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6 章
布萊茲在圓形起居室裏打盹。
為了給他一個‘絕對安靜不受打擾的’休養環境,絕對保密範圍以外的侍從和女仆都被維綸斯和琪安娜清到了外麵。行宮本來是依靠魔法運轉的,在這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鋪著紅色地毯,裝潢低調華美,擺放著許多書架,花瓶,雕像,小玩意和有許多軟墊的沙發的起居室裏空無一人。
紅發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閉眼似乎睡著了。他穿著養傷時候不太正式的白襯衣和長褲,在那外麵裹了一層厚實華美的深棕色披肩。陽光照在他年輕英俊的臉龐上,望上去有一種諸神特有的,混合了人和神兩種觀感的特質。
洛芙從他的書架上借了一本傳記,還書的時候推門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呃……不過比那個還是多了點啥,一左一右一對銀發的小孩子悄悄站在睡著的紅發青年身邊,小心翼翼地踮起腳,拿起他的長發編辮子。見到洛芙,還一臉認真地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洛芙:呃……
蝴蝶結打的還挺好看。
她猶豫片刻,來都來了,輕手輕腳地進去,把那本傳記放回了書架上。
布萊茲眼前的矮桌上也放著幾本書,洛芙瞥了一眼,擺在上麵的是一本《我的名字是機械師-三十六》,這書她還看過,是一位科技側穿越老哥寫的。不過和敏蘇□□亞女士專注於情感領域不同,這個作者是個,啊,工業黨。
這書旁邊還放著個小型金屬模型,洛芙看了兩眼,以她前世大學隻上了兩年(就被迫去世)的(二十年過去沒有應用基本都還給老師的)理工知識,感覺很像個內燃機。上麵銘刻了適應魔法世界底層規則的疏導銘文,再下麵是一堆內燃機應用理論的紙。
等等,三十六?
她記得這套書之前不久才出了三十五,這麽快三十六就跑到布萊茲桌上了?
她看著紅發,眼神詭異起來:看不出來啊……這家夥,還追更。那這個內燃機和應用報告是什麽,統治級別的手辦嗎?
修和安歌給紅發一邊紮了一條長長的麻花辮,想去再拿一條絲帶的時候,小孩子笨笨拙拙地碰到了布萊茲。
紅發睜開眼,眼底還有片刻的輝光流過。他花了點時間搞明白自己的頭發和兩個孩子都發生了什麽,繼而對上了眼前的洛芙。
沉默持續了大概四五秒,布萊茲一隻手飛快拆開辮子,同時把他前任的一對雙胞胎孩子轟了出去。
洛芙心裏都快要笑死:“您,啊,這樣不設防,也不怕我對您不利?”
布萊茲飛快地把頭發拆開,緞帶淩空銷毀,恢複了他一頭瀟灑紅發的樣子,答的漫不經心:“那你不是很過分。我把你當後輩,你竟然想害我?”
洛芙看他這樣,就知道這家夥實際上已經恢複到很能打的程度了。雖然他動彈可能還是飆血,但在飆死自己之前亂殺一大片問題不大。
想著想著,她的眼神又開始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個小型內燃機手辦。
“看著眼熟?可惜他和你不是一起來的。”布萊茲說,他雖然能亂殺,但該飆血也還是飆血,保持著本來的姿勢坐在那裏,軀幹並不方便動彈,“年輕人還想在我們這裏燒熱水,還挺有才華,自己解決了魔力疏導的問題。可惜我們這個世界膨脹係數普遍不夠,熱水怕是燒不了了。”
有布萊茲兜底,洛芙問的時候就沒過腦子:“那個您不能改嗎?”
