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比之屍(二)
重樓裏備酒席是常有的事,酒席花樣繁多,層出不窮,少有重複的,更是量少而精,就算滿滿布上一桌,也不會令人看著就覺得飽,反而食指大動,很想每一道都拿來細細品嚐。
酒也必不可少,香蘭在路上就興高采烈地對觀言說了一通“今日之酒”,據說還應了“寒露”的節氣,但名為“寒露”,其實卻要溫著喝更為香濃。
應皇天仍是手不釋卷,知道觀言來了連眸子都吝嗇抬一抬,直等看完手上這卷書簡才好像是返回了人間,不再是麵對一桌子菜都無動於衷的不食煙火的模樣。
香蘭備了水給他淨手,正跟香蘭說話的觀言分心去看,就見他兩隻手腕仍被傷布裹著,不露分毫,觀言不知該怎麽問,隻得作罷,注意力重新回到香蘭解說的那一盤又一盤色香味俱全的下酒菜上,隻聽得他饑腸轆轆,等應皇天拾起筷子,他就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子油燜筍來填肚子。
筍是剛挖的冬筍,配上蝦子,用雞湯燜得鮮香逼人,佐以溫過的寒露酒,一時間隻讓人覺得從身體裏麵暖到了手腳尖,渾身暢快起來。
“阿生來了之後,我們這裏簡直成了人間仙境。”香蘭美滋滋地讚歎。
“他人呢?”
也難怪觀言要問,之前他沒少跟阿生一起用飯,現在反倒是少了,這人一進天鎖重樓,就好像又縮回了自己的殼裏,總是不大喜歡露麵,寧願在廚房裏待著。
“別擔心,他在我這裏很好。”應皇天道。
“他不會是在躲我吧?”觀言問。
“你想多了。”
“觀公子你就放心吧,知道你來了他高興還來不及,你以為他躲在廚房裏做什麽,還不是在為你做好吃的!”香蘭說。
“還在做啊,可是這些已經足夠我們吃的了。”觀言不禁道。
“觀公子還怕吃不完啊,就算阿生沒來之前,我們樓裏的食物也總是不翼而飛,從來沒有剩的呢。”香蘭很是自豪地道。
觀言聽了汗顏,反觀重樓正主應皇天,絲毫也不以為意,端著酒杯一臉的理所當然。
“那我得慢慢吃,不能一下子吃飽了。”觀言隻得道。
“公子說了,今晚多上點酒,最好把觀公子灌醉了,就能一覺睡到大天亮了。”香蘭道。
觀言領會地點頭,他當然知道這一桌酒席的用意,也早就很自覺地一杯下了肚,又添滿了。
應皇天喝得漫不經心,偶爾插一句道:“這兩天你就留在這裏,什麽時候不做惡夢了,睡飽了,再離開。”
觀言好一陣沒能好好睡覺了,但一來到重樓,他就覺得惡夢已經遠離了,這裏儼然成了最令他安心的地方,他甚至有“今晚壓根不需要酒就一定能睡好”的信心。正如夢霞說的,“他人若是誤闖重樓必會出事”,“他人”一詞,觀言下意識認為連“惡夢”都能包含,實際上,之前他在重樓裏住著的時候,從不曾如此頻繁的惡夢連連過。
“好。”觀言答應,跟應皇天碰了碰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道:“說起來,今日占夢的手法好生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
幾杯酒下肚,觀言已經有些微醺了,也是因為在天鎖重樓的緣故,此刻他覺得輕鬆得很,語氣也越來越放鬆。
“隻斷了吉凶,無用得很,未必能信。”應皇天道。
“據說夢分六種,正夢、噩夢、思夢、寤夢、喜夢和懼夢。”在找夢霞占夢之前,觀言自己也做過功課,他覺得自己的夢可以算是“懼夢”。
“夢而已,無論哪一種,都非現實,但若生夢,說明你內心仍有恐懼,其實你自己也知道,但又因為暫時找不出真相,才想尋求他法。”應皇天端著酒杯淡淡道。
“是啊。”觀言無法否認,他當然知道,於是反問應皇天:“那你說,犬首人到底是我夢到的,還是真的有人趁我混亂時弄的玄虛?”
“我的看法是真有其人,卻也並非什麽犬首人,根據你的描述,那犬首應是縫合上去的,那麽在縫合之前,身體本身所帶的腦袋已被砍去,試想一個腦袋被砍的人能活多久?你不如先解決這個難題,才有可能達成後麵的那一步。”
自那晚之後,觀言還從沒有和應皇天仔細討論過,隻在事發後翌日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他知道逃避無法解決問題,便趁記憶最清晰的時候回憶了一遍,之後就再也沒提起過,包括應皇天也不曾再問他半句。
但這幾日夜夜夢回,夢境與現實相連,再沉默下去已毫無意義,索性趁著酒勁,將事情攤開來說,說個明白,順便定下方向去追查,否則永無寧日。
“一個腦袋被砍的人是不可能還活著的,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那人戴著模樣逼真的犬首嚇唬我,若我當時是清醒著的興許還能分辨一二,可這恰恰是早就預謀好的,她的目的就是讓我分辨不出當時的情境,所以那些是不是真的犬首人其實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她為何要針對我?”
“她”是誰兩人心知肚明,於是應皇天接了觀言的話道:“神仕府必然有問題,若往好的猜測,她隻是想讓你查明真相,若往壞處想,那麽那些發瘋致死的神仕都跟她有關。”
“可是按照她的年紀和在宮中的年份算,更早的幾任神仕發瘋應該跟她沒什麽關係吧?”觀言問。
在觀言之前有三任神仕發瘋致死,分別是在夷王二年,夷王五年和夷王八年。
最早那次應羋年僅十二,但第二次卻是在她十五歲出嫁應國之前,而第三次,恰好是她帶著兩歲的應皇天回到丹陽的那一年,除去第一次可能真的能撇開關係以外,後兩次卻不見得,隻是觀言習慣於不將人先往壞處想,所以才會說出第二次出嫁前和才回宮中的應羋應該與神仕發瘋毫無關係的話來。
應皇天卻不然,他道:“時間點如此湊巧,就算沒有必然的聯係,她也脫不開幹係,更何況,她如今布置的這一手專門針對你,美其名曰要你查明真相,我看卻是不打自招。”
“若是順著你的思路,專門害死神仕,又是為何?”觀言問。
“的確,害死神仕,必有緣故,換言之,若神仕之死跟她無關,她偏要你查,也必有緣由,無論是哪一種,她知道的必定比你多得多,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為何要找上你,這才是關鍵。”應皇天道。
觀言聽應皇天這麽一通繞,原本混亂的大腦一時間更加混亂,索性什麽都不想,道:“若是這樣,那我身上必定有什麽是她想要的,她說不定還會再來找我。”
聞言,應皇天瞥他一眼道:“你別忘了答應過我什麽。”
觀言眯著眼睛,他顯然是喝多了,有些犯迷糊,但對於答應過應皇天的事,他倒是記得牢牢的,此時立刻點頭道:“記得,我答應了應公子,沒有你的允許,不準赴祀林苑的約。”
“記得就好。”應皇天滿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