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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妹妹去哪兒

  我叫哈妹,從小記憶好,尤其是記仇。


  我很清楚地記得5歲的那一天,我去向桃子討錢,因為在昨夜的夢裏,她借了我5角錢。桃子死都不承認,我掰斷她手裏的番薯,邊吃邊往回走。


  快回到家時,接生婆正從我家出來,經過我時,順道說了聲:“你媽給你添了個妹妹。”


  我一聽,興衝衝就要進去看看。然而剛到媽媽房門口,以我的天生敏感,嗅到裏麵氣氛古怪,於是一個鼠躥,悄然無聲地閃躲到門後角。每次家庭風暴時,門後角就是我的避難所。


  “娘的,又生了個賠錢貨。”爸爸聲音陰沉沉的,又很突兀地,落在人的心尖上。他說完就離開了,仿佛帶走了屋子裏的空氣,呼吸越發艱難。


  我憋著氣,等著媽媽像往常一樣大吵大鬧,卻久久沒有聽到,她冷靜異常。


  我很詫異,透過門縫,怯怯地瞄,隻見媽媽把妹妹抱進了一個紙箱,又把厚厚的小被子放進去,然後拎起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上麵。


  我開始有些納悶,這大熱天的,需要給妹妹蓋這麽厚嗎?後來覺得不對勁,衝出去一看:咦,被子和袋子把妹妹的頭麵全壓住了。


  我疑惑地看向媽媽,她愣了一下,顯然是意外我的出現。我伸手想要去拽那個袋子,手臂卻被抓住,接著是媽媽失聲喝令:”出去!“


  我轉頭對上媽媽冷冷的一刮,身手一僵,哆嗦地問:“那袋子是什麽?”


  “是胎盤。”媽媽淡淡地說,然後,甩開我的手臂,竟然拿起架在床沿的水煙筒,“咕嚕咕嚕”地抽了起來。


  這時,爸爸進來了,看了一眼紙箱,二話不說,抱到破自行車後架上,拉走了。


  我衝著爸爸遠去的背影喊:“妹妹去哪兒?”


  “去看哆尼!”爸爸的聲音已經很輕,幾乎在風中飄散了。


  “帶上我!”我邊追邊喊,我也愛吃哆尼,我也愛看現在開的正豔的哆尼花,多美啊!


  第二天,我找不到妹妹,這才慢慢回味過來:哆尼樹長在山上,妹妹去看哆尼,妹妹也在山上,在山上……


  正當我恍恍惚惚之間,堂妹詩詩跑來我麵前顯擺:“哈妹姐,我的新裙子漂亮麽?”


  我回過神來:“漂亮!跟新娘子一樣漂亮。”


  “哈妹姐,當新娘子一定要結婚嗎?”詩詩突然盯著我,像隻受驚的兔子,“我不想結婚。”


  我很奇怪:“為什麽?”


  詩詩無比嚴肅:“結婚了,就得跑結紮呀!”


  “哈哈哈……”詩詩身後跟過來的六嬸笑彎了腰。


  詩詩卻了鯉魚嘴一扁,哭了:“哇……我不要結婚,媽媽,我不要跑結紮……”


  “哈哈哈……估計是前天夜裏嚇壞了!“六嬸忙一手抱著詩詩、一手拍著她後背,同時又迫不及待要與人分說:“當時,一聽抓結紮的車子來了,我那個火急繚亂的,背上她就跑,到了山頭,好在三嫂見了告訴我,孩子頭往下吊著的……”


  笑著,說著,眼睛紅了,聲音就哽了。


  跑結紮,是孩子的噩夢。因為你不知,在哪個白天或黑夜,抓結紮的人會隨時隨地出現,村子就會兵荒馬亂,除了男人和狗,哦,還有老女人,其他人都四處逃躥躲藏,年幼的孩子會被媽媽夾帶著一起跑,年長一些的會被藏在家裏,直到大人叫了才能出來。


  前天夜裏,我才剛夢到桃子借了我5角錢,就被媽媽叫醒,塞到舊水缸裏藏起來,雖然缸裏沒水,但也是提心吊膽了整整半夜。


  正因此,我更不能理解媽媽,忍不住就問了:“那麽艱難才生下的妹妹,為什麽還要弄死了?”


  六嬸一臉的糾結,看看我,又看看我媽媽。


  媽媽定定地看著我,良久才說:“我不想我的女兒,將來跟我一樣苦。”


  “從你斷奶開始,就是你外婆拉扯長大的,至今才把你接回家來。”她說著,長長歎息一聲,才接下去:“你外婆臥病不起快一年了,我作為女兒,別說貼身照顧,就算回去看一眼都難。你說,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有什麽用?”


  “真晦氣!不是說這次找人看準了是男孩才生的嗎?早知如此,不如像前兩次一樣,未成型就做掉,好再懷上一個。”奶奶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老遠就嚷嚷。


  然後看到我,又莫名向我噴火:“你怎麽就不給你媽帶來個弟弟呢?你怎麽出生時就忘了帶個把呢?大年初一的男丁多稀罕啊,偏偏整了個騎在祖宗頭上的娘娘來供著。也就大過年的不殺生,要不然,哪用留著,送人都沒人敢要。你爸的單位都讓你給克沒了,那可是你爸多報了兩歲才當上兵給掙來的……”


  好像,她們說的都有道理!原來都是我的錯呢,給這個家帶來這麽多災難。我羞愧地低下頭,悄悄然退了出去,在一門後角停靠下來。


  其實,我三歲就開始記事了。那時還在外婆家,大舅媽隻要逮住我的一丁點錯,就會訓上半天,末了還要帶上一句:“沒人要的東西,禍害到我家來了!”我從不向外婆告狀,外公不在了,小舅還要靠大舅夫妻交學費。


  有一次,我偷吃了一塊剛出爐的豆鼓悶五花肉,大舅媽拿著鍋鏟就追,我衝她做了個鬼臉:”哈哈哈……追不上,追不上。“大舅媽就衝我大聲喊:“女孩子家家的,這麽貪吃,長大了是要做ji的。“她肯定沒想到,我當時就聽懂了她的話,並記住了。


  不過,外婆總會偷偷地把我招呼到門後角,做賊似的塞給我一點好吃的:一顆炒花生、一塊發黃出汁的冰糖……所以,我對門後角情有獨鍾。隻是,後來外婆就生病了,躺在床上,歪著嘴流口水,講話都漏風,我就開始小心翼翼,話越來越少。


  自打回到這個家,我更加降低自己的存在,不犯錯,不說話。因為我能感受得到,家人不喜歡我,隻是一直不知道為什麽。


  如今總算明白了,原來,我從出生就錯了呢!

  可我能怎麽辦呢?隻有在菩薩麵前拜了又拜:求求您,不要再讓媽媽再跑結紮了,賜給我一個弟弟吧。


  也許真是菩薩顯靈,不久後的一個中午,我媽媽就再也不用跑結紮了。因為抓結紮的竟跑到地裏去,把正在挖番薯的媽媽和正在種菜的楊秀梅都給抓了。媽媽都說了,人家楊秀梅可還是黃花閨女,可是竟沒有人相信,硬是給抓走了。


  桃子過來找我哭,她全名楊秀桃,楊秀梅是她姐姐,自從她們娘瘋了,10多歲的楊秀梅就撐起整個家務。


  我們等到深夜,才等到我們的爸爸一起把人領了回來。


  桃子問她爸:“爸,梅姐以後是不是不能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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