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6 章
時間的進程停下來的時候,洛芙置身於俯瞰夜色中城市的屋頂上。
密密麻麻的建築在她腳下向著外麵蔓延開去,建築之間的寬闊縫隙展現著那些深陷在樓宇之中的街道。偶爾有街邊花園裏的喬木和高塔突出建築群,在月光照耀的城市之上突出一半光輝一半暗影的輪廓。
一輪圓月懸掛在頭頂,向周圍腳下的一切建築和屋頂投去皎潔的光輝。路燈和建築的窗戶中透出隱約明亮的光芒,除此之外,大多數建築和街道都浸在昏暗的夜色裏。偶爾有行人和馬車從遠處房屋之間的街道走過,為這一切景象增添了一點活力。
視線的盡頭也看不到山脈,森林,湖泊,田野,荒漠,又或者是落後地區城市邊界的城牆。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巨大的城市,雖然洛芙沒有來過,但她很快還是從空氣中浮動的魔法波動和熟悉的建築風格認出了這個地方。
很像……大都。
但又有些不同……說不出是什麽不同,總歸……和布萊茲時期的大都不太一樣。
畢竟過去了一兩千年啊。
洛芙在原地站著,沒有動,也沒去找紫芫。如果她估計的不錯,這是紫芫在大都做北區浮空城分部執行小隊的時期。他已經是超凡,自己突然降落,別人察覺不到也算了,他是一定會發現的。
她沒有等很久。
在她所在的這個房頂旁邊,有一座更高但每層樓麵積更小些的建築物。有人從那後麵走了出來,拉開窗戶,在房間裏燈光的籠罩之下和夜色中的少女對視著。
上位神紫芫手裏拄著一根樺木法杖,穿著帶有浮空城標誌的深灰色法師長袍,望著洛芙,似乎在思索。
他隱約……記得。
洛芙萬分慶幸自己沒有隱匿也沒有逃跑的英明決策,她站在那裏,無辜地看著紫芫,為了表示友好和無惡意而沒有任何動作。
“你是……”過了一會,紫芫微微皺眉,開口向她確認道,似乎記憶比較模糊,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還記得黃金樹精靈嗎?”洛芙提醒他,“森林院裏你把我當做了你的血親,早些時候你還做夢夢到我從冒險者手中幫助你……”
這很有用,紫芫想起來了,肉眼可見,他的臉黑了。
“穿越時間的來客,我確實沒感應到你是怎麽來到這裏了,隻是察覺到了一點其他層麵的扭曲。”他說,似乎打算把洛芙說了一半的黑曆史塞回去,“我仍然不認識你,你是從更久遠的未來而來的?”
洛芙點頭如搗蒜。
“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嗎?”紫芫歎了口氣,沒什麽感情地平板問道,那樣子真的有點浮空城官員詢問待辦事件要死不活公事公辦的口吻,一邊從胸前的口袋裏掏通訊石,“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上報總部,阿爾伯特尊陛下就在大都不遠。”
這個時期當然還是終末之戰戰前,布萊茲的前任大家長阿爾伯特還活著,他才是現在庇護執掌大都的神明。洛芙愣了一下,趕忙阻止:“不!不用!我回來的事情已經辦完了,隻是出於別的緣故不能立即回到本來的時間。我……你看我隻是下位神,這是項玉尊陛下為我安排的,我也控製不了,所以順道來看看你。未來如果遇見我我的事情也都辦完了!不用麻煩他們。”
阻止完了,她又有一瞬間的猶豫,因為想起了紫金宮和夏夜行宮裏見到過的安歌和修那對小小的雙胞胎。
他們是阿爾伯特的遺腹子,而阿爾伯特死前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這裏有一個令人痛苦的事實是,正因為他的死,神後米莉菲斯無法壓製雙胞胎在胎兒時期就展現的神明血脈和激烈衝突的魔法力量。她不肯把愛人的血脈打掉,也因為懷有身孕退回凡人狀態,無法使用超凡境界也難以承受太強的幹預力量,為了生下那對雙胞胎死去了。
這也是洛芙來到紫金宮以後偶爾和那對雙胞胎一起玩,聽莉絲說的。當年米莉菲斯死都不肯打掉孩子自己獨活,以血脈斷絕為理由說服了諸神,封印自己生下來這對雙胞胎。但這種封印之下,她無法從外界獲取物質支持,母體成了那對胎兒成長的養料。雙胞胎誕生的時候,也是米莉菲斯去往光之初始的時刻。
她知道這樣的結果,仍然這樣做了。洛芙不知道這裏麵對孩子的愛多些,還是配偶死後她也失去了人生追求。總歸,事實是,阿爾伯特的遺腹子,布萊茲未來繼承人二選一的那對雙胞胎,是吞噬了母親的血肉生命才得以降生的。
……要告訴阿爾伯特這件事嗎?
