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6 章

  蒼茫的山野和荒原之間,小鎮正在陷入沉睡。


  酒館老板結束了一天的營業,洗幹淨了盤子杯子,擦幹淨桌子地板,熄滅了樓下大堂裏地油燈,提著蠟燭正摸上往樓上去的木樓梯扶手。


  蠟燭的光在黑暗中暈開,空氣中浮動著木頭和泥土的清新氣味,木地板已經老舊了,踩上去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裏,老板聽到了敲門聲。


  扣扣。


  有節奏,有禮貌,誠懇而節製,像是遠道而來富有教養的旅人。


  老板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見到那些從王都來的旅人了,自從天地變換進入了沒有紛爭戰亂的和平世界,王都和外來者都已經變成了珍惜而少有的遙遠過去。


  他對這一切的發生並不後悔,但對過去的繁榮仍然懷念。敲門聲還在響,仍然克製而禮貌,沒有停止,可能是那扇老舊地大門不足夠阻擋蠟燭的燈光,使得對方確信這裏有人吧。


  這個鎮子很小,這間酒館同時還具有餐館和住宿的功能,這麽晚有人打擾倒也不算完全的營業範圍外。老板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已經邁上樓梯的腳步,走到了門邊拉開大門。


  一名青年站在門口,深棕色的頭發幹淨整齊,身上披著有許多幾何圖形的美麗大衣。他頭上有一對漂亮的角,淺灰色,配上那對末梢尖尖的耳朵,顯示著這是一位魔族青年。


  老板看見他頭頂的那對角,好像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在青年驚訝的目光中砰地關上了門。


  他關上門,過了好幾秒,才緩過來,意識到自己這是在一個怎麽樣的世界裏。


  不要緊地,和平世界總是和平的,這裏不會有那種可怕的怪物毀滅世界……


  老板咽了口唾沫,回想了一下那名魔族青年的樣子,又小心翼翼地拉開了門。那青年還沒走,此刻正在關而複開的門後好奇地望著他。老板仔細看看他的角,淺灰色的,形狀規則,在頭的兩邊自然地生長著,看上去健康而漂亮。


  不是那種象征邪惡墮落扭曲的黑色形象。


  老板在青年的注視中鬆了口氣。


  “你們有什麽事?”他問道,看看青年身後,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酒館的門外,夜色中還有一名年輕貌美的精靈女士,懷裏抱著一隻巨大的油光水滑的毛茸茸的金毛大狐狸。以及一名銀發銀眼的虛空一族姑娘。


  那姑娘看上去快要累死了,十天十夜爆肝不睡覺之類的形象。早年老板見過的,有些據說拖稿的小說家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幾個月瘋狂寫作隻吃幹麵包和沙拉,出來就是這副睡眠不足營養不良心力交瘁隨時猝死的半死樣子。


  “打擾了,老板。”那青年開口道,說出來的是有些口音的虛空一族語言,卻不知道是哪個世界的口音,隻是聽起來和他這一身典雅昂貴的大衣裝扮不十分符合,“我們是從其他世界來的旅客,初來乍到想要借宿一晚,找些吃的,不知道您這裏是否還營業?”


  老板本來想說他們歇業了,燈都關了,大半夜不想幹活。但是對方從大衣襯裏裏麵掏了掏,掏出一塊銀色的金屬:“我願意把這個作為旅費,一塊秘銀,不知道是不是夠。”


  老板衝到嘴邊的不營業被他以更快的速度咽了下去:“夠了!!我是說,營業!!我們店裏有很好的酒,麵餅和黑麵包!廚房裏還有些燉肉和雞蛋熏肉奶酪,如果這不夠,還有半條新鮮的豬腿!幾位客人如果不介意小店簡陋就請進來吧!”


  他手忙腳亂地拉開門示意那位出手就是秘銀的貴客進來。後者在聽到他營業的時候露出一個笑容來。就算是當時王都還在的時候,老板沒有去過,沒見過那些貴族王子,但這青年給他的感覺就有那樣的氣質。甚至更加的美麗,更加的神秘,尤其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吸引人的目光,讓人移不開視線。


  青年還很克製,倒是旁邊半死不過的虛空姑娘聽見營業,嗷的一嗓子跳了起來:“好耶,有飯吃!”