“可以,但你知道我們現有的多少理論參數要改,民間的煙囪和加熱容器會炸膛灌氣嗎?”布萊茲用一種看傻瓜的眼神看她,立即就讓洛芙羞愧起來了,“我們魔法文明有自己的發展道路,沒必要為了一種好的別人的初步設計就放棄自己的。”
“這些想法很有趣,機械院願意接受他們,並且星土機械研究院也願意給他們——在獲得了必要的常識教育以後——一個恰當的職位,如果他們願意接受的話。”
“別管那些了,技術發展需要機遇和很多人的智慧積累,操心沒用。”他揮手讓麵前矮桌上擺放的東西消失,指了指麵前的沙發:“坐。”
洛芙意識到這是一場她送上門的談話,說起來大都這件事出發以後她還沒有和布萊茲談過,坐了下來,不算驚訝但有點忐忑。
“你的幻視和睡眠,有好轉嗎?”布萊茲問道。
這是一個蠻嚴肅的問題,算是項玉上身的後遺症。和項玉比起來,洛芙隻是凡人,她把身體借給項玉,經受的不隻是精神衝擊,還有人格和記憶方麵的影響。洛芙必須留在這裏不能回輝耀也是因為塔爾維亞在慢慢幫她調整這種狀況,加深對兩個人格的分隔魔法,好在這種融合還沒有真正開始,一切都還是可逆的。
“最近好多了。”她答道,看了看這間圓形起居室。
行宮的這部分曆史似乎十分古老,古老到可以追溯到上一代阿爾伯特時期。那時候項玉還活著。之前一段時間,十分偶爾的,她可以通過眼前的景象看到一千多年以前在同樣地點發生的片段。
“你看到什麽了?”布萊茲問道。
洛芙愣了一下。
她還真的看到過一些什麽。但並不是值得紀念的好事。就在這個圓形的有很多落地窗的房間裏,她見到過項玉和阿爾伯特的對話。
“有一點點……”她環顧四周,“項玉當年問阿爾伯特尊陛下是不是喜歡了一位女士。他否認了,並且對自己的未來並不看好。項玉說希望他別太悲觀……就這些。”
他身體並不好,恐怕難以展開神性本相釋放完整的力量。雖然終末之戰諸神把他甩了出去,但惡魔進攻大都的時候還是沒保住。現在看來,他當時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否認了喜歡那位女士的說法。而項玉他們當時還在試圖保護他。
沒有然後了,從那兩個孩子看來,阿爾伯特最後還是和他後來的神後在一起了,但也像他估計的那樣,他沒有幸存下來。項玉想保他,也沒有保成,說實話,以終末之戰後期那個窮盡一切力量的緊張態勢,這件事希望並不很大。
布萊茲顯然比她清楚一萬倍當時發生了什麽,他想了想,嗤嗤笑道:“陷入愛情的家夥都是白癡,愛上凡人的更是如此。”
洛芙不敢接這個話。
“你應該也知道自己的情況,我很感激你願意為了我使用項玉的力量,你們互相侵蝕的情況這次被遏製住了。但你要記得,你的力量在變強,項玉通過你使用的力量也就越強,那會讓你更快地接近臨界點。”他對洛芙說道,“如果你們跨過了臨界點,你們的人格和記憶會傾向於融合而不是分離,時間開始倒轉,就算是我們能幫助的也有限。你們現在已經離那不遠了。”
洛芙想了想,點頭:“我知道了,隻要不再遇到這次這樣的事,我不會再用她的力量了。還要拜托您把我身上的保護魔法加固一下,稍微彌補一下我的自保能力。”
她這麽說,倒是布萊茲好奇起來。紅發眨眨眼,問道:“你……下次還打算來?”
洛芙也好奇:“您……不希望我這樣做?”
布萊茲嗤嗤笑起來:“那倒沒有。好吧,過幾天他們過來的時候我讓他們加固一下你身上的保護。”
洛芙看著他,逐漸眯起了眼睛,覺得這個人有問題。
“有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別問。”布萊茲幹脆利落,“問就是別問。”
洛芙瞪著他,她不,她偏要問:“您那個時候,是真的要碎了吧?我是說,物質身體的崩潰。您對這個結局有所預見,但好像並不懊惱或者後怕?”
“因為我們要殺格萊西亞,他也想殺我們,殺來殺去的有戰損不是很正常。”紅發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洛芙,“這個世界上沒有鯊人不許別人反抗的道理。你怎麽回事?這種白癡問題都能讓你問出口?”
洛芙:??????
一時之間她分不清布萊茲是在搞事還是在罵人。
“呃……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展現虛弱讓夢魘戰略誤判是計劃的一部分,”她謹慎地從新措辭,“那您之前應該對情況有所察覺吧……”
“有。”布萊茲答道,“但這和剛才的問題有什麽區別嗎?”
洛芙看了他一會,目光扭曲。
好像……是沒有什麽不同。
不對,“那如果搞砸了大都不就沒了?”她超級震驚,“這樣能用來搞,老話不是說嗎?真正重要的東西不應該放在老鼠可以輕易打碎的地方??”