她甩甩頭。
超凡的人生觀和凡人比起來有點詭異,從切斯特和塞西莉亞身上她隱約能夠知道,這幫人靠自己而不是子嗣延續生命,把陪伴自己的配偶看的比大概率降階成凡人的孩子重的多。阿爾伯特如果知道這種事,他不會祝福任何人的。
還是不要問了。
“真的沒事。”她用力甩頭,“如果你不方便,把我丟在這裏等一會,不要半天我的停留時間到了自己就回去了。”
紫芫望了她一會,把窗戶拉的大了一點:“也不必如此,進來吧,隻要你別亂看,不嫌我們分部無聊的話。”
哇。
洛芙就高興,顛顛跑過去翻窗戶進去了。
雖然說是不亂看,但就像大多數辦公地點一樣,人們不會把檔案室的機密書架放在辦事大廳裏。洛芙翻窗戶進來,沒看到有什麽她熟悉不熟悉的敏感信息機密文件或是影響地區民生係統的關鍵設備,反而覺得這小走廊挺溫馨的。
窗戶下麵還擺著一對沙發,桌上有花,旁邊還有散發出溫暖光芒的立燈。就像當年她在大都和紫芫重逢被他們小隊就醒見到的場景一樣,浮空城內部有辦事人員的生活區域。
走廊不遠處的拐角,圓圓臉金頭發的少女蘇茜探頭進來,隔著點距離衝紫芫喊:“阿芫,出什麽事了嗎?洋蔥下鍋以後多長時間放西紅柿?”
她就像沒看到洛芙一樣,紫芫卻不能當洛芙不存在。他衝蘇茜示意了一下:“變色先放肉炒。沒什麽大事,我這裏有個客人,待會我和行宮上報一下。”
蘇茜哦了一聲,都要走了,腦袋縮回去又探了出來,遠遠望著洛芙挺好奇,好像剛剛才注意到她在這裏一樣:“誒?這位是……”
什麽時候就突然出現在這裏的?下位神?沒見過耶。
“是我朋友。”紫芫示意洛芙跟他一起來,出於基本的職業素質,既然讓洛芙進來浮空城內部,他就不能讓她脫離自己的視線,“她來找我的,可能呆不太久。我讓她進來一下。”
“哦哦,來吧來吧,大神怎麽稱呼?我們正要煮宵夜吃,常規聯誼,你要不要來?有麵條和很多肉,還有果汁和酒,很好吃的!”蘇茜高興地招呼洛芙,和洛芙在戰後一千年認識的她不同,這個時候的蘇茜開心愛笑,活潑開朗的很。
雖然隻有勉強下位神的實力,比洛芙這個水貨還不如,但一點都沒有見外,也沒有她最後那幾年暮氣沉沉看什麽都強打精神提不起興致的鬱鬱感,讓人一點不奇怪為什麽兩位超凡都會喜歡她一個:“話說我之前沒見你有過這麽一位朋友誒……”
紫芫同學,老自閉了。親朋好友就那麽幾個,這麽幾百年的老兄弟,誰還沒見過幾眼。而且大都超凡圈子就那麽大,全世界一共就幾千人,沒聽說過有這麽可愛漂亮的小姐呀。
蘇茜看著洛芙的眼神帶著八卦似的懷疑和明晃晃的好奇。是的,就是這樣,在一切開始和一切終結之前,這個由諸神的存在構建和維持穩定的世界裏,象牙塔裏成長起來的超凡就是有這樣可愛靈動活潑的一麵。
如果沒有終末之戰……如果蘇茜不……
洛芙甩甩頭,壓下心中的難過,這不是時候。
“洛芙。我叫洛芙,很高興見到你,蘇茜……大神。我聽紫芫提起過你,真高興今天能見到。”
她是從未來來的,順嘴就叫了蘇茜,叫完以後才覺得不對,連忙改口解釋,感到很不好意思。
蘇茜一點都不會覺得被冒犯,她可高興了:“你好洛芙,我也很高興見到你。看來你和阿芫關係很好,以後常常來找他玩……”
紫芫把她轟走了。
洛芙還在望著蘇茜離開的拐角發呆。
……原來的蘇茜……是這樣的人嗎?
她也可以這麽直白發自內心地笑,活潑地招呼朋友來一起玩,對此時此刻感到珍惜和有趣嗎?
是啊,當然是,誰是天生戴著一張假臉,笑起來的時候唯一想要表達的內容是‘我很高興,我在笑了’呢?