  “老板老板,你說的那些都來一份,不兩份,還有烤豬腿也來點,多加點蜂蜜!”她撲撲騰騰,一馬當先衝進店裏,隨便選了張桌子拉開椅子坐下,趴在上麵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我好餓,我好累,我要猝死了。如果有柔軟的床和房間就更好了,我要洗澡。”


  青年和年輕的精靈女郎以及女郎手裏抱著的大狐狸就像看孩子似的望著她做出這一堆動作,那之後才從容地走進來。魔族青年把秘銀塊給了老板,看著老板激動地用許多辦法測試秘銀的純度,欣喜若狂,衝進了後廚準備。


  精靈女郎和魔族青年在虛空姑娘的桌子旁邊坐下了,把大狐狸放在空出來的第四張椅子上,像放個人似的。老板先往桌上放了一盤麵包,大狐狸的腦袋擱在桌上,看著那碟麵包,聳聳鼻子,頭部沿著桌麵開始向那盤食物移動。


  虛空妹子總之先抓了一塊,抹上點黃油就開吃。老板沒上水,她餓的極了,被噎的捶胸頓足。


  魔族青年好脾氣地倒了杯水給她喝。


  “唔,咕咕咕,唔——呼啊,謝謝。”尼塔莎咽下去了,同時也感覺到自己剛剛被噎的複活數-1.她看看眼前的青年和女郎,完全徹底地清楚這倆人是那個強的可怕的世界的魔神和精靈女神,感覺還挺魔幻挺不適應。


  大狐狸不算人,至少當他以狐狸形態支棱著耳朵伸出爪子抓麵包的時候,在尼塔莎眼裏不算人。


  “我還以為我們的原定計劃裏沒有吃飯這個環節?”她捧著水杯,看看煌,又看看瓊,“為什麽突然停下來吃飯?”


  “不是你說快要猝死,再不吃飯就要過去了嗎?”煌問道。


  “啊,原來是這樣啊?”尼塔莎恍然大悟,“竟然是為了我,你們真體貼!”


  “……不知道你剛剛還點了那麽多。”魔族青年指出,和精靈女郎一樣看上去感到很有趣。


  “那當然,我本來就快要餓死了啊。”尼塔莎嗷嗷,“有這樣的機會吃飽喝足,當然是抓住機會!”


  狐狸像個人似的麵包沾黃油,咬了一口露出嫌棄的表情。魔族青年聞言笑了起來,就連精靈女郎那寧靜聖潔雕塑一般美麗非人的麵龐上都流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意。


  “唉,不過說實話,你們留在這裏肯定有別的用意吧?”尼塔莎探頭探腦地問道,“告訴我嘛,我都帶你們來了,早就上了賊船,不會出去亂說的啦?”


  煌和瓊以及大狐狸對視了一眼,還是瓊開了口:“……這個地方.……和我們預期的不一樣。”


  “這個地方..不屬於這裏。這裏是不是它本來的世界,這裏是別的地方。”她對尼塔莎說道。女神不常和小女孩解釋這種高端話題,開口就是謎語人。


  “什麽……這裏不屬於這裏?”尼塔莎嘴裏鼓鼓囊囊地嚼麵包,不能很理解,“我們的聚居地本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哦。這你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我是說,這裏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但它也曾經是不屬於這裏的某個世界的一部分。這些物質……你有沒有想過,它們是從哪裏來的?”瓊輕聲問道,旁邊的煌做了補充,“雖然是虛空一族的聚居地,這位老板可並不是你們一族的人。你從前沒有來過這裏吧?”


  “沒有。”憨憨妹子憨憨搖頭,“我有自己的世界哦,這裏隻是我族的聚居地,不是我的家鄉,不過一般人也不會說自己走過自己家鄉的每一條街道吧。而且我族的聚居地為什麽隻能有虛空一族生活啦!我作為虛空一族也沒有被人說不許在外麵世界生活啊!沒想到你們是這樣的種族主義者,可是你們的人族聚居地大都也有很多其他……啊嗚!”


