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弟弟來了
“誰說不能生了?”她爸當下就拍在她頭上,然後又是暴跳又是開罵,“斷子絕孫的狗官,我要把他們給千刀萬剮了,壞了我女兒名聲……”
我心中警鈴大作,就算不被結紮,這也是奇恥大辱。我打量著楊秀梅,然後就有了發現:楊秀梅身上衣服,與媽媽同款,與全村女人同款,集市上賣的好像也隻有這同款。於是我決定,等以後上學有校服了,就天天穿校服。
我一邊在為自己未來籌劃,一邊又在為媽媽以後擔憂,媽媽不能生弟弟了呢。
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後,結過紮的媽媽,竟然又生了個弟弟。
英姨在弟弟三朝時過來探望,賊兮兮地問:“你當初是做的假結紮吧?塞了多少錢紅包啊?”
“你可不要說出去哈!”媽媽也是鬼鬼祟祟的,往我所在的門口瞄了瞄,“孩子他爸去找的人,二百塊呢!”
英姨就抱著弟弟希罕地親親:“你這小子終於來了,不枉你媽辛苦那麽些年,總算有了交代。你爸當初為了多生小子,可是連單位都不要了的。”
從此,我除了放牛等日常工作外,多了一項洗屎尿褲的任務。
轉眼就迎來“趕六月”,這是一年中最累的雙搶日子:要趕收早季稻穀,又要抓緊翻土,插上晚季秧苗,晚了就怕誤了時令。
天氣陰晴不定,上一刻暴曬,下一刻暴雨。更要命的是,今年還來了一場台風,沉甸甸的稻穗都被打趴在水田裏,泡在水裏的稻穀便開始長白芽,所以都在顆粒搶收。
我們家是經過5天風來雨去的奮戰,白天收割、夜裏脫粒……總算把稻穀收完了。媽媽舒了一口氣,哥哥、姐姐攤倒在稻杆堆裏。
爸爸盯著穀堆,嘴裏念念叨叨細細算:“按往年經驗來估算,應該有二千來斤。留下自家口糧,全部賣了,交公糧、交學費、還掉一部分債……”
然後就是趕著晚季稻的插秧了。
“哈妹留在家裏帶弟弟兼看稻穀,穀殼已不濕了,今天再曬上一天,就不怕再發芽了,還能吃上新米飯了。”媽媽對我說完,又轉過臉對著弟弟,“阿弟乖乖在家哦,媽媽要去布田了。”(俗語布田,插秧的意思。)
於是,我就帶著弟弟,守在穀堆旁,一直盯著天空,第一縷陽光一出現,就興衝衝地揭開防水布,謹慎起見,還不敢鋪開穀堆。
然而,當太陽越來越猛時,我就後悔了,這浪費了多少陽光啊。我馬上把弟弟往旁邊陰涼處一放,就開始爭分奪秒地往外扒穀堆。我低著頭彎著腰,汗水大滴大滴落下,卻舍不得休息一下……忽覺脊背涼風掠過,我一個激靈,抬頭看天空,嚇了一跳:頭頂晴空,西天邊卻烏雲密布。我當下雙腿發軟,急急地往回勾稻穀。
可沒勾上幾把,天就暗了下來,閃電劈亮半邊天,“劈啪”聲響徹天際,雷鳴轟隆隆地滾滾而來,弟弟被嚇得嚎啕大哭,怎麽哄也哄不住,小爪子死死得抓住我的衣襟。
就在我心急如焚時,傾盆大雨就下來了。我們家的稻穀曬在屋頂,屋頂又還沒有砌圍欄,雨水就推著穀粒向四周衝下去……完了!我狠心丟開弟弟,機械地往回勾著稻穀。
“哎呀……我的天呐……”淒厲的一聲,劃破雨空,我感覺神魂動蕩了一下。媽媽也顧不上弟弟,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木耙,一邊飛快地勾稻穀,一邊破口大罵:“早死種,害人精……我是請神鬼了……這可是全部家當啊,你這是要害死我一家子啊……”
