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憑君傳語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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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拂想不出比眼下更糟糕的境況,他們幾人如今所處的位置,被四周紮營的盛庸軍團團圍著,雖然尚未被發現……
但被發現,那是遲早的事,看不到盡頭的廷軍營帳連綿不絕,援軍是萬萬指不上了。
桐拂倒不覺得什麽,畢竟別人瞧不見自己,到時候趁亂溜了就好。隻是孫定遠該如何,還有……
她扭頭看向朱棣,原以為他會神思凝重,不曾想,他此刻麵上一片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她心裏一個咯噔,這已經不是氣魄的問題了。
“獸角。”他忽然道,說罷翻身上馬。
其餘幾人聞言,亦跟著上馬。赤兔催著,她也隻能爬上馬背。才坐穩了,瞧見馬三保自腰帶上取下一個獸角,湊到嘴邊,角聲嘹亮悠遠,聽得桐拂卻是一身冷汗,這是怕對方看不到自己?
之後的一切,實在出離她的想象。這麽一行人,吹著獸角縱馬躍行,大搖大擺穿過盛庸的營帳,竟是無人敢阻攔。
之後她才想過來,當是那句,勿使朕負殺叔之名……不得不說,十分好用且可一用再用的一句。
獸角大約也有聯絡的意思,等幾人出了盛庸的地盤,這一邊燕軍的陣列已然布好。幾乎沒有喘口氣的時間,這一日的仗就這麽開始了。
自清晨一直到中午,兩邊激戰不休相持不下。桐拂摸出布條將一雙眼遮了,由得那赤兔到處躥。心中隻願,又一場噩夢紛紛,早見盡頭……
風起得十分突然,很快,砂土彌漫四處。桐拂隻覺耳邊那風沙簌簌有聲,將麵頰擦得生痛。赤兔卻並不慌張,反倒振奮起來,風沙裏打仗,這家夥早見慣了的。
桐拂將眼上的布條扯下,風大得越發厲害,卷著黃沙,已是看不清周遭情形。這場景有些麵熟……她心中猛地一跳,白溝河一役,便是如此。彼時大風忽至,將李景隆的大旗生生折了……
又看了一圈,果然是東北而來的風,也正是順著燕軍列陣的方向。回頭恰看見朱棣策馬到了身畔,他瞥了她一眼,這一眼盡是誌在必得。不過很快他的身影隱在風沙之間,身後是軍心大振的燕軍……桐拂曉得,這一仗,已無懸念。
盛庸軍逆風大敗,退走德州。前來合軍的平安,也隻能半道還師真定。
三月底,槁城之戰。
平安搭建了箭樓,高高在上萬箭齊發。朱棣的大旗很快被紮成馬蜂窩一般……
但燕軍再次大勝,同樣是忽起大風,風沙中亂了陣腳的平安軍迅速被擊潰,被逼入真定城中。燕軍進至大名。
四月,建文請燕王罷兵,歸藩。燕王拒。
七月,平安自真定襲北平。盛庸進紫荊關,謀保定,至易州水西寨。
八月,燕王救保定,圍水西寨。
九月,燕將北平破平安,平安還真定。
十月,燕王破大同、真定,還北平。
……
金幼孜站在無人的水巷渡口,大氅裏一包衣物,是新製的冬衣。她不喜花哨的布料,皆是素淨的樣子,就如同她的性子,水光天色一般。
少頃細舟無聲而至,泊在岸邊,那人的麵目依舊籠在笠下,也不招呼,隻待他上船。
此數月,每隔三日,這舟子便來接他,去那不知何處的河房,見上她一麵。她仍睡著,微弱到幾乎沒有的氣息。
桐君廬尋過他幾回,見他神色倒也不逼問,隻囑他若見到小拂,讓她早些回家待著。臨了卻每每給他一匣子藥,多半是補氣神之類,恰是桐拂用得上的幾味。
金幼孜心中約莫覺得,桐君廬多少知道些卻並不點破。至於他是如何知道,金幼孜無從揣度。單是桐君廬如今對自己,仿佛自家人一般的態度,足令金幼孜感激不已。二人何時竟成默契……
麵上的布條取下,金幼孜抬眼,不過幾日,河房外的金桂已落了大半,隻餘了不多的細碎花簇。他伸手折了一枝,提步入西廂廊下,將房門推開。
把包袱放了,桂枝置於案上,將榻旁的青帳撩起,他不覺一愣。
她不似往日平躺,此刻側睡著,手枕在腦袋下,另一隻手揪著原本方在枕邊的香囊,垂在榻外。那香囊是桐君廬交與他的,說有克心悸助平息之用,他便一直放在那裏未曾挪過地方。
金幼孜大喜,矮身輕喚她,“小拂……是我,金幼孜,柚子啊……你是不是醒了?能聽見麽?”
她額上有微微細汗,卻並無任何反應。金幼孜取了帕子替她擦著,“沒事的,你聽著就好……
你爹爹我剛見過,他好得很,如今在惠民醫局,擔著太醫的職,雖食宿皆在醫局內不可隨意離開,卻並不煩勞。
桐柔她也安好,前兩日我隨戶部幾位大人去了文華殿,遠遠見到她,就在陛下身旁……”
他將她的手輕輕掰開,將那香囊取出,仍置於枕畔。
“燕王自年初戰至眼下,又歸北平。三月,陛下再次罷免齊泰黃子澄,麵上勸降,其實一直征召兵馬,擾燕王餉道……
燕王豈是庸碌之輩,遣那李遠以輕兵六千人,穿著朝廷軍的鎧袍,背插柳枝,一路自濟寧、沙河一直到沛,火燒朝廷軍糧船……”
“你可知,那日焚毀數萬舟船,河水幾沸騰,河中魚蝦浮屍無數……”
他將她扶起,靠在自己懷中,取了桐君廬給的藥丸,給她服下。那藥丸入嘴即化,他以小勺略略喂了些水進去。
正欲將那勺放回案上,忽覺自己衣襟一緊,忙低頭看去,她本垂在一旁的一隻手,此刻竟捉著自己的衣襟不放。
金幼孜手中的小勺哐啷一聲落了地,將她的手握住,“小拂,你能聽見是不是?莫怕莫怕,會好起來……”
桐拂猛地自榻上坐起,窗何時被風吹開,此時哐啷有聲。她走至窗前,長發被夜風揚著,在眼前淩亂。
仍是燕王府,她仍被困著。方才,又生了幻象。
金幼孜的話她聽得真切,甚至……他說話時的氣息在耳畔,她也覺得出。
而他說的這些,一件件一樁樁,她非但知曉,且都瞧得清楚。
還有,還有許多他並不知曉的……
錦衣衛千戶張安,手持皇帝密信至北平,令世子背其父而歸順朝廷,許以燕王位。另有中官黃儼,馳報遠在德州的燕王,稱世子與朝廷密謀……
彼時朱棣的神情,桐拂瞧得清楚,口稱不信,麵色卻極為肅殺。一旁朱高煦亦出言,疑世子之心。
一番陰謀陽謀,她看得倦怠意冷起身欲走,卻被一旁小五攔住了去路。抬頭看著他的目光,她曉得,自己若是膽敢此時邁出帳去,他下一刻就有法子將自己整得魂飛魄散。
如今自己,倒似是成了軍中鎮宅,不,鎮營的器物。隻差將她掛在那大帳中央,大旗之上……
一聲“世子信至!”,帳內瞬時一片死寂。
如此關頭,信中所言,怕是會將這時局攪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