  大狐狸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揮動爪子抓起麵包,塞進了她的嘴裏。


  煌和瓊都沒說話。


  不對勁。


  不,不能說不對勁。


  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但他們或許應該想到的,每一個世界係統都有對應的物質循環係統和能量軸心,日夜循環,生物誕生後凋零,經過風水雨露的變化,物質成為新的營養,滋養新的生命。有這樣的係統,就可以稱得上是世界。也隻有世界,才有能力維持這樣的係統,發揚和增長物質世界的基礎。


  虛空一族所在的這個地方……處在一個虛無的夾縫之中。


  這裏本來沒有物質可言。


  這裏的物質……屬於……別的地方。屬於那些,曾經可以被稱之為世界的地方。


  那些世界不屬於這,卻以小小的碎片和空間的形式漂浮在這裏,互相之間有對虛空一族通暢如坦途的輕柔壁壘。這個聚居地,像是一堆厚實晶瑩的肥皂泡沫。每一個泡泡都堆疊著一個小小的世界碎片,它們聚集在這裏,共同構築了一個稱不上世界但可以維係生命存續的複雜空間結構。


  ……夢魘想要拖他們世界的自由領和蒙托洛輝耀離開,在虛空一族的幫助下。


  但是……不,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權柄是一種珍惜物品,一般人也不會撕開自己的世界跑路加入虛空一族。這一族本身沒有超凡,不具備此種力量。


  而且這裏沒有超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不應該輕下結論,應當思考,應當等待,應當觀察。


  虛空一族在各個世界搞風搞雨,他們分出去的平民外圍女孩尼塔莎卻是耿直憨憨沒有戒心的乖女孩。他們穿梭世界被人堤防沒有故鄉,在時間和世界的夾縫中自己做了一個故鄉,卻是用其他世界的碎片拚成的。


  這很矛盾。


  星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上的真神,有史以來星空之下最強大的能力者不需要交換眼色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有一些猜測要證實,有更多事情要調查。


  老板端上了燉的很爛的肉,削的薄薄的,堆在盤子裏的熏肉和奶酪,散發著麥香味的烤餅,和一碟更好的,用來沾麵包的加了醃橄欖的橄欖油。


  尼塔莎從黑麵包那裏沒有收獲許多快樂,看到燉肉,快樂地吃了起來,一點也不見外。旁邊探頭探腦的狐狸本來也想伸出爪子中拿著的勺子,被瓊薅了兩把,自己跳下來換了個位置,和煌坐了一張長凳子。


  他本來的那張椅子,被煌拉住了酒館老板,讓他坐下了。


  看在秘銀的份上,老板的身體坐的非常誠實。


  “它真是一隻聰明的狐狸。”他看著那隻油光水滑,皮毛亮的仿佛在發光的大狐狸自己從椅子上直起來拿勺子盛肉湯,試圖打開談話局麵似的讚美道,“就像通人性似的。”


  大狐狸本來伸向自己的碗的爪爪都停住了,萊法爾卡陷入了沉思,感到碗裏的肉不香了。


  “他不是狐狸,不是野獸的那種狐狸。”魔族青年笑道,伸手薅了狐狸兩把,“這家夥變形上癮,其實是人,不必在意,他喜歡這樣,這能讓他搶吃的的時候比較自然……他帶我們過來的時候消耗比較大,又累又餓,所以有點急著吃飯。”


  “哦哦哦,真的十分抱歉!”酒館老板趕忙道歉,看到那隻狐狸眯起眼睛,甩甩腦袋,把之前被薅亂的皮毛甩蓬鬆了,開始用餅子沾肉湯吃,感覺事情正在變得魔幻起來。


  ……是狐狸吧……沒法拒絕被人摸毛毛的狐狸……


  “您的店的裝扮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富有鄉土風情。”煌笑著對老板說道,“我們幾個結伴第一次出門,想不到其他空間中的風景竟然是這樣的。”


  “哈哈,那當然,這可是一家老店了,在世界和平之前就在這裏了。”老板哈哈一笑,“你們幾個小夥子是從其他和平世界來的吧?嗨呀,叫什麽空間,看來你們的和平世界突破末日已經很久了。”


