動彈的,隻好不死心地繼續呼喚:“阿——”


  陳茂生這回有了反應,撓了撓自己寒冬臘月不戴帽子也不覺得冷的頭,隨意看過來,與謝珹來了個四目相對。


  “你醒了?!”


  謝珹說不出話,隻好眨了下眼睛表示回複。


  陳茂生自然是欣喜若狂,先是衝到門口大喊醫生,然後老淚縱橫地伏到床邊握起他的手,“臭小子,你可把我急死了!”


  謝珹看了眼他嘴角粘著的一小片瓜子殼,沉默。


  “來來來,看看這是幾?”陳茂生豎起兩根手指,激動地看著他。


  謝珹發不出聲音,腦袋也是剛剛清醒,嘴巴張到一半才意識到陳茂生在說什麽蠢話而自己居然想著來回應他,於是又閉了回去。


  這一連串的表現落在陳茂生眼裏卻完全變了個味道。他眼裏的激動轉而變成擔憂,最後完全被驚懼取代。


  謝珹看著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再擦到了被他強行握住的自己的手上。


  “兒啊,我們已經請了最好的醫生來救治你了,沒想到你還是……還是留下了後遺症。不會說話沒關係,以後咱們好好練字,好好寫!”


  謝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的就忽然有了力氣,翻出了一個情真意切的白眼。


  他費力地猛咳了幾聲,“水……”


  陳茂生如夢初醒,連忙給他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喂過去。這時候醫生們也都來了,給他做了個全身的檢查,放鬆道:“沒事了。”


  陳茂生得了準話,開心得不行,謝過了醫生後坐回床前,又仔仔細細地把謝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他居然還沒死心,兩根手指又豎了起來,“乖兒,這是幾?”


  謝珹喝過了水,喉嚨的不適已經減退了大半。


  他回答道:“二逼。”


  “……”


  陳茂生難得沒罵他,輕輕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就拿著手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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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後,謝珹已經可以自己下床,除了背上被灼燒嚴重,現在還纏著紗布以外,其他傷都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他的手機在爆炸中“英勇殉職”,陳茂生也沒體貼到給他買個新的,於是每天的日常娛樂活動便隻能是和陳茂生一起對著小電視看新聞。


  而陳茂生那廝嗑嗑瓜子喝喝茶,半點不覺得無聊,謝·病號·珹嗑不了瓜子,隻能捧著杯子叼著吸管喝白開水。


  謝珹睜開眼第一個想到的其實是鍾愈,但又莫名地不是很敢再見到她,因為擔心她看到自己受傷會難過,會因為一些遺留問題產生自責。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害怕和擔心成了多餘,因為從他蘇醒到現在,除了陳茂生和醫生護士,也再沒有其他任何人前來探望。


  謝珹看著年代久遠的病房陳設和那台永遠隻會放早午晚間新聞的古董老彩電,沒忍住問出聲:“老陳,你說實話,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


  他隱隱有些擔憂:“我舅他……破產了嗎?”


  再怎麽也得給他大少爺整個豪華病房啊,這硬板床翻身都費勁,每次換藥的時候趴在上麵,謝珹都覺得自己活像一條被按在砧板上的魚,胸肌都要被磨平了。


  陳茂生迅速讀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解釋道:“這裏是軍區醫院,不對外開放。”


  謝珹沒咂摸出他的意思,“軍區醫院的病人也得跟軍人一樣睡木板床嗎?”


  陳茂生又不說話了,隻是第二天便有人來給他的床穩穩當當地墊上了兩層軟床墊。


  謝珹不能出病房,在屋裏待得久了,已經開始每天踩點到陽台上看樓下草叢裏的小野狗打架了。足不能出戶而還沒有半點娛樂項目可以進行的生活,完全能摧毀一個新時代年輕人的意誌。


  半個月過去,在他看著電視新聞裏戰地記者拍攝的炮火紛飛的伊拉克局勢,開始懷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奧特曼的時候,陳茂生總算帶著新的麵孔來了。


  兩個男人穿著警服,其中一人衣襟上綴釘一枚銀色橄欖枝環繞一周的國徽,胸前的警號一眼望過去全是0,隻有末尾數字有了變化。


  謝珹立馬便猜出了來人的身份,難得端正了態度,問了好。


  徐正成笑著和他握手,開口自我介紹。


  謝珹道:“我知道您,打小兒我就把您當偶像。”


  陳茂生訝然:“你不是說我才是你小時候的偶像嗎?”