“大都不會完蛋。”布萊茲吃吃笑,看小姑娘急眼似乎很大地娛樂了他,“最多我完蛋,放心吧,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
洛芙不急眼了。
她看著布萊茲,就好像在認識一個全新的什麽東西,而這個全新的東西事實上是她早就知道的。同時感覺自己心裏剛剛鼓起來的一股氣悄無聲息地泄了下去。
“你不應該不理解。”布萊茲說道,倒是還挺好奇挺好玩的,“你以為‘我們’,諸神這個概念代表著什麽?”
洛芙看著他。
她確實思考過一陣子這個問題,因為在一個純粹的符合正常事物發展規律的世界裏,諸神這麽無私奉獻互相信任其實是一種比較小概率的事件。更大的可能是大家都像兩次黑暗年代和自由領一樣撕來扯去,不得安生。
這當然對任何人都不好,但現在的社會體製需要諸神上層的一致和信任,在他們任何一個都能隨便毀滅整個文明的情況下,這信任實在難得,是踩在臉上的囚徒困境。而且它甚至還能帶來一個後續的問題,即繼承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那麽,洛芙問了問自己,諸神到底是個什麽?
他們是世界權柄的持有人,可以肆意更改世間一切規則,可以扭曲過去修改未來,調整氣候,修改物理和魔法參數,改變類似於洛芙前世潮汐洋流一樣的魔力潮汐和動態魔力平衡係統。但與此同時,他們是文明的庇護者,輕易不能動用這種力量。
他們可以毀滅世界,但又需要維持人性。在神殿和皇座上擺上普照四方的神像,自己溜出來扮成普通人在外麵唱歌跳舞。超凡信任他們,效忠於他們,但不效忠的散人和從前的自由領他們也不管。他們可以毀滅彼此,或者起碼搞點事情不來救援,但洛芙看他們互信的程度幾乎都快比得上凡人和他們的親爹媽,甚至比那都誇張,因為凡人和爹媽還有家產可以爭,會偏心,會吵架。
有點……矛盾。
她看向布萊茲。
“好吧,看來之前塔爾沒有和你講過。”紅發懂了,倒也不責怪什麽,“算了,這對於凡人來說倒還真不是那麽爛大街的知識。”
“我們和世界的命運是綁在一起的。”布萊茲說道,“我們選擇權柄,權柄選擇我們。我們取得權柄,世界也就能拿到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和世界本質為一,這個概念會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讓我們庇護文明,並且從概念上就無法互相傷害。這種聯係一旦建立無法活著解綁,所以我們保護世界和文明,也是在保護自己。”
“當然了,文明發展對我們來說是有好處的。”他揮了揮手,示意洛芙看周圍的書,“文明的結晶很有意思。住在有供暖和製冷係統的房子裏,不比山洞好嗎?漫長的生命中,這會給我們增添很多驚喜和樂趣。”
真的嗎?洛芙懷疑地看著他:那和你為了這個計劃差點把自己的一半搞崩潰怎麽說?
“在這個基礎上,如果有必要,我們會做有必要的事情。”布萊茲說道,嘲弄地笑起來,“我知道有些短壽的凡人會在要命的事情上輪流推諉誰去犧牲,但我們不會這麽做。把目光放長遠,這種推諉躲避導致錯過時機結果惡化,結果隻會是大家一起死。所以理智的做法是,輪到誰是誰,輪上了也別抱怨,這樣結局的時候還能留點體麵。”
他環顧這個鋪了紅色地毯擺了許多書架的圓形起居室:“你知道當年,也是在這裏,阿爾伯特就坐在我現在的這個位置,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他說他確實身體不好,受到很多人的照顧。其他人沒有因為他身體不好就先推他去死,但正因為如此,他不能因為自己身體不好就得到不能先死的特權。所以如果他死在大都,讓我也別太驚訝。”布萊茲看著窗外,天氣很好,窗外的楓樹紅橙橙的,“隻是我猜他沒想到米莉菲斯懷孕了,唉,還是雙胞胎,最後跟著他一起去了。”
布萊茲說完了。
洛芙看著他。
她不得不開始理解一個事實,即諸神的三觀確實和普通人一樣。說他們思想覺悟高也行,說他們被神性多少影響了腦子也行,總之……
好吧,很符合一貫以來這幫人給她留下的印象。
“其實,您知道嗎,如果是凡人,在這種時候做的很可能不是迎著已知的結局向前,而是畏縮推諉,等一個誌願者,如果等不到就幹脆拉著大家一起死。”她苦笑起來,“我,唉,我思想道德水平有待提高,我會努力的。”
“所以他們永遠隻是凡人啊。”布萊茲麵無表情,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特別是自由領那幫廢物,死到臨頭還在盯著自己小窩裏的那點垃圾,活該被社會淘汰。”
呃……行吧 。
“至於你。”紅發看著她,笑得很嘲諷,“過了這麽久,你不會還以為你的繼承人位置是批發工業品送的吧?”