  煌的眼眸深了一深。世界突破末日所以和平麽……不……這裏並沒有哪個世界掙脫了唯一且最終的命運結局,哪一個都沒有。


  “是啊,是很久了。”他歎了口氣,“我們那裏一直是叫做空間的,從很久以前就聽說有很多不同的空間,早就想去外麵看看,終於遇到了尼塔莎,這才能夠實現這個願望。”


  尼塔莎呱呱吃餅,如果不這樣做,她就要被迫承擔起‘帶領沒見過世麵的小年輕出來見世麵的虛空一族大恩人’的角色了。


  憨憨妹子可不想當這幫真神的大恩人,星空中就壓根沒有比他們還強的東西,她隻是普通的憨憨,還是埋頭幹飯。


  “我就猜到你們是外麵來的,不瞞你說,剛剛看到你是魔族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以為我們世界的那些惡魔又回來了。”老板一笑,“哎呀,也是來了這裏我才知道,世界和世界之間很不一樣。在我們的世界是可怕滅世災害的魔族,在其他世界可能也是普通人呢。多虧虛空一族,把我們從戰爭中拯救出來,想想過去和魔族戰鬥的時光,我還有點後怕呢。”


  “老板您是從末日世界中生存下來的?”煌做出有些驚訝的樣子,他在套話,這個世界碎片被分離出來時間很短,真神從世界能量軸心的波動和規則變化中感受的一清二楚。


  因為這樣,大狐狸才選擇了這樣一個地點落地,也因為這樣,他們仨才一致決定想從本地居民這裏得到一些碎片分離的消息,“那真是太巧了,一定是很令人心潮澎湃的經驗吧。我們的空間存在了許久,很多事情都遺落了,曆史還在傳說之中等待後人去追溯。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您多給我們講講您的世界滅世又變得和平的經過?還有您之前說的魔族惡魔是怎麽回事?我們這一族可不天生邪惡,我的同伴都能為我證明。”


  他示意了一下瓊和大狐狸,加上尼塔莎,三人一起點頭。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涉世未深出門旅行的青年從袖子裏又拿出了一塊小小的秘銀,這部分東西極大地打動了老板。


  “這錢太多了。”他把秘銀推了回去,“你們年輕人出門在外,要珍惜資源不要亂花。一點曆史故事而已,我講就是了,這麽珍貴的東西你們還是收好花在更要緊的事情上吧。”


  “不瞞你說,我們世界曾經比這更大,有繁華的王都和更寬廣的大海和河流。”老板點起了煙鬥,抽了一口,露出些追憶的神色,“但是我們很是受到魔族的困擾。他們居住在大陸西邊,頭上長著獰惡的角,渾身散發著黑暗和火焰的氣息,見人就吃,走過的道路大地都會被焚燒光。”


  “這些家夥仇視人類,自己生活在火焰和汙泥的土地上,卻要攻擊我們豐饒的土地,試圖搶奪更好的糧食。”他吐著煙霧歎息到,看到眼前正常理智的魔族青年戰術後仰,趕忙解釋,“不不不,我不是說您,請您千萬不要誤解。我們世界的那些魔族,是沒有理智的嗷嗷亂叫的怪物。和您這樣的存在很不一樣,應該隻是名字碰巧,請您千萬不要介意,我絕沒有詆毀您的民族的意思。”


  “無妨,我能理解您的意思。”以普通青年形象示人的魔神微笑著,“我想那也許並不是兩個不同的民族……但不要緊,那畢竟不是我的族群。”


  “請您繼續說吧。”他說道,“在這樣可怕的一族對人類產生了極大危險的時候,聽上去真是驚險又可怕,您又是怎樣……”


  “這就要說到虛空一族的那些大人們了,還有我們光明神殿的神官和戰士們!”老板抽了口氣,不再年輕布滿皺紋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酒館吟遊詩人才會露出的吹牛講故事之前才會露出的表情,“那些可怕的魔物日複一日地衝擊著我們的城市和土地,妄圖攻占和侵略,遭到了我們神殿神官和神聖騎士們的英勇抵擋。”