戰爭和戰爭中失去的那些東西改變了他們很多……就像紫芫,這個站在她身邊的紫芫,和終末之戰時期的軍團長紫芫,以及一千年後的大紫芫,雖然一樣沉默,但終歸是不一樣。
比如說,這家夥這會正在打量似的看著她,神色倒是說不上戒備。
洛芙扭頭和他對視著,用眼神問他打算問什麽。
“你是我的錨,我們的關係應該很緊密才對。”紫芫問她,眼神在看洛芙兩邊不同的耳墜。
這個年代,爺爺奶奶已經去世,回歸了凡人正常該有的自然歸宿。他們的遺物和紀念品,包括這對對奶奶很有意義的耳墜也到了紫芫手上,紫芫認得他們,就像他隱約記得小時候夢見過的洛芙可能大概也許也有過這麽一對一樣。
他不太相信,但比起軍團長紫芫的抗拒和嫌棄,為了防止意外和去除嫌疑不介意對她下殺手,這個時候的紫芫更多的是好奇。
戰爭時期的軍團長紫芫在應激炸毛的狀態,而現在的這個,歸根結底還是年輕的超凡。
“我是你的未婚妻。”洛芙湛藍的眼眸回望著他,紫芫能在那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和她對視了一會,率先移開了視線。
洛芙作為人類是非常美麗的,或許是權柄和項玉的影響,或許隻是單純的血統問題,她的美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那樣嬌嫩誘人,花瓣上的水珠晶瑩剔透,花枝裏麵有著將要綻放但還未綻放的勃勃生機。當她說出自己是紫芫未婚妻這句話的時候,望著他的眼神幹淨真摯,有一點點怕他不信嘲笑的顧慮,但沒有貪婪的渴望和抗拒的疏離。
她不是帶有什麽難看私心或是肮髒內幕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即使是未來的愛人,她望著紫芫的眼神仍然是不同的。
這種不同帶著潛意識裏沒有任何保留的接納和敞開展現在紫芫麵前,紫芫這個時候隻是個單身的年輕上神,有點自閉,他沒法抵抗。
他移開了視線,在洛芙前幾次來到他麵前對他全無保留和利用隻有幫助愛護的情況下,幾乎已經信了大半。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看在未來的份上,他會照看她一下的。
……雖然下位神也未必需要怎麽樣仔細地看好就是了。
洛芙看著他這個反應,了解地笑了一下。
紫芫帶著洛芙下樓去了。
這裏是距離洛芙過來時間一千九百年前的大都浮空城北區分部,紫芫和他的小隊在這裏已經呆了四五百年。互相混的爛熟,後麵時間被紫芫認作隊友的那些人都在隊伍裏。他們在這裏駐紮辦公很久,以後也還會做一段時間,把整個超凡小隊的駐紮點弄的特別舒服,到處都很有生活氣息。
這一天是人族傳統節日夏至節,外麵大都張燈結彩,浮空城總部超凡執行小隊駐紮的生活區也鬧哄哄的。一年一度的節日對於超凡來說沒什麽慶祝的意義,但這天沒活,這幫人隻是單純地想找個機會開party。他們用魔法在休息室裏掛了一堆彩帶,做了放料很多看起來熱量爆炸的比薩餅,同樣畫風不對的漢堡,醬汁超多滿處流油的多汁烤肉,炸洋蔥薯條和燉菜,弄了水果麥子甘蔗大米之類各種玩意釀造的酒,還在煮肉醬,以及炸了一大袋子的膨脹糖球。
之前蘇茜來就是來問紫芫肉醬怎麽煮的,這會她已經把西紅柿和白湯倒了兩鍋進去,旁邊係著圍裙的褐發青年拿著勺子,麵對著兩鍋肉醬和一鍋煮好的麵條虎視眈眈。
真……真能吃啊。洛芙望著那些,這可和她了解的紫芫的食譜不一樣。這就是年輕人的……食量嗎。
她覺得他們這麽搞,要麽是有豬的食量,要麽是浪費大王。
不過隨後她看到了牆上的時停儲存箱……用時間停止來保存食物,真行,沒事了,你們開心就好。
“沃爾,那是什麽?”紫芫盯著那兩鍋熱量爆炸的可怕東西,臉色不好看,“你不能給我煮一鍋素點清淡點不那麽油膩的嗎?”