  謝珹瞥他,“哄你玩兒的。”


  陳茂生瞪回去,徐正成哈哈大笑。


  他身後跟著的是位一級警司,五十歲上下,身材較胖,因此笑起來顯得很和善,跟著道:“小謝同誌人很風趣啊。”


  謝大少爺成了小謝同誌,也不生氣,乖乖地抬手摸了摸後腦勺,露出個青澀而不失害羞的傻笑。


  陳茂生早就習慣他這在人前裝模作樣,分化出合適人格的毛病,也沒揭穿他,介紹道:“這位是荀洲洋警官。”


  名字一說,謝珹了然。


  荀洲洋是嘉餘市剛設立緝毒支隊時的第一任支隊長,真正意義上是他們這輩警察心中偶像級別的人物。


  謝珹素來對緝毒警懷著敬重,誠心同他握了手,這回沒再插科打諢。


  他也有點意識到自己一直在這所不對外開放的軍區醫院接受治療,且無人探病的背後原因,當下便有些緊張。


  徐正成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坐吧坐吧,你身子才好,就別老站著了。”


  謝珹又回到他的雙層床墊上坐好,陳茂生也和兩人坐在了警衛員抬來的凳子上。


  最後是荀洲洋先開了口。


  “之前你們刑偵隊查案,關於LSD流入市內的事情,上麵很重視。”


  “小謝,你雖然年輕,但是自從進了警局就破了很多案子,你的能力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放眼整個市場,LSD或許隻是毛毛雨般的存在,但你也知道這背後牽扯出來的是誰。查到的隻是冰山一角,有了LSD,就會有MDMA甚至更多。死去一個江崇一個賀衍,背後還有千千萬萬的家庭正在受著傷害。”


  前麵都是些例會上聽慣了的開場白,謝珹聽了一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字眼後心頭一震,“江崇死了?”


  陳茂生道:“他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引爆了炸彈,從來就沒想過給自己留下一條活路。”


  見他沉默,陳茂生歎道:“你也不用有什麽壓力,他想拉著你一起死,你現在能活下來也是奇跡了。”


  謝珹道:“所以,那天其實我和他都在爆炸中受了重傷,他當場死亡,但是我還有一口氣在?”


  陳茂生道:“我們對外宣布的是你和他都在爆炸中殞命。後邊來的都是局裏自己人,因為你身在爆炸現場,所以其實沒有誰太在意他的屍首在何處——我們在救下你之後,把他的那具燒得麵容不清的屍體說成了是你的,畢竟你們兩個體型相近,還都不是什麽輕易能夠被替代的身高,不看臉是看不出差別的。”


  謝珹愣了一下:“所以,除了你……們,大家都以為我死了?”


  “那我的同事知不知道,我的家人……她呢?知不知道?”


  陳茂生自然知道他想問的是誰,但最終也隻能告訴他,“他們都以為你死了。”


  謝珹沉默了一瞬,搭在床沿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被單。


  荀洲洋看到他的動作後,輕歎了一聲。


  “小謝,其實我們的計劃早就想好了,原本打算先和你商議再決定執行的,隻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爆炸打亂了。但這也正好多了個合理的發展轉折。”


  “當時情況緊急,擅自做了決定我們很抱歉。所以我們依舊會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不願意去執行,我們不會逼迫你。等你病好了回去,還是能像以前一樣繼續工作繼續生活,和家人愛人在一起。”


  謝珹搖了搖頭。


  荀洲洋與徐正成對視了一眼,以為他拒絕,都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謝珹走到窗前去,病號服下麵是單薄的身軀,風一吹更顯得空蕩蕩。


  陳茂生暗罵了一句,然後拿起衣架上的厚外套給他披好。


  “大冷天的穿這麽少站外麵吹風,你腦子燒了?”


  “大冷天的。”謝珹笑了一聲。


  今天樓下的小野狗似乎和好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你咬我我踹你地打成一團。


  謝珹想了多事,他一直覺得想事情很麻煩,思考也沒有意義,一生中真正冷靜下來做決定的機會總共也沒有幾回。


  他甚至考慮到了許多種後果,腦海裏放映出了鍾愈流眼淚的樣子。


  他一向沒有什麽當英雄的執念,也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心懷天下的偉大前鋒。從前有過自私,後來也隻想到利己。便這麽蘊養出一顆還算正直的心髒,卻好像不再那麽容易堅定不移了。


  會心軟,會去共情。


  謝珹想到鍾愈曾經問他,如果有一天那個合適的人是你,你會不會去。他彼時並沒有那麽深刻的對某個人的眷戀,覺得自己爛命一條,填在為人民服務的崗位上也算是沒白活。後來有了牽掛的人,體會到更多難以割舍的好之後,才發現其實沒有人能真正做到無所掛懷。


  陳茂生見他發愣,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什麽呢?”


  “我腦子燒了吧。”他說,“所以我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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