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琉璃五色猶皎皎
“重修長幹寺?”眼前蕪草叢生,這一場大火之後幾乎什麽都沒留下,桐拂看著夏元吉的神情,自然曉得他不會妄言。
“天禧寺。”黃立恭在一旁道,“長幹寺於北宋天禧年間,已更名為天禧寺。”
這位黃大人,桐拂自然聽說過。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一案,太祖曾歸咎於天禧寺舍利塔太聳之故,欲將其移於鍾山之左。後因有拆塔之人墜於其下而絕作罷,而這位彼時為鞍轡局大使的黃立恭也諸多進言勸阻。後他又於三年間,自民間募集銀兩,修繕舍利塔、大殿。
黃立恭接著道,“晉與齊梁年間的長幹寺,與如今的天禧寺甚是不同。從前佛塔之後的院落並非如今之處,而是在護城河以北。姑娘可知為何?”
桐拂回想一番,順嘴道,“齊梁時的淮水本是在城外,晚唐時才圈於城中,並開挖了如今的護城河。彼時的長幹寺,北依護城河,南受製於雨花台的丘地,塔後麵根本沒地方建院落……”
看著黃立恭麵上顯出的微微訝色,她改口改得也算利落,“這我是聽老船家說的,也不知對不對?”
“正是如此。”黃立恭頷首道,“元符二年,天禧寺改為十方寺,高僧慧嚴為主持,在寶塔後堆土擴了地基以改地形。至徽宗政和二年,在此地基上興修法堂,添置寺添。
彼時堂成,高明靜深,萬象俱發,宏麗雄特,為一方叢林之冠……”
“此靈跡不可終廢。”一人自他們身後而來,夏元吉與黃立恭正欲跪拜,已被朱棣虛扶起身。
“朕不但要重建,充廣殿宇,重作浮屠。且,梵宇悉準宮闕。”
見桐拂一臉茫然,黃立恭解釋道,“準宮闕,乃是依照大明紫禁城宮闕規製建造。”
她暗自咋舌,這得多少銀子……難怪要帶著戶部侍郎夏元吉……
“這浮屠,如何能不煨燼於火?”朱棣遠眺浮屠舊處。
“磚木易造但也易被火。”黃立恭道。
“你,又覺著該用什麽?”朱棣問道。
桐拂聞言看向夏元吉,卻發覺夏元吉正望著自己,這才意識到方才那一句問的不是他卻是自己……湖邊長大的,為何會曉得造塔該用什麽?她隻得應付道,“磚石?”
“磚塔縫隙之間,易生草木,根係一旦深入塔身,易致坍塌。”朱棣道。
“難道用銅鐵?哪裏有這樣的塔……”
“玉泉寺佛牙舍利塔,宋嘉祐六年以生鐵鑄造。八麵十三級,分段冶鑄逐層疊裝。”黃立恭已娓娓道來,“甘露寺鐵塔,亦稱魏公塔,唐時為石塔,宋元豐年間改鑄為鐵塔,高九級。
峨眉山報國寺內,華嚴銅經塔,紫銅鑄造而成,上刻華嚴經。八角三段十四級,中有塔簷,上下各七級雙重樓閣。”
桐拂聽了個目瞪口呆,本想再問問有沒有金塔,又將話頭咽了回去。
“佛家七寶,可知是哪幾樣?”此番他是直接瞪著自己,桐拂想要裝作沒聽見,沒什麽可能。
“佛家七寶,”她掰著手指,“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說完了她跟著一愣,“金塔?這也太費銀子了……”
夏元吉輕嗽一聲。
黃立恭垂目不語。
他望著眼前瓦礫堆、蓑草橫斜,“朕要建一座,九級琉璃塔,不施寸木。”
三人一時皆默不作聲。
黃立恭微微轉頭看了一眼夏元吉,夏元吉正凝神思索,過了一陣亦看回黃立恭,微微點頭。
桐拂還沒轉過神。
琉璃塔?琉璃能鑄造成塔?她腦中一時想著琉璃杯,一時又是琉璃瓦,熠熠煌煌……若湊成一座塔,該是如何?
黃立恭在一旁已開口道,“佛教之中橫三世佛,居左為東方淨琉璃世界藥師佛,左右脅侍為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
藥師佛能去除終生百病,以琉璃清淨之光明,法性之光明照耀世間驅走黑暗。而日光與月光菩薩,更是與大明國號相合。”
桐拂心中對這位黃大人的佩服,又實實在在加重了幾分。
“所幸,此番地宮並未受損。”朱棣忽然道,斜睨了她一眼,“你跟著。”說罷提步往瓦礫荒草間走去。
見那二人一前一後,似是在遠處瓦礫間尋找什麽,黃立恭往夏元吉身旁湊了一步,“這位姑娘是……”
夏元吉神情莫測,“我雖與這位姑娘從前見過幾麵,但我與黃大人此刻心中疑慮怕是沒什麽不同。不過,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弄得太明白。我管妥了銀子,黃大人將這長幹寺修好,便是了。”
黃立恭將手攏著,“那剛好,不如我二人將這所需銀兩商量商量……”
桐拂跟在他身後,邊走邊用袖子扇著風,地宮這麽好找的?卻又說即便尋到也不會動上分毫,那找來做什麽?
他走得並不著急,反倒十足悠閑,“你好好想想在何處。”
她一噎,“我怎麽會知道……”
他腳步停下,“這鎏金阿育王塔,在刹頂有五重相輪,須彌座四角皆為山花蕉葉,上麵浮雕三幅。”
“是四幅。舍身飼虎,割肉貿鴿,大光明王施首,還有一幅是,須大拿王變相圖。”她說得甚是順溜,說完了抬眼瞧著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才知中計,又不便發作,以袖拭汗,“天這麽熱,不如改日再找……”
他默了片刻,“彼時梁武帝改造阿育王塔,親見塔下舍利。佛發青紺色,眾僧以手伸之,隨手長短,放之則旋屈為蟊形。可是如此?”
“我並不知……”
他已抬目遠眺,“妙雲提起此事,總心神向往。我曾允她,領著她一同來尋。她定是不忍驚動此等聖物。
洪武初,日本貢一白玉觀音,太祖珍之,賜雞鳴寺。皇後愛其精美,以石琢者易歸大內,並雕花沉香座。”他說得極慢,似是眼前看著那身姿,不忍驚動分毫。
桐拂心中卻頗不是滋味,如今宮中貴妃、權妃、各種嬪妃,他如今這番說辭又是何意……
他猛地轉眼盯著她,“朕,此生隻有一個皇後,隻有妙雲。我答應她永不立後,絕非戲言。”
她心中莫名一寬,眼前浮雲縈繞複散開,那些往昔故景如畫卷重展開……她抬手指著不遠處一座石台,“就在那兒。”
他走至近前,手撫白玉闌幹,如入定般再無動靜。
桐拂耳邊卻聽著遠處馬蹄聲急,隱隱可聞來人腳步聲裏極力壓製著驚惶。
眼見熟悉的戰報信箋呈至朱棣的麵前,那上麵四個字力透紙背: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