  “但這樣下去終歸是不行的,後麵那幾年,連我們的王都都麵臨著被攻擊的危險。在這時候,光明神殿力量強大的大人們做出了一項偉大的舉動——他們決定分開空間,土地和河流分離,把那些可惡的魔族拋棄在邊角不重要的土地上,我們帶著其他土地遠遠離開。沒有了魔族,再也不會有侵略威脅和戰爭,我們所有人都從此過上了和平的生活。後來又被虛空一族邀請來到這裏,隔壁就是其它世界,雖然分離的時候失去了西邊的幾個大城市和王都,但是商業貿易文化交流不太受影響呢。哎,雖然失去了很多地方,但我們永遠擺脫了魔族毀滅世界的煩惱,總歸還是值得的。”


  “是這樣啊……”煌點了點頭,“真好,恭喜你們。不過我很好奇,在我家,連是否修築水渠都會有人讚同和反對,這樣大的事情,應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吧。”


  “那和我們這些老百姓有什麽關係。水渠就在身邊,看得見摸得著,您說著分離土地的事情,我們普通人哪插的上話啊。換句話說,在哪不是生活,還能少見到那些好小夥子在戰爭中死去,邊境的同胞被入侵的魔族殺害。這對我們能有什麽壞影響呢?”


  酒館老板嗨了一聲,說高興了,自己起身倒了酒來喝,“是有些超凡者說不應該拋棄本來的土地,因為本來麽,也不是所有土地都能帶走的,大教長說都帶走實在是太多了。不過我們還是帶走了絕大多數肥沃的田野和森林,那些沒有意義的高山峽穀荒漠高原就扔在那裏好了。”


  “那些不願意走的人……就留下來了?”


  “他們不願意走嘛,有什麽辦法。不過留下的都是藝高人膽大的家夥,剩下的土地雖然貧瘠荒涼,但大得很,夠他們生活的。”老板咕咕喝酒,把酒杯重重在桌上砸了一下,“不瞞你們說,其實比起離開,來到這裏沒了太陽的那段時間,那才叫混亂呢。”


  “我看這裏是有白天的。”煌抬頭望了望天。太陽自然是沒有的,天空的另一頭是這個泡泡一樣的世界碎片的盡頭。但是有其他世界的力量滲透進來,也有一部分世界本來就有的魔力潮汐沒有浪費掉,通過某種積蓄-發散的方法,形成類似於白天的陽光和漆黑夜晚一般的景色。


  但這不是太陽,或者說,這不再是一個完整世界固有的,可以自行運轉到文明不再需要的時間盡頭的能量潮汐動態循環係統了。就像老板說的那樣,這個世界在被分離的過程中損失了很多。真神能夠感受到,彌補和修改這種撕裂的手法很不好,這裏的能量潮汐循環一直在緩慢而穩定地流失著。


  世界看起來仍然是平穩運行的,天空會照常明亮,水會從土地中蒸發,再化為雨降下。冬天寒冷休養生息,夏天悶熱發榮滋長。


  但是,這一切隻是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裏的能量會以某種不引人注目的速度流逝。溫度會減低,降水的自淨能力變弱,土地變得貧瘠,陽光變得暗淡。幾千年,最多上萬年之後,這一切將不再適合現在的生物生長,白天黑夜四季幹濕化為寒冷的混沌夜晚,昔日茂盛的森林和田野會幹枯死寂。


  能量潮汐循環係統損壞了,每一分每一秒,這個係統循環一點,這個世界運轉一點,就會有一點能量在回收和供給的過程中損失掉。


  而到了那時,他們回不去。


  因為這個循環係統如此的漏洞百出,但到底是被修補過的。在那個被他們強行撕開,分離了一大塊物質世界的原來世界,這能量外泄的過程會如同洪水,如同打開閘門的水庫一般傾瀉。那些魔族或許昭示著這個世界原本的滅世點,但現在,在他們把一個循環完整係統自洽的世界撕開以後,從撕裂的那一刻起,這個文明在沒有外力幹預的情況下,就已經邁向了死亡。


  除非有一位真神,真神,甚至不能是一知半解強行上位的偽神混子,親自出手,耗費很多力量,重置整個能量循環係統,才能完全彌補這種損壞和流失。


  但以虛空一族糟糕的口碑,煌對此並不抱有很高期待。況且真神稀少,能孕育真神的世界明亮強大,末日來的更早,如果真神的世界麵臨末日自顧不暇,怎麽會有可能來這裏幫助他們呢?