“在煮了在煮了,白湯吃素有什麽意思。加點肉調劑一下不丟人。”名叫沃爾的青年拿了一小盆綠葉菜和西藍花倒進那個鍋裏,又加了不少香料,想了想又倒了兩碗蘑菇和一個洋蔥,總之是黏黏糊糊在奶油白湯裏沉浮的一大鍋。
蘇茜無法直視,低頭捂臉,而且看起來紫芫罵娘她不打算陪著一起扛。
紫芫的眼神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確實,以洛芙了解的他的食譜,這不嫌棄才有鬼了。
雖然嫌棄的眼神幾乎很那從那一鍋東西上移開,但他終歸沒說什麽。他帶著洛芙——出於某種玄奧的原因,即使是在場的其他超凡也很難主動注意到她——來到沙發旁邊,伸手敲了敲坐在那裏翹著腿看文件吃薯條的青年的肩膀。
金發青年回過頭來,眼神有點驚訝。考慮到洛芙不久之前才見過他,她沒過很久就辨認出來,這家夥看起來讓人眼熟,因為他在森林院的時候見過她一麵。
從校長飛羽懸石的草坪小亭子那裏出來,和紫芫交談的人就是他。是人類,但可能是一位交換學者。
“懷爾利特。”紫芫敲敲他,對他示意了一下身邊的洛芙,“這是我的老朋友,她情況比較特殊,我和上麵匯報上去了,在那之前她先在我們這裏待一會。”
名叫懷爾利特的青年,這個超凡小隊的隊長立馬放下二郎腿。他從沙發上起來,轉身花了一會才看到洛芙,驚訝地衝她行禮低頭:“真抱歉我剛剛竟然沒有注意到你。當然沒問題,阿芫,你帶著這位閣下四處轉轉。有什麽要我做的隨時喊我,不好意思這邊有點亂,您請自便,東西隨便吃,我們這裏有大都特產的加厚快樂牛牛漢堡和最棒的北城的膨脹糖球。”
洛芙胡亂應著,因為這種開朗的熱情感到無所適從。
懷爾利特,這是紫芫當年小隊的隊長。紫芫雖然是他們隊裏能力最強的,但性格自閉,討厭繁雜的文字統籌工作和過渡社交,隊長是這名名叫懷爾利特的人族青年。如果不出意外,他約摸不是森林院畢業的,但洛芙沒有想到的是,他和紫芫在森林院就認識,說不定是做過交換學者。
……在她的印象中,這位隊長是一位很愛鬧也照顧隊友的家夥。紫芫性格自閉,他就經常組織聯誼活動,努力把紫芫拉進小集體,還養成了紫芫和蘇茜一千年後都保留著的不需要交流的買菜做飯的默契。終末之戰中懷爾利特沒死,但整個小隊隻活了他,紫芫和蘇茜三個人。
戰後這三個人沒有一個回到大都重建浮空城北區分部,在各自的地方做完事情熬到戰時狀態解除以後紛紛退役。蘇茜的男友或是配偶沃爾死在大都保衛戰,懷爾利特花了一千年追求和撫慰她,他在人類自治區的東部邊境收攏流民建造家園,硬生生在格陵山脈造出一個漂亮繁榮的凡人聚居地。
然後呢?等待他的結局是什麽?格陵山脈被夢魘選做了黑魔法的試驗場,一切繁榮生命毀於一旦,整個山脈都被夷為平地。他自己被黑魔法吞噬而死,還在死後被侵蝕利用,成了貫穿來找他喝酒的老朋友紫芫的衝擊之中的很大一份力量。蘇茜是他的好兄弟,也是他好兄弟的女人,她死了,就在那之後不久,在她答應和他好以後。懷爾利特是戰後整隻小隊最努力向前看想要好好生活找尋樂觀新意義的人,就得到了這樣的,這樣的……
紫芫拍了她一下。
洛芙回過神。
她在想些不好的事情,難過和壓抑從眼神裏多少透露出了一點。懷爾利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總之請她吃披薩和麵包加一大摞炸肉排(他們所謂的漢堡最好還是用這個說法來描述)。洛芙撿了個小漢堡機械地塞進嘴裏咬了一小口,聽著懷爾利特和紫芫笑著聊天打趣的聲音,思緒控製不住,整個人都有點癡呆。
紫芫就是在這個時候拍她的,他說行宮來人了,要請她出去一見。
洛芙晃晃悠悠地跟著他出去了,她不算意外,阿爾伯特即使不是布萊茲,即使身體不好,即使陣亡在終末之戰中,他也畢竟是一位真神。她到來這麽久,因果有被摘出來的扭曲,他該知道的。或者說,正是因為他花了這麽久派出使者,而不是使用力量直接降臨詢問,才更展示了他身體真的非常不好的事實。
在浮空城分部超凡小隊駐紮點的樓下會客廳裏,洛芙見到了這個時代夏夜行宮的使者。
熟人,是上位神的維綸斯,未來布萊茲的神下第一人,以及一位她在塑像和壁畫上見到過的美麗女士,看穿著和麵對紫芫維綸斯的禮節不像是官員,更像是和浮空城或是行宮有關的散人。
但她什麽身份都不重要,這個人在未來,會是那對德爾杜立安精怪大神傳承的雙胞胎的母親,阿爾伯特的神後,跟隨他一起死去的愛人,米莉菲斯。
“我奉尊陛下的命令前來。”年輕的維綸斯衝洛芙行禮,他還隻是上神,但行動已經十分妥帖有禮,非常明顯的是受到重用的官員,“這位從未來來的客人,尊陛下想問您,有什麽我們能為您做的嗎?”
