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寒水東逝與滄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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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讓我逃走?可我去哪兒好呢?”他興致盎然地望著她。
“哪裏都可以,躲起來!我不信你沒這個本事。”她想要將他拖起身。
他反手將她拉住,“所以,三妹如今相信了,那三千啞兵,並非我殺的?”
桐拂心中亂如刀絞。她雖是疑他,但終究覺得不該是他,至於這不該是他的心思從何而來,她一直說不清楚。
或許是他看著自己的樣子,許是不依不饒硬要喚自己三妹,還是,他與這建康城……
“三妹,”他忽然鬆開手,“你去替我看看,門外的那些人,可還在?”
桐拂急忙起身,小心湊到窗邊,自那縫隙處望出去。方才的傳令官和內監,仍守在門外廊下,並沒有半分不耐煩的意思。
“他們還在……你趕緊走……”她頭也不回地小聲道。
話音未落,她聽見身後有什麽,嗒的一聲落在案上。聲音很小,卻直刺入心底。
她倉皇扭過頭去,他仍是靠坐在那裏。隻是他麵前那酒盞已空,滾在案邊。
他笑得風清月明,“三妹,莫怕。”他衝她招招手。
她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走過去,又是如何坐在他的身旁。
“他是我兄長。我們曾被關在一處,那些時日,黑暗肮髒到泥土裏。每一次呼吸,都是奢望。我們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還能活著,還能看到彼此。但隻要可以,他始終握著我的手,那一點點暖意……”
他沒有說下去,麵上有了倦意,“明衣……你願意做我的三妹,我很歡喜。這世上,能夠彼此依偎的,太少了……所以看到你的時候,我便迫著你做我的三妹,你可是惱我……你定是惱我的……”
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她止不住地渾身顫抖。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該走了,屏風後有側門,從那裏出去。
一會兒我的樣子,該是很難看……我不想讓三妹看到……聽話,現在就離開……”
他的手冰冷,她將它們緊緊捂在自己的手中,淚水洶湧,根本停不住。
“唔,很暖和……”他似是很受用的一聲喟歎,緊跟著是急促的咳嗽,血自他的嘴角湧出。
她慌忙起身,伸出袖子替他擦拭,“是不是很痛?你一定很痛……”
他伸手替她擦著不斷滾落的淚珠,“傻瓜,怎會不痛……不過很快就好了,以後也不會再痛……方才就讓你走,怎麽這麽不聽話……”
“他為什麽要這樣……”她忽然覺著委屈,這委屈不知從何處生出,原本隻是細小的尖芽,迅速瘋狂蔓延充斥在胸襟間,將呼吸扼住。
“從前,他是我的兄長。但如今,他是皇帝,早已不再是我的兄長……這麽說,你可明白?”
她搖頭,其實問他的時候,她就已經後悔了。所謂答案,再至因果,根本不重要。
他勉力笑了笑,“你看,我們原本並不識得。但如今,我是你的兄長,你是我的三妹。雖然你是我硬搶來的,但我很歡喜。隻可惜,倉促了,還有話沒說……”
“休仁,”她忽然喚他,他身子一震,定定看著她。
“我也不知因何會遇見你,可能,可能因為我從未離開過這裏。他們說,我是京師水中生的魄……”她仿佛自囈。
“你應該是。”他忽然出聲,“你一直都在這裏,北湖邊,我常見到你。你總是在離我很遠之處,一個人在水畔徘徊。一個人的樣子,很像我……”
他忽地將她的雙眼遮住,“三妹,閉上眼,就一會兒。”
她閉上眼,有什麽洶湧而出,如碧落雲端的水澤,決絕而下,再無回望。
眼前一空,她不敢睜眼,摸上他的手背。
“怎麽這麽冷……”她很小聲地埋怨,努力將不斷湧出的情緒死死壓著。
他不會再反手將自己的手捉住,喚自己一聲三妹……不會笑著衝她招手,三妹過來,替她額妝細描……不會在江邊指點著樓船水寨,運籌帷幄皆在笑談……徘徊躑躅,顧盼相遇,竟生出手足相依,偏又這般倉促擦身而過。
她睜開眼,他靠坐著,和之前一般,她覺得他應該隻是睡著了。隻有睡著的人,才會有這般安寧的神色。
“你為什麽不早說呢……”她取了帕子將他嘴角的殷紅擦幹淨,但衣襟上,仿佛綴著赤霞的顏色,怎麽也擦不幹淨,“你才是傻瓜……”
外頭響起了小聲的低語,她完全顧不上,他的衣襟弄髒了,他會不高興的吧……猛地有人將她拉起身,拖至屏風的後麵。
她手裏猶自握著那帕子,目光不曾離開過他的麵龐片刻。
有人推門進來,是方才的傳令官,俯身細細查看了很久,才走出門外。
外頭響起了極低極低的泣聲,斷斷續續的話語,間雜著猛烈的咳嗽聲,“我與建安,年時相鄰,少便狎從……
景和、泰始之間,勳誠實重……
事計交切,不得不相除。痛念之至,不能自已……
從今往後,朕不會再有歡喜……”
“陛下節哀,保重身子……”
腳步紛紛,人聲盡滅。
很快又有人進來,將他衣冠稍整,抬出屋子去。
她想要衝出去,被身後那人死死抓住。
屋子裏安靜了沒有太久,又有人入來,匆匆在案上一幅明黃卷軸上書寫。他很快將寫好的東西放在托盤之上,就要離開。
離開前,他應是看到桌上翻傾的酒盞,不覺駐足。
“建安王,可歎可惜……你可知,陛下這一道諭旨如何說?”那人喃喃自語,“因近疾患沉篤,內外憂悚,休仁規逼禁兵,謀為亂逆。朕曲推天倫,未忍明法,申詔誥礪,辨核事原。休仁慚恩懼罪,遽自引決。”
她隻覺胸中如鈍刀剜過,一時急痛又一時惡煩無比,有什麽湧上喉間,腿一軟,被身後的人扶住。
她勉強轉過頭,立時淚水洶湧,“小子……你來了啊……”
如何出的建康宮,她不曉得,她也不在意。
馬車轆轆,似乎會一直這般走下去。楊徽就在她身旁,可他說不出話來,他的臉上、脖頸間,傷疤猙獰。
他努力避開她的目光,埋著頭坐在黑暗裏。
“楊徽……”她的嗓子痛得厲害,“是不是還有什麽事?你可是知道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