  沒有掙脫,這裏沒有任何掙脫命運終點的跡象。除非真正擊穿命運線,否則任何同樣麵臨終點的文明互相影響救助,都不會改變結局。


  “你感受到了嗎?”瓊問他,老板在喝酒,在說他們撕裂世界來到這裏的過程。如果真神不是真神,如果真神不能通過這種表麵的繁榮看到內裏的巨大危機,這會四名年輕的旅人或許也會為這種可歌可泣的抗爭而感動,或許也會為凡人自救的壯舉感到震撼。


  煌點點頭:“我能感受到。我的角……在顫抖。”


  他是魔族,魔族的角對外界的魔法和刺激很敏感,像是魔法杖頂端的寶石,是一個輔助感應元素和精神力的器官。從剛剛,他就感受到了,這個世界魔力循環的規則底色,帶著某種暗含混亂的擾動。一時之間它不算什麽,但時間長了,這是一種深層次的汙染。


  這個世界的魔族會墮落……會變成怪物,會以那種可怕的墮落的姿態侵略人類,不是偶然。


  這層底色在渲染著,一刻不停。人類聽不見,但對魔族來說,這種混亂墮落的底色無法擺脫。


  甚至於,由於這種混亂的底色存在於本世界底層規則之中,所有在這個世界領悟規則修行境界的能力者,就算力量再強也無法發現,更無法更改它。


  這種無形的,隻有魔族才能聽到的底層混亂固有地存在著。但誰也不知道,它是否永遠隻會對魔族生效。


  這個微弱而不明顯的擾動,應當就是這個世界的滅世底色。


  本地人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不知道根源在於底層規則的擾動,膚淺地認為問題出在魔族身上。他們分裂了世界,把主體物質世界撕開,帶著大多數非魔族的智慧生靈離開,把被汙染的魔族扔在了本來的世界。


  魔神對此沒有種族感情上的波動,真神的榮光籠罩自己的世界,魔神庇護的是自己的文明,他也並不認為那些被異化成怪物的可憐生靈是他的同族。


  但是……


  世界的毀滅隨著世界的不恰當分離變得難以挽回,而真正導致世界毀滅的根源,絲毫沒有得到解決的跡象,甚至還沒有被人發現。


  滅世根源喜加一。


  煌有點無言以對。


  “不要緊?”在某種凡人無法傾聽的頻道上,瓊問他。


  “沒事,隻是很吵。”煌並不在意,他是魔族的真神,魔族所能達到的秩序和生物狀態的極限,擊穿了命運的存在。即使他不使用力量,隻是以凡人形態留在這裏,幾千年後自帶的信息擾動就能秩序化這層瘋狂的底色,而自身不會受到影響。


  隻是很吵……真的很吵。魔族的生理結構決定了他們大腦直接感應元素和精神波動的功能比較弱,這方麵的能力全靠頭頂的角。但角暴露在體外,缺乏保護,對於噪音非常敏感。


  這是生理結構,魔神也無法全部避免。就像人神身為真神也沒法用腦門看東西一樣,這種噪音讓煌難得的有點煩躁。


  雖然不知道虛空一族這幫人在搞些什麽……但感覺被他們搞過的事情並沒有變得不砸鍋的跡象。


  夜色深了,尼塔莎吃飽喝足,趴在桌上開始打盹,懷裏抱著毛絨絨的金毛大狐狸,看起來似乎是真的把萊法爾卡當做了寵物之類的家夥。


  看在秘銀的份上,酒館老板給他們收拾了最好的客房——這個世界分離以後,麵積縮小,經濟生活也受到影響。這間旅店原本多接待王都的客人,現在王都沒了,客人減少,有些客房也有些日子沒用了。老板本來想把自己和老婆的臥室讓出來,被謝絕以後找了四間最幹淨的招待客人。