洛芙趕忙擺手,向他解釋了自己兩次穿越是怎麽一種情況。
維綸斯明白了,他點點頭,微笑著遞給洛芙一個空間儲物手鐲和一塊通訊石:“尊陛下讓我把這個給您。如果您在這個時代需要幫助,可以隨時呼喚我們。”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一位真神給過洛芙通訊設備。
這固然說明阿爾伯特思慮周全,但同時也展示著,他的狀態真的不好。洛芙在其他真神的地盤上求助可能隻需要扯開嗓子嗷嗷一句,但在這裏,為了保證通訊準確有效地被接收到,行宮給了她外部設備。
……就像這麽多年以前見到維綸斯安好當然很好,但大都當年行宮除了保存資料文獻的重要官員學者以外上位神和傳奇幾乎全都死了。維綸斯已經是上位神,輔佐布萊茲的時候他是傳奇。他是被保護下來的,換言之,他看著自己的主君和同事們投入了秩序屏障的熔爐。
洛芙真的有點自閉,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從來了大都她整個人都有點悲觀。從見到年輕的蘇茜開始,那些已經確定的結局就在她腦海中徘徊不散,讓她看待一切事情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未來,那很不妙的,已經確定的結局。
“既然能送您回來,想必您所在的時間,這一切真正的‘現在’,一切都還好吧?”維綸斯問她。
“很好,我們打贏了。”
“那就好。”維綸斯笑了一下,“我們尊陛下請您,替他向您來的那個時間的諸位尊陛下問好。”
洛芙一震,但她恰當地把這種震動藏在心底,沒有表現出來。
阿爾伯特讓她給未來的大家長帶好。
他知道吧……自己的結局。身體那麽不好,沒法發揮權柄完整的力量,甚至如果不以受傷為代價的話都不太能比肩傳奇階。他這麽說,其實知道自己活不過終末之戰,他已經預見到了結果。
“我會的。”她低下頭,鄭重其事地應下。
維綸斯一來是確認洛芙真的不需要幫忙,二來也是和紫芫確認洛芙穿越者的身份,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從小時候的夢開始,紫芫終於確鑿無疑地從一位尊陛下的口中確認了洛芙是穿越者這件事,不需要作為外人防備。他看了洛芙一眼,點點頭,表示自己會好好照顧她的。
維綸斯說完了,米莉菲斯沒說完。
她看著洛芙,眼神有點好奇:“您真的是從未來來的,能不能和我說一點未來的事情?”
洛芙對她觀感複雜,但毫無疑問沒有惡感,當然不忍心拒絕:“我不知道什麽樣的事情可以說,您請問,我會盡力解答。”
“阿爾伯特尊陛下他,找到心儀的繼承人了嗎?”米莉菲斯問道,看了維綸斯一眼,後者沒有反對,“尊陛下很在乎這個,最近十分擔憂,如果您認為可以,我想問問讓他高興一下。”
洛芙有片刻的怔愣。
找到了,布萊茲在阿爾伯特死後深受刺激,火線上崗,在秩序化惡魔的浩大工程中出了很大力。戰後他抱怨連天日常摸魚,但從未放棄大都,離譜中透著一絲在線,甚至連繼承人都找好了——阿爾伯特和米莉菲斯的遺腹子,那對雙胞胎,裏麵總有一個可以接替他的位置,雖然布萊茲並不期待那一天就是了。
可是……這種事,這麽慘的後續和結局,她怎麽說得出口呢?她要怎麽和現在兩邊耳墜還一樣,大概率仍然沒和阿爾伯特挑明關係的米莉菲斯說,阿爾伯特的繼承人會在他慘死之後上位,而你會為了生下他的孩子獻出自己的生命呢?
這是人話嗎?有人這麽和別人說話沒有被當事人活活打死的嗎?陽間人幹得出來這種陰間事嗎?
