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珠鶯點翠宮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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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拂屏著氣,望著頭頂上的水麵,心裏暗暗禱念:後湖,後湖……
破水而出,望著晨曦中千傾碧波,鼻端是晚荷的清香,她總算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坐在岸邊的蘆葦叢裏,她等著自己身上的衣衫風幹,仍然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麽。
方才的那一幕,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燕王駐守北平,她曉得。當今皇帝削藩諸王被廢,她也曉得。至於坊間傳說的燕王必反,她覺得應該隻是個傳聞。畢竟打仗這種事,她覺得是很遙遠的……
但她看到的那些,什麽清君側靖國難她不明白,但燕王斬殺朝廷命官是她親眼所見,奪九門的命令也是她親耳所聞。若是夢,又怎會如此逼真?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腦袋裏會冒出這些念頭……
無論是哪一件,樁樁件件都是足以讓人掉腦袋的罪,她又能去問誰?
她揉了揉腦袋,眼下還是要盡快找到小柔,再想這些不遲。
摸摸身上的衣衫已幹透,桐拂起身,飛快地往家奔去。
家在覆舟山與龍廣山之間,因為靠近後湖,原先此處十分熱鬧。
靠湖而生的人們,白日捕魚撈蝦黃昏采蓮摘藕。而湖島和岸上,都有大片的含桃(櫻桃)樹,曰銀珠,曰東塘,曰細葉,曰垂絲……大如彈丸,小如珠璣,酸甜汁尚多,十分可口。
每逢櫻桃結滿,桐拂與女伴們摘了滿滿幾筐,或挎或背,到那熱鬧的北市街、南市街,或是秦淮河的河房那裏叫賣,總能賺得滿滿一兜銅幣……
後湖成了禁地之後,除了不可打魚,連櫻桃也不可隨意采摘,原先的住戶十有都移居別處。剩下寥寥幾戶人家,十分冷清。
桐拂一路小跑,遠遠看見自家屋舍的瓦簷,尋常那上頭會停著好幾隻鶯雀兒,今日卻不見了蹤影。
正納悶,轉過街角,瞧見站在屋外的那幾名錦衣衛,和地上爹爹的藥箱,桐拂幾乎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她腦中滿是電閃雷鳴之間,首級落地的可怖情形……她幾乎站立不穩,跌跌撞撞往屋子裏闖去。
到了門口就被那幾名錦衣衛攔住,“什麽人!幹什麽的?!”
桐拂仿佛聽不見嗬斥,仍往裏衝,“我爹爹呢?我爹爹怎麽了?”
驚慌失措間,看見爹爹正隨著一名宮中打扮的官人走出來。
“阿拂,休得胡鬧!”爹爹厲聲道,複又轉身衝著那宮人道:“這是家中長女,驚擾了大人,望見諒……”
那宮人倒是樣貌和藹,伸手示意那幾名錦衣衛將她鬆開了,“無妨,本官也要回去複命了,叨擾。”話未說完,已領著那些錦衣衛揚長而去。
爹爹目送著他們轉過街角,才回頭看了桐拂一眼,“進來說話。”
這一眼,看得桐拂剛放下的心又拎到了嗓子眼兒,她趕忙快步入了裏屋。
“你就是這麽照顧小柔的?”爹爹的臉色十分難看。
桐拂不敢看著爹爹,“小柔她……她不會有事……我一直在找她……”
“找?不會有事?”爹爹的聲音有隱忍的怒意,“她人在長公主的宮殿裏,你上哪兒去找?”
桐拂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望住爹爹,“什麽長公主?”
爹爹顯然已經壓抑不住怒意,“大明宮,柔儀殿,南平長公主。我這幾日不在,你竟將你的妹妹送進宮,做了長公主的女史?!”
桐拂腦子裏嗡嗡作響,這怎麽可能?金陵城她找了個遍,大明宮是她唯一沒有想過的地方,也是她覺得最不可能的地方。
“說,到底怎麽回事?”爹爹雖坐著,放在案上的手卻一直輕顫著。
“我瞧著近日湖裏蓮蓬長得好,去了後湖……我讓小柔早些回去的。等我回來,她已經不見了。”這個時候隻能實話實說。
“不曉得後湖現在封了湖?你這是想讓一家人掉腦袋?!”
桐拂忍了忍,終是沒將話說出口,“爹爹,是我錯了,怎麽能將小柔救出來?”
“救出來?”爹爹怒極反笑,“女子入宮,隨隨便便出得來的?那裏頭又是什麽地方?小柔這樣的,會被吃得連渣渣都不剩!”
桐拂當然曉得,她在北市街見過宮裏的女官,除了穿得光鮮漂亮,姿容精致,進退有度,麵上卻不見多少悅色。
瞧見桐拂在街上兜售櫻桃,那些女官竟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彼時桐拂覺得甚是奇怪,明明衣食無憂,為何反倒羨慕自己這種每日為能多吃上一塊肉到處奔走……
後來她又在那裏見到過被逐出宮的女官,或因年華已逝,或因觸了宮規,無不愴然悲淒。即便重獲自由,大多親人失散再無所依……更有出得宮來,隻餘黃土一……
“爹爹,可有法子讓我換小柔出來?”桐拂望著爹爹。
爹爹盯著她,“你給我聽著,再生出這些心思,信不信將你的腿打斷了!”
桐拂望著爹爹,有些怔怔。
娘親早逝,自己和小柔與爹爹相依為命這許多年,幾時見過他如此厲色。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大意和魯莽,桐拂瞧著爹爹泛白的鬢角,再說不出話來。
……
暗夜中的懷來城,猶如一頭倦獸,團縮而眠。朱棣卻很清楚,這城池並不是唾手可得之物。
早前,奪北平九門,並沒費半點功夫。張玉與朱能等人,幾乎未遇抵抗,順利將九門拿下。之後,取薊州,守將馬宜被俘,指揮毛遂投誠。很快,遵化、密雲接連歸附。
三日前,北軍奇襲居庸關,守將兵敗,退於懷來,歸附宋忠部下。
懷來這一仗如何打,張玉幾個,頭一回吵了個不可開交。
這宋忠雖不是什麽悍將,且頭腦素來簡單,但他手下的三萬精兵不可小覷。而除了這三萬精兵,裏頭還有宋忠臨時召集的燕軍舊部……
看著眼前朱棣沉思的背影,徐祥心中再次感歎,這小子,確是個將帥之才。早年自己跟隨陳友諒東征西站,後又歸順太祖,打仗就跟吃飯睡覺一般稀鬆平常。但有如此謀略和決斷的一軍之首,這位燕王,無疑很難有人可以超越。
此番眾將對攻打懷來一戰爭論不休,燕王始終未出過聲,但所有人的主張,他都細細聽來。到最後,起身就走,帶了八千騎兵卷甲而趨日夜不休,直奔懷來。
徐祥也知道燕王為何帶了自己,他對宋忠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此人雖重兵在手,但如此更容易輕敵草率。況且自北軍連取數城之後,士氣大增,許多城池守軍本是燕王舊部,恨不能排著隊的歸附燕王。宋忠雖說臨時召集了部分燕軍舊部,但此刻早已軍心渙散……
因此,智取突襲比一場硬碰硬的對壘,更為合適。
“報!”身後一身低呼打斷了徐祥的思緒。
這一聲報,雖極力壓抑著,但隱隱透著焦躁,朱棣也不經回過頭來,“說!”
“宋忠謊稱,燕王已將懷來城中燕軍舊部在北平的親屬,屠戮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