她越罵越火,那手臂粗的木耙柄,突然就橫掃過來,正落在我後腿窩上,我痛得一呲牙就脆了下去……
雨一直下,鄉間到處是泥濘和窪塘,水都泡進了牆腳。
一家人折騰到半夜,稻穀終於都被轉移了。新買的電風扇對著稻穀不停地吹。屋子裏,所有能鋪上稻穀的地方都鋪上了,連床底都是。
夜裏睡覺,都覺得身上濕濕。我躺在床上,忽然聽到“斯……斯……”的聲音,就伸手拉開了床頭的電燈,循聲望去,魂都快丟了:床前的電風扇腳邊,一條黑白相間的小蛇正盤著那裏,昂起脖子就那麽定定的看著我。
“啊……”我嚇破了膽:“蛇啊……有蛇啊……”
爸爸聞聲飛奔而來,抄起門邊的掃把就打,那蛇也奇怪,任憑怎麽打都不跑,隻挪了幾下。
奶奶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神秘兮兮地說:“這進家來的蛇,是早夭的嬰兒化身回家來的,打它都不跑。”
我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這是銀環蛇,天性就是鬆鬆懈懈地挪,我們常說的‘懈過簸箕甲’,就是它。”爸爸解釋,有點急切,“外麵被雨水泡了,小動物無處藏身才跑家裏來的。”
奶奶卻對他的解釋不屑理會,隻見她一邊嘰裏咕嚕念著什麽,一邊用元寶包住小蛇的屍體,點上一支香,綁在一根帶叉的小樹枝上,叫哥哥把它給送走了。
夜裏,我就做了一個夢:迎麵一條大蛇穿梭而來,我撒腿就跑,可是腳落之處皆是小蛇——無數的小蛇!我無處可逃……驚醒過來的我,還心驚肉跳冒冷汗,感受著呼吸裏稻穀受潮後特有的熱量和味道,才稍稍平靜下來。
從此,我隻要精神緊張,就會做這個夢。這是後話,暫時不提。
第二天,全家人還是要去布田,我在家帶弟弟。還沒到中午,弟弟就“咕啊咕啊”地喊個不停。
弟弟有兩個信號:“咕啊咕啊”地喊,就是肚子餓了;“恩啊恩啊”地哼,就是要拉便便。
我哄不住餓肚子的弟弟,急得團團轉,去找奶奶幫忙。
奶奶把弟弟往我背上一放,綁好了背帶:“找你媽媽喂奶去吧。”
好在我身子骨大,三個月大的弟弟,竟也撐住了,就像一隻小螞蟻,駝著一粒米。
我就這樣背著弟弟,赤腳踩著田埂,往自家水田方向走。走到一半,就聽到弟弟“恩啊恩啊”地哼。
“哎呀,真是賴人屎尿多!”我暗暗罵了一句,見忠五嬸在附近布田,就請她幫忙,把弟弟從背上放了下來。
我抱著弟弟,蹲在田角,學著媽媽的樣子,開始“噓噓”。
然而,可能是姿勢不太舒服,弟弟奮力一掙,我一個沒穩住,他就一頭插進田泥裏了。
我一看,哎呀,弟弟整個頭都不見了。急忙抓住他的腿,拔蘿卜一樣,把他拔起來。弟弟已經變成了泥娃娃,嘴眼鼻全塞滿了泥。
動靜弄得有些大,忠五嬸聽到趕了過來,見狀就一把抱起弟弟,給他清理五孔裏的泥巴。
我一邊看著,一邊顫顫發抖,想起了妹妹被悶死的情景。
等我把小泥人弟弟,送到媽媽跟前時,我都不敢看媽媽的臉色。
媽媽一邊心如刀絞地給弟弟喂奶,一邊痛心疾首地對我痛罵:“‘食失米’,一點用場都派不上,你不準再去端我的飯碗吃飯,有多遠滾多遠……”
我就趁機遠遠地滾了,見到桃子,便是一番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