“找到了,布萊茲後來被他感動,很願意做他的繼承人了。”她對米莉菲斯微笑著說道,“不止如此,他還會有親生的骨肉,由真正和他相愛的夫人為他生下。”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神看著米莉菲斯。讓後者意識到什麽,抿了抿嘴唇,臉上爬上了一點不好意思的薄紅。
她和阿爾伯特還沒有確定關係,但在這時候,至少單方麵米莉菲斯對阿爾伯特有好感。
洛芙看著這一切,和他們友好告辭,看著米莉菲斯帶著好消息和阿爾伯特可能能生還的暗示回去,眼中有誰也看不出來的悲哀。
她做的對嗎?和注定會死的人暗示他可能會有家庭和孩子,能帶著這一切活下去,盡管未來是無可改變的慘劇。
可如果不說……那不是就連這一點虛假的快樂都沒有了嗎?阿爾伯特到死都不知道他有孩子,更不知道神後為此放棄了什麽,告訴他這件事,會讓他在不知道其他的情況下欣慰一點嗎?如果他感到欣慰,這難道不是一種極大的諷刺嗎?
洛芙的思緒轉的很艱難。
終歸會忘的……讓還活著的人帶著希望高興一會是一會吧,曆史已經無法改變,那麽為什麽不呢?
她希望自己做了讓人輕鬆的好事,但感受到的隻有一股什麽也改變不了自欺欺人的窒息感。
這就是……無可更改的命運。
洛芙閉了閉眼。
她有點理解諸神對曾經鎖死無可更改的毀滅命運的憎惡和死都要打破的決心是從哪裏來的了。
真的……好可惡。悲劇一旦不是過去而變為不可改變的未來,知曉一切的人體會到的痛苦令人窒息。
她在那裏凝望,旁邊的紫芫一直沒走。他看著洛芙,似乎能明白什麽,似乎沒有。
他什麽都沒說。
“走吧。”過了好一會,他過來輕輕呼喚洛芙,“上樓去吧,看來你一時半會還不會走,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今天是夏至節,人族的傳統節日。
換言之,理所當然開心慶祝的日子。
紫芫和他的隊友們熟悉的很,在一起幾百年了,彼此就像親人一樣,讓洛芙回想起了無跡神殿那幾位私下相處的樣子。他們聽說洛芙是穿越時間來找紫芫的,可以信任又沒什麽特別事情,招呼她一起吃吃喝喝,來玩高貴的紙牌桌遊。
紫芫的牌技麵對洛芙的時候亂殺,麵對他這些同事,顯然隻是中遊水平。這裏最菜的是沃爾,很快被貼了一臉白條,蘇茜贏得最多,玩瘋了舉著酒杯和懷爾利特勾肩搭背大聲唱歌。
他們不太注意的到洛芙,但畢竟是超凡,努努力也不至於完全忽視她。打到第八輪,名叫忒彌斯的人類姑娘笑著問紫芫,從前沒見過他帶來洛芙這樣一位朋友。
她注意到洛芙兩邊的耳墜了,穿越時間的姑娘以紫芫為錨,還戴著和一邊符合紫芫喜好風格的耳墜,不由她多想。
紫芫看了一臉無辜,什麽都聽他安排的洛芙一眼。
“嗯,對,我未來的未婚妻。”他承認道。
忒彌斯和沃爾戰術後仰。
“哇!未婚妻!”沒少喝的蘇茜高興地從沙發後麵探頭,滿臉驚喜,“天呐,阿芫你在未來找到配偶脫單了呀!”
懷爾利特開始使勁鼓掌,同時小隊裏另外的兩個家夥也跟著鼓掌歡呼起來。
紫芫不想接這個話,表情顯示他已經後悔開口了。
洛芙被這突如其來的歡呼弄的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是抗拒,隻是沒想到人家這麽熱情。蘇茜從背後撲過來摟住她的脖子,嘿嘿笑著,暖洋洋好聞的酒氣噴在洛芙的脖子上,“洛芙芙,你能和阿芫在一起太好啦,以後我們就是自己人了,有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們!”
她把酒杯遞給洛芙,要和她碰杯,洛芙接過去,傻愣愣地喝了一點。
紫芫的隊友們這會已經炸了鍋,所有人都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訝,之後是對紫芫怎麽不早說的埋怨,然後快進到好兄弟脫單的玩笑和歡呼。混亂之中,懷爾利特拉過紫芫,笑眯眯地對洛芙提議:“既然是未婚妻,看來你們還沒結婚。如果在未來有結婚的打算,雖然不知道未來我們說過沒有,不過再說一次也無妨,到時候可要邀請我們參加哦!”