洛芙真的驚了:“不……不是嗎?”
“你多問幾次這樣的問題,可能就是了。”布萊茲諷刺道,“你十五歲的時候被項玉選擇為繼承人,或許有事急從權的成分在內。但你成年以後我們認可了你,你沒有意識到這之間的時間跨度有點大嗎?”
嘶。
對吼。
她正式被諸神承認是十七歲成年禮在央都的新年晚會,當時主要是親爹想要坐實她王儲的身份。可事後看來,那一次會麵事實上是對她繼承人身份的認可,繼承人該有的待遇也陸陸續續的安排上了,雖然洛芙很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一個標準的配額,比如布萊茲,基本隻會打錢。
布萊茲看起來對她的智力水平相當擔憂,洛芙作為一個年輕的寶寶不和他這種老怪物計較,就當沒看見。她思索起來,紅發都這麽貼臉暗示了,很快意識到在這個時間跨度裏發生了什麽。
“是因為我做了什麽特別的事情,或是展現了某種特質嗎?”
“我差點就以為你真的傻了。”紅發不鹹不淡地說道,洛芙看著他,很惋惜,好好一個人,可惜長了張嘴,“是啊,你做了一個選擇。當時塔爾和瓊讓紫芫去接你,給你兩個選項,你還記得吧?”
記得啊。
兩個選項,其中一個選項,是頂著一個超凡加一個上神父子組合的追殺,由紫芫護送她逃命到央都,以激活大都方麵的事件。
另一個選項,則是什麽都不做,苟在有很多保護魔法的輝耀王都。對麵的兩個超凡眼看追殺不成,可能會對附近保護措施不那麽到位的凡人世界泄憤。
洛芙當時選了第一個,她相信諸神和紫芫,也難以坐視大量無辜平民因此傷亡。
“因為那個?”她真的驚了,老實講,這麽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作為繼承人是因為那個選擇才被認可的。當時她以為諸神這邊裝模作樣,寫上了第二個選項,但並不讓她選來著。
“因為那個。”紅發笑起來,“你還記得我說的吧,權柄和繼承人是互相選擇的。‘肯為了更大的利益犧牲較小的,盡管這被犧牲的部分可能對你來說更重要’這就是權柄選人的標準。我知道它很吃屎,而且你也菜的不得了,或許並不是最優選。不過既然上一任大家長選了你,而且你也表現出了至少合格的特質,那麽你就是了。雖然弱點,笨了一點,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我們也認了。”
謝了……雖然她不太聰明的樣子,真是委屈您了啊。
紅發說了許多話,到底有傷在身,有點累了。洛芙想著起身告辭,又想起最後一件事來。
“其實您對其他大家長,對文明,並不是沒有感情的,對吧?”她問道,“雖然您說的那麽功利,什麽無法互相傷害,本質為一,文明好您才好,但並不是沒有一點感情因素在的,是嗎?”
“我冷酷無情。”布萊茲麵無表情,“是個殺手,謝謝。”
洛芙看著他,麵無表情,內心沒有一絲絲波動。
您就演,就硬演。
“客觀現實和理智考量讓我們的世界形成了這樣的頂層格局。這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也是既成事實。”紅發最後還是給了解答,盡管洛芙懷疑她的智商在他這裏算是掛了號了,“但這隻是現在世界頂層結構形成的原因,和我們的個人感受沒有關係。”
這麽多年下來,他們作為人爬到這樣的位置,也庇護,也賜福,有朋友,有下屬,默契合作,交托後背。不能互相傷害而選擇了互相幫助的最優解,反而建立了人人滿意誰也不想打破的互信體係。文明在時間的長河裏慢慢前進,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凝聚了每一代他們看著成長的凡人的智慧結晶。
“你這個智商。”紅發看著洛芙,特別誠懇地說道,“我覺得,其實繼承人是可以放棄的,要不你還是提出一個申請,現在開始準備準備回家養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