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回池絕澗如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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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首詩,乃是當初副都禦使茅大方為試探殷梅而寫。彼時京師中人心惶惶,擔心殷駙馬會助燕王攻入城來,特意找人送了密信去淮安,探問殷駙馬。之後茅大人也因此事獲罪而亡……桐拂腦中一片淩亂,居然當時是自己送了這劉莫邪去了淮安城,而那首詩也就是這般送到了殷駙馬的手中……
“好了,姑娘可以離開了。往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劉莫邪攏著狐狸,眉眼間一片淡漠。
“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我方才說得已經很清楚,我欠姑娘一個人情,眼下還了。既然再不相欠,就此一別,山高水闊再無瓜葛。”劉莫邪麵上已顯出不耐。
“瓜葛有沒有,我還需問清楚一件事。”桐拂將她死死盯著,“劉秀才方才嘴裏說的舊人舊事舊宮牆,可有一位前朝女史?”
劉莫邪將那小狐拎在自己眼前,一臉可惜,“阿奈你說說,這有些人日子過得好好的,非要將自己往死路裏逼,傻不傻?命是不值什麽,枉費了旁人一番心思。”
“劉秀才若是知道她的下落,煩勞轉告一句,莫要鋌而走險。”
劉莫邪重新將小狐抱在懷中,“姑娘說什麽我雖聽不明白,但若當真見到想要鋌而走險的,倒是可以勸上一句。隻是,至於人家聽不聽,莫邪實在無能為力。”
“她可在京師?!”桐拂緊緊握著拳,指尖抵著掌心,生痛。
劉莫邪瞧出她身子微微顫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莫要執著,該見的時候自然會見著。不該見的,縱是一條命白白扔了,也無濟於事。切記切記……”
言罷,有人挑簾入來,將桐拂的手臂捉了,硬架下車去。馬車很快前行,消失在蛛網般密密的街巷間。
若在今日之前,她尚覺著小柔雖藏身偏遠,好在安全無虞的一處。眼下,這僅有的一點點安心,亦蕩然無存。
麵前交錯的巷道,她向來熟稔於心,如今這麽看著,竟似從未見過。每一處蜿蜒回轉,不知通往何處,盡頭似布滿迷霧,看不清綽綽身影。
耳邊一聲啾啾,清淩淩,將眼前迷障撕開,桐拂扭過頭去,肩上停著的那一隻,流光溢彩,不覺喚道,“小鳳?”
桐花鳳將腦袋湊在她臉頰旁,五彩的尾翼不停搖擺。桐拂一愣,隨即會意,從腰間摸出那盛了桐花蜜的瓷瓶。
小鳳吃了個飽,窩在她手中不肯離去,桐拂揉揉它的小腦袋,“小鳳,你家姑娘我找不著了,如今柚子也不知去了哪裏,你若知道,帶我去瞧瞧可好?”
小鳳忽地振翅而起,沿著其中一條巷道,邊飛邊回頭顧盼,似是等她跟上。
桐拂心中一喜,忙提步跟上。那小鳳領著她穿街過巷,還走了一程水道,停在了她自己的官廬前。
“小鳳,這裏是我的住處……”桐拂以袖拭汗。
小鳳也不理會她,在簷下徘徊幾回,翻過牆頭直入了院子。桐拂推門跟上,它已鑽入廊下,從半敞的窗子裏投進屋中。
待桐拂追進去,它俏生生立在一個木匣上,啾啾鳴叫不止。
“九子鈴?”桐拂愣住。
桐花鳳自匣子上飛起,落在窗前案上,尋了一處紙堆,撲簌一番複又窩成一團,安然而眠。
桐拂抱著那匣子走到案前,見一方紙鎮下壓著卷起的雲箋,那雲箋何時在那裏的,她沒有分毫印象。伸手推開,就看見那上麵錄著一行字:梁書,卷第三十二,列傳二十六,慶之馬步數千,結陣東反,榮親自來追,值蒿高山水洪溢,軍人死散。
字是金幼孜的字,那慶之即是陳子雲。如此罕有之將才,最後怎會落得如此下場……思及此處,桐拂愈加不安。小鳳應是不會無緣無故將自己帶來此處,又將自己引向九子鈴。
而柚子,又為何會在這裏留下這麽一句?
難不成……他去了那裏?
桐拂一身冷汗,如若陳子雲有何閃失,金幼孜會如何?當下再不遲疑,哢嗒一聲打開了那木匣,將九子鈴取在手中。
杳杳鈴聲,昏昏神思,她忽然有些不踏實,若他不是他……自己好似又魯莽了……
目力所及,是一座為長河環繞的城池。城牆不算高大,但那上頭,密密麻麻的人影,暮色裏折著刀劍鎧甲刺眼的光亮。河的這一邊,也就是她的麵前,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皆穿著白色戰袍。那一片瑩白之色,如紛紛忽降的大雪,狂灑彌散,天地間盡染白玉色皚皚……
白袍軍……陳慶之的白袍軍……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
恍惚間,一隻手伸到眼前,隨之看清了陳子雲的麵龐。
“姑娘歇好了腳,不如起來瞧瞧這一仗怎麽計較。”他還是之前的模樣,溫文儒雅,調子風輕雲淡,說得仿佛不過是一盤棋局。
桐拂自己爬起身來,眼前這個究竟是不是金幼孜,她得試探試探。
“陳將軍還認得我?”
他將手攏著,“我這個人,別的沒什麽本事,除了下棋,就是識人。”
“下棋?”
他抬頭看了一回天,“趁著日頭還沒上來,我且多說兩句。在下從前是個琴童,站在旁邊觀棋,若主人臨時尋不到人對弈,我便陪著下上幾局。大概也就下了二十幾年吧……”
“陳將軍真會說……”笑字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他麵上認認真真,並沒有半分妄言的樣子,“你的主人是……”
他衝著南方拱了拱手,“陛下。”
梁武帝的棋童?二十餘年……“與陛下下棋的是……”桐拂語結,“竟陵八友?在竟陵王蕭子良西邸裏?”沈約、謝朓、王融、蕭琛、範雲、任昉、陸倕……哪一個不是神仙般的人物……
“下棋倒也罷了,畢竟許多熬不過夜深,鼾然睡去。但西邸裏,刻燭為詩、銅缽立韻,才更是一番佳事。”
“刻燭為詩我曉得,”桐拂喃喃道,“四韻者則刻一寸,頓燒一寸燭,而成四韻詩。銅缽又是如何做詩?”
“打銅缽立韻,響聲滅則詩成。”
陳子雲麵上一片神往回味,桐拂不太忍心打斷,容他又追憶一番,才小聲提醒道,“陳大人,是不是該去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