紫芫並不是真的拒絕,但他在看洛芙的反應,似乎有點拿不準這種過於自來熟的態度會不會唐突到她——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未來的自己真的會有配偶,洛芙一路上表情古怪,他怕這家夥和說的未婚妻身份有內情。
洛芙哪裏會真的抗拒呢,她和紫芫真心相愛,別人恭喜她不會覺得不高興。況且這對於大紫芫來說是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得到的祝福,她主動拿過杯子和懷爾利特碰了一下,笑著應道,“一定。”
“如果我們未來舉辦婚禮,一定會邀請你們大家的。”她對懷爾利特,也對紫芫隊裏的其他好友說道。
……
十點多,這一隊亂七八糟的超凡鬧騰完了。大家胡亂打掃休息室,沒吃完的食物塞進時停保存箱。洛芙是客人,不用收拾,她和懷爾利特打了個招呼,去了樓下凡人階辦公地點的盥洗室。
紫芫去處理一點其他分部的通訊情況,因為神殿說她確實是從未來來的,保密等級值得信任不需要防備,懷爾利特就讓她自己去了。
節日的晚上十點,樓下浮空城的日常辦公廳沒什麽人。再往下有執行小隊和事務官員值夜班,但五樓的常規事項處理部門終歸陷入在一片昏暗的寂靜中。
洛芙去盥洗室洗了把臉。借著洗臉的水,她把忍了一晚上的眼淚也清理了一下。
那些祝福他們的人,那些請她喝酒,吃好吃的烤肉麵包薯條,燉菜詭異的一比但風味獨特的家夥,慶祝紫芫脫單,打牌會作弊會笑的紫芫的隊友,在未來都死了。
他們說如果他們有婚禮要請他們參加……不會了,這一隊七個人,在她的時間隻剩下來紫芫一個。這個祝福,參加婚禮的心願,永遠也不會有實現的機會。
借著水流的掩護,她允許自己流淚一小會。為這些她隻認識了一晚上的新朋友,也為和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幾百年時光的紫芫。
她不能暴露出來,很快收拾好情緒,洗臉把臉擦幹淨,從盥洗室裏出來。出門腳步一頓,沒什麽人的安靜樓道裏,紫芫站在四五樓大廳的欄杆旁邊,在半明半暗之中等待著她。
洛芙確定自己沒有留下什麽痕跡,至於紫芫從她洗臉這件事中猜測出了什麽,隻要不能肯定,就全無所謂。
她走到了紫芫身邊,一時沒說話。
“唐突你了嗎?”紫芫輕聲問道,“他們就是這樣的,有點毛躁。如果這讓你不舒服,我道歉。”
“不用。”洛芙微笑起來,“大家都很好,我沒有什麽不情願的。收到祝福是一件很令人開心的事情對嗎,就算是其他時間的額外祝福。”
紫芫似乎放心了,他點了點頭:“接下來要去哪?”
“你今天不值班嗎?”
“好不容易你來一趟,隊長替我的班,讓我帶你去外麵逛逛。”紫芫有點無奈,似乎是為懷爾利特這過分膨脹的熱情,“今天是夏至節,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或者要辦的事,總歸你也呆不了太久,不影響什麽。”
洛芙其實是希望他和他的隊友們多呆一段時間的。
對於她來說,她還有許多時間可以和大紫芫在一起,不差這一時半刻。但他和他隊友們相處的時候,多一分少一分都再也不會有。
但他們散場就是散場了,該回家的回家該出去耍的出去耍,她下來的時候忒彌斯已經上去辦公了。她不想表現的唐突引起不好的猜測,隻好順著紫芫的提議說下去:“那就去街上看看吧,如果你方便的話。我還沒有看過這個年代的大都街頭呢。”
……
於是他們去了街上。
一千八百年前的大都,和洛芙記憶中似乎沒什麽區別——反正都是她不認識的大城市。在她的時間,她從來沒去過北區浮空城分部,主要活動地點在西區-總部-東區輻射範圍的臨河一帶。西邊是紫芫的地方,總部旁邊有行宮和神殿,東區則是橋區河東區警局的合作單位。學院區在東北,而且超凡多如狗,哥耶和歐尼貝爾加起來能嚇死一片心懷不軌的能力者,不算北區的範圍。
沒來過,也就沒什麽可比對的。不過在洛芙印象裏,一千八百年後的北區算是工業生產比較發達的地區。曆史上這裏曾經不太發達,所以地便宜,後來的很多公司和生產單位搬了過來。在這個時候,這裏還是以低矮小樓甚至平房居多,不那麽繁華也不那麽時尚,但充滿生活氣息的區域。
翠因河在浮空城北區分部不遠處有一條支流,這條河的河邊,小小的商業步行街在夜晚十分熱鬧。
有人在賣烤栗子,糖果,麵包,火腿三明治之類的小吃,也有店裏賣高級一點的紀念品,發飾項鏈,香薰蠟燭和其他地區的特產熏肉。孩子們沿著河邊奔跑,流浪樂隊在小店之間的空隙彈琴,酒館裏的吟遊詩人在客人們的笑聲中敘述其他地方的傳說。
