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娘

  黎雀兒今日看得是一本在坊間非常流行的人書。


  人書講得自然不是家國經典,而是用來消磨時光的口水故事。


  這些人書是她吩咐孫媽媽和棠葉去市集上悄悄買回來的,買的大都是彩繪版的精裝本,看著生動又有趣。


  黎敬生並不主張家裏人看這種沒有任何教育或者啟發作用的人書。但因著對女兒的溺愛,即便知道孫媽媽和棠葉背地裏的所作所為,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追究她們責任,更沒有在黎雀兒麵前揭破這一層窗戶紙。


  現在他怒氣衝衝地走進宿溪院,見著黎雀兒手裏握著的人書,竟大聲喝斥孫媽媽和棠葉二人胡作非為,明裏暗裏地違背黎家的家規,就這麽將黎雀兒給帶壞了。


  “爹爹,我平日裏也愛看這些耍子書打發打發時間,卻不見你來我,為何今日突然發這般大的脾氣?”黎雀兒合起書本,將之放到白瓷枕頭下麵,而後垂懸著兩腿坐在涼榻邊上,眨巴著一雙水盈盈的杏眼兒,不解地看著黎敬生。


  黎敬生雖然正在氣頭上,倒也未逮著她偷看人書的事情不放。他裝作沒看見她將書本藏了起來,撇開此事不談,轉而問她為何不去前頭正廳吃飯。


  “你母親她特意叫人過來請你,你不應承便算了,做什麽不讓別個進門?”問完黎雀兒,他又麵色不悅地瞪著孫媽媽,“你也是的!雀兒她不知事,你怎麽不好好地勸勸她?竟然還跟手下的丫頭一起欺負燕萍派來的人,你若繼續這樣在宿溪院裏主事,我便讓管家撤了你的職。從今往後,凡是宿溪院的事,都由管家一並處理!”


  他所稱的燕萍,便是周節婦的閨名。


  他要秀恩愛,想怎麽稱呼周節婦都無所謂。


  但要黎雀兒稱一個認識不過半個月的女人為“母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是以,她眼裏的神色忽然冷了幾分,人也從涼榻上起身,慢慢走到外麵的露台上,站在朱紅欄杆邊,麵對著庭院裏綠意盎然的樹木,語調微沉地道:“爹爹,我的母親十年以前就已經去世了。現在的黎夫人,我最多叫她一聲二娘,這已……”


  “胡鬧!”黎敬生立即打斷她的話,“她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是妾室,你怎麽能叫她二娘。就按照一般的禮數,你也得叫她一聲娘。”


  她沒有回頭理論,擱在欄杆上的手指卻漸漸收攏,而後笑著撒嬌:“總之我就是要叫她二娘。爹爹要是嫌棄我的禮數不夠周到,那以後我不再跟她話便是。”


  “你……哎!”


  黎敬生豈會不了解自個女兒的脾氣,他知道,雖然她現在是笑著在向他撒嬌,但是她臉上的表情絕對不會好看到哪裏去。隻是她慣於以笑臉示人,不常在人前顯露怒氣而已。


  他不想她不開心,便走到她身邊,耐著性子將自己堅持要她叫周節婦作娘的理由,詳細地跟她了一遍。


  他好聲好氣地了很多話,最主要的意思隻有一個,那就是:如果黎雀兒能主動認周節婦作娘的話,周節婦必然會以德報德,日後定會真心地待她好。


  黎雀兒臉上掛著笑意,沒有作聲。她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中卻能看出,周節婦會不會真心對她好,她可是一點兒都不在乎。


  黎敬生無法,隻得暫時拋開這個話題不談,轉而勸她隨他一道去前麵正廳吃午飯,別讓周節婦及其兒女們等得太久。


  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的執拗勁兒,並不比黎敬生少。再加上黎敬生剛剛還威脅要撤孫媽媽的職,如果她此刻認了慫,今後孫媽媽出了宿溪院就沒有底氣不,周節婦那一票人的氣焰也會越發囂張。


  為了孫媽媽,也為了她自己以後的清靜日子著想,她都不會答應去前麵正廳。


  可她也不能讓黎敬生太下不來台,便低下頭,故意裝著很傷心的樣子,向他解釋其中的緣由:“爹爹和二娘他們在一起用膳時,和和睦睦地,看著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既插不上話,又聽不懂你們之間在談論什麽,倒顯得我是個外人一般。既然這樣,我不去也罷,去了反倒徒添哀愁。”


  黎敬生聽女兒這樣,又見她麵目憂悶,便暗暗責怪自己先前的話得太重了點,又輕聲安慰了她一番,還答應再給她一段時間來適應這種生活,不強求她馬上就能融入進來。


  她微微點頭,等他歎息著走出宿溪院的大門時,她立刻揚起臉蛋,笑嘻嘻地看著站在露台門邊的孫媽媽和棠葉。


  孫媽媽和棠葉二人並不訝異她前後變化如此之大,還高高興興地湊到她麵前,跟著她一起笑了。


  然而,片刻後她的笑容就撤了下來,人也嚴肅許多,開始詢問事情的由來始末。


  孫媽媽把紅衣過來的事情細細地講給她聽,又叫棠葉將紅衣送的那些珠釵首飾拿出來給她過目。


  她一徑聽著,沒有答話,沉默地伸手拈起一支竹白色的頭花,用指尖彈了彈花麵上幾近透明的細紗。


  細紗一彈即破,發出布帛撕裂的“嗤啦”聲,極其難聽。


  她略略一笑,放下那支頭花,要孫媽媽和棠葉將這些珠釵首飾全都送給宿溪院裏的丫環們,然後轉身趴倒在涼榻上,繼續看她的人書。


  孫媽媽和棠葉相視無言。


  過了一會兒,孫媽媽朝棠葉使了一個眼色,讓她先去外麵把周節婦送來的珠釵首飾分給丫環們。


  她自己則坐到涼榻邊,彎腰替黎雀兒整理了一下堆疊成團的裙擺,而後悄聲告訴她:“姐,今日那紅衣可是口口聲聲地喊你‘四姐’呢。她們那一大家子心裏麵打得是什麽算盤,你也該掂量清楚了。現如今老爺仍舊站在你這一邊,你話還能擲地有聲,必須得為自己幾句才行。”


  “爹爹都要我喊周節婦作娘了,我還能什麽?”黎雀兒自嘲似地笑道。


  孫媽媽教她去黎敬生麵前告狀,把紅衣的話原原本本地給他聽,別讓他隻聽周節婦那些人的片麵之詞。


  她借口人書裏的故事正看到緊要之處,並未將孫媽媽的建議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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