  尼塔莎一路穿越世界壁壘,不停指路,消耗極大,躺進床上,就算老板娘已經打好了熱水也沒心思洗腳,呼呼睡了。


  瓊把她拎起來,讓她把外衣脫了。尼塔莎半死不活地甩開袍子,穿著襯衫又撲進去不省人事。


  虛空姑娘睡成小豬,看起來輕易叫不醒了。三位巨佬跑上房頂,在暗淡的夜空之下聊天打發時間。


  天空漆黑而暗淡,沒有星星。這些世界碎片好像一堆肥皂泡一樣擠在一起,天空的外麵是其他世界碎片,看不到無限可能的群星。


  “真是像爛泥一樣的循環係統,到處都在漏。”大狐狸好像個狗一樣蹲在那裏,仰頭看著夜空。毛絨絨的大尾巴軟趴趴地趴在地上,隻有尾巴尖偶爾才甩一甩,“這個世界也是,外麵的世界也是。”


  “往好的角度看,這個世界的碎片吸收著其他碎片流失的能量。那麽它流失的能量也會被周圍的碎片吸收。這些碎片之間的關係這樣緊密,這個係統或許沒有它看上去壞的快。”瓊說道,來的時候的大怒現在已經被她壓了下去,至少目前來說,她的情緒和態度恢複了溫和,“萬物尋求自救的道理,這麽多世界的碎片,其中一定有真正麵臨滅亡而獲得拯救的。”


  “那有什麽用啊。”大狐狸毫不客氣地發出了難聽的吐槽,“世界正常運轉本來就在消耗。魔力循環不光減少消耗,也會產生新的能量。這些碎片力量漏的像流水,使用過程大量浪費,循環碎的無法自產能量。這種程度不修複隻能找幾個超凡不吃不喝開著境界平衡力量,那可能嗎?快毀滅吧,沒救啦。”


  煌隻是有點煩,底層噪音一直在那裏嗡嗡叫,讓他的心情值減了一個百分點。這幫白癡把本來改個參數就能輕易解決的問題嚴重化到了必須真神重置底層魔力循環才能解決的程度,讓他的心情又減了三個百分點。


  一想起這堆肥皂泡裏,每一個泡泡都是這個樣,想想這個,他的心情值裏剩下的95個百分點一掃而空。


  他們仨有一會沒說話。


  憨憨尼塔莎沒有來過這裏,或者說,她當時去過的地方都是一些很穩定的碎片。存在了許多年,虛空一族和非虛空一族的其他種族在那裏定居,不分彼此,以她的能力,根本無法察覺這一堆肥皂泡是其他世界的碎片。


  憨憨妹子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老家是一種空間夾縫中扭曲的自然結構,她不是超凡,無法理解每個碎片之間各有不同的上層規則。大多數時候呆在那個她稱為老家的世界,不常回去族裏,頂了天知道這堆空間結構裏的物質是從各個世界裏撿來的,這讓諸神這邊的判斷也出現了偏移。


  現在他們知道了,這些碎片都是曾經世界的碎片。這裏一定有麵臨末日或者大災難甚至壓根就是自己作死導致世界自然分裂被虛空一族撿了來的,星空中的世界無窮無盡,許多文明不需要等到命運閉合就會把自己作死自爆(看看自由快樂的格萊西亞吧)。這堆肥皂泡看著很多,但其實放在遍布星空的虛空一族眼中,未必就比自然毀滅的多多少。


  但是,可以說這些碎片全是虛空一族偶然遇見撿來的嗎?按照酒館老板的說法,在他們的光明神殿搞事情把魔族的地方扔下跑路之前,曆史之中還沒有明確出現虛空一族的身影。但即使如此,真的能說這個時間差卡的這樣好,虛空一族遇到他們真的是在世界裂開以後的偶然,完全出於好心嗎?這個世界是出於好心,這堆肥皂泡裏的其他那些沒有衰竭的,也全是偶然的好心嗎?


  幾千上萬歲的老油子了