翠因河的支流很小,幾乎說得上是小溪了。河上有幾盞河燈飄過,那是上古神族的習俗,用來寄托思念或是美好的願望,如今更多的變成了一種美好的儀式。洛芙看著這一切,看著路邊普通人熱熱鬧鬧地買東西,孩子們打鬧著走過,很有些感慨。
……這就是阿爾伯特和現在的行宮,紫芫的隊友們用生命保護下來的城市。不僅如此,那些燒肉的醬汁,藝人彈唱的樂器,民眾身上穿著的富有節日特色的服飾,還有那些燈火通明的建築,熱鬧的一切,是文明投射在個體上麵的縮影。
大都保衛戰如果沒有保住,沒有那麽多人猶豫都沒有猶豫地犧牲,大都秩序樞紐一毀,三分之一個東部地區都會炸掉。終末之戰沒有決戰就輸了一半,考慮到擊穿命運本來就是蜘蛛絲上以命相搏的微小希望,這些背後的東西就要走向末路了。
洛芙在一個賣河燈的攤位前駐足,掏出行宮和通訊石一起給她的儲物手鐲。這裏麵是一些本地的衣物物資,也包括錢財。維綸斯總是考慮的很周全,她用一個金幣買了一盞白色的紙河燈。
白蠟燭在河燈的小船中間靜靜佇立著,或許原意是表達純潔美好的祈願吧,洛芙不太在乎。
她沿著石頭台階下到河邊,點燃了那隻小小白船上的蠟燭,把它放進了水裏。
翠因河靜謐的支流把小河燈慢慢推向遠方。
洛芙蹲在台階上,就那麽看著。小紙船上的白蠟燭,火苗在夜風中搖搖晃晃,最終匯入到了河流中央,和其他人放的那些寄托了美好祝福的河燈進入了同一條道路,看起來沒有什麽區別了。
紫芫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做這一切,既沒有阻止,也不開口詢問。
過了好一會,洛芙站了起來。
時間要到了,她要走了。或許是穿越時間很多次停留時間越來越短,她這次的預感來的格外早。
“阿芫。”她回望著紫芫,迎著燈光,她的表情在河邊昏暗的樹影裏半明半暗,“如果你知道了一件事的結局,卻又沒辦法改變,該怎麽說服自己接受這一切呢?”
她表現的這麽奇怪,紫芫當然知道未來並不全是好事,洛芙並不試圖向他隱瞞這一點,就像他此刻果然表現的沒有絲毫驚訝一樣。
她隻是不想讓他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麽而已,現在的紫芫,就算知道命運不是童話,也絕想不到此刻洛芙所有的悲哀都是為他而來,他自己麵對的會是那樣的未來。
沒有人不會死,死者是值得哀悼的。紫芫往前走了兩步,來到了洛芙身邊:“我想那些未來並不隻是完全的絕望,總有些好的東西留存下來了吧?”
洛芙望著他,湛藍的眼眸映照著街上的燈光,她點點頭。
“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一帆風順的。”紫芫勸道,“就像凡人終有歸宿一樣,超凡也不會永生不死。命運中有好的事就有壞的事,或許對你來說過去是已經注定的,但從你的時間開始,未來還有許多可能。”
洛芙凝望著他。
紫芫的神情認真而平和,他是真的這樣想,也是真的想要這樣勸慰洛芙。年輕的超凡,多麽平和而寧靜的人,他本來是可以平靜看待許多事,也曾經有過灑脫而自然的自我。
在被那麽多可怕的事情摧折之前。
洛芙低下頭,抿嘴笑了一下,伸手拉住了紫芫袖子裏的手。
“在我回去之前,我可能還會見你一次。”她對紫芫說,後者點點頭,似乎也算到了這樣的情況。
“真高興認識現在的你。阿芫,今天晚上我很高興。”她拉著紫芫的手,看著眼前這個溫和年輕前路光明坦然的年輕上位神,有一瞬間甚至希望時間停在這裏,不要再往前繼續。
但是不行,一切時間都必將進行,這是現在的過去,是曾經真實,而現在隻是一層因果投影的時間。這裏平靜和幸福永恒,因為根本沒有未來可言。
“能見到現在的你,真的很好。”她望著被她拉住的黑發青年,最後對他說道,“阿芫……我……”
她沒有說完,正如紫芫張了張口也沒有來得及回應。
時間重新開始了流動,洛芙手裏牽著的紫芫,她麵前月色和街燈之下半浸在夜色中的紫芫,全都如同幻影一般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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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小年快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