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二連橋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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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遇見這金幼孜,桐拂就覺得他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明明端起架子來一本正經、謙和有禮,偏偏有些事情上,宛如孩童一般。
當初他身上背著幾個小葫蘆,就以為自己可以遊得過後湖,她想想都忍俊不禁……
眼下,那人又跟小童一般,手舞足蹈地捏著一塊餅,嘴裏念念有詞。
桐拂湊到近前,他抬頭一臉欣喜,“健康七妙有雲:齏可照麵,餛飩湯可注硯,餅可映字,飯可打擦擦台,濕麵可穿結帶,醋可作勸盞,寒具嚼者驚動十裏人。竟是真的!你看這餅,薄如蟬翼,透之可視字!”
她一臉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做的。我家劉娘子,手藝冠絕京都。”
二人一路邊吃邊說笑,金幼孜見這一帶雖不如秦淮河上熱鬧,但河房連綿,花木佳靜,時有露台卷簾處,沉香淡煙嫋嫋湧出,人影綽笑語晏晏,恍若仙境……
“這裏可是秦淮分流?”金幼孜問道。
桐拂將那舟子泊在一處橋下,一旁恰一株早桂,香氣四溢。
“這是運瀆。方才我們自秦淮河向北,過了草橋、紅土橋,轉過鼎新橋、笪橋,此處已是運瀆的西段。”
“運瀆?”金幼孜的麵上顯出神往之色,“舳艫銜尾日無虛,更鑿都城引漕渠。何事餒來貪雀穀,不知留得幾年儲……赤烏三年十二月,使左台侍禦史郗儉監鑿城西南,自秦淮北抵倉城,名運瀆……”
桐拂聽得一頭霧水,看他的樣子又實在有趣,不忍打斷,悄悄自那方台底下取出一小壇酒來。
金幼孜原本還在喋喋不休,聞見酒香才轉回神來,“如此香氣沁人,定是秋露白、槐枝之佳釀……”
桐拂撲哧笑出聲,“溝渠裏的泉水釀的,可沒這麽好聽的名字。溝渠在孝陵衛轄地,這就叫衛酒。”
金幼孜將信將疑,取了一盞抿了一口,直呼好喝,連喝了幾盞。
桐拂攔了攔,“可別貪杯,此酒又名迎風倒,我這舟子可進不了後湖,沒法送你回梁洲。”
金幼孜不知是酒上了頭,還是不好意思,耳根一下子通紅。
二人邊說話邊飲酒,到後來,桐拂索性解開了繩子,任憑那舟子順水而行。皓月當空,水波映影,自在快活。
桐拂一向曉得自己的酒量是相當不錯的,即便是這所謂的迎風倒,也不在話下。但今日不知何故,到後來竟也有些暈暈。
看著一旁的金幼孜早已東倒西歪舌頭都捋不直了,她剛要笑他,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太對。
金陵城中河網密布,莫說秦淮、運瀆、清溪,乃至運木材的上新河,運米糧的胭脂河,就連最小的分支與河道,她都了然於心。
但眼前這個地方,她卻不識得。
她又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路過政和橋,前麵不遠就該是桃葉渡。這一帶雖說是相對僻靜之處,但也不該如此安靜。
桐拂站起身,四處看了看,越看心裏越涼。這四下裏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連屋舍巷道都完全變了模樣。
“走走走……中營那裏已經喝上了,咱們也要趕緊了……總不能喝他們剩下的……”
“莫州的酒,比咱這雄縣的酒好太多了……這兒的酒淡的跟水一樣……啊呸太難喝……”
“老弟是想媳婦了吧……中秋節不能回去,媳婦怕是要翻臉咯……”
一陣哄笑之後,那些聲音和腳步聲越走越遠。桐拂卻站不穩了,急忙矮下身子去推一旁的金幼孜。
金幼孜迷迷瞪瞪靠在船舷上,嘴裏念念叨叨。
“君子食即食,何必在珍華……清歌且莫唱…………紅泉正灑芙蓉霞……君不見金陵風台月榭煙霞光……如今五裏十裏野火燒茫茫……”
“公子!好像不對勁,你瞅瞅……”桐拂湊到他身邊喚道,“我們這是在哪兒?”
金幼孜聞言轉過臉來,滿麵笑容,“自是人間好地方……好地方……”
桐拂一頭黑線,這人是醉糊塗了,找他也沒用。
方才那幾人說是中秋,確實沒錯,但莫州和雄縣又是何處?
她不甘心,又推了推金幼孜,“你可知雄縣、莫州是何處?”
金幼孜努力掙開半幅眼簾,“好地方……好地方……上古顓頊帝……關河控古城……千裏暮山橫……瓦橋遺石在,覽古若為情……”
桐拂皺了皺眉,這個書癡,一醉了更是滿嘴文縐縐的詩詞。
金幼孜忽然猛地坐直身子,“你可知?!這大清河上十二連橋,月漾、航淇、景蘇、來熏……雖近北平,但堪比蘇杭秀美……美哉……”
桐拂被他嚇了一跳,倒也總算聽出了個名堂,這裏靠近北平。
北平?她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預感,也幾乎立刻想到了一個人。
總不會又……
她使勁甩了甩腦袋,又聽見有人高聲說笑著經過,“好酒好酒……痛快啊……鎮守北地雖然荒涼,但是酒是當真爽快!待我們滅了那反賊,大勝而歸……”
“兄弟你醉了……哈哈……抱著樹啃什麽……”
“以為是媳婦兒吧……哈哈……抱緊點……”
哄笑聲起,顯然是一撥喝得醉醺醺的兵士。
桐拂無語抬頭望天,天上明月如銀盤,她歎道:“中秋佳節,總不至於打仗吧……”
白溝河西岸,月光如流銀傾瀉,將那盔甲映著,爍爍生光。千騎肅立,竟未發出半點聲響,隻可見幢幢身影。
朱棣望著河對岸雄縣城樓的剪影,已沉默良久。
朱能催馬上前,“耿炳文佩征虜大將軍印,三十萬大軍已紮營於真定滹沱河北岸。莫州左軍,由潘忠率。右軍十萬在河間,徐凱為統帥……”
“不足為懼。”朱棣打斷他。
“楊鬆在雄縣的九千精兵是前鋒,三路已成犄角之勢……”朱能繼續道。
“那就先拔了那犄角去。”朱棣淡淡道,“渡河,攻城。”
朱能一愣,“今夜就攻城?”
“中秋之夜,城中人隻怕酒意正酣。”朱棣說完,已提繩催馬,直往白溝河疾馳而去。
身後千騎緊隨而去,一時那白溝河中馬蹄急踏,水花如萬珠濺玉盤,將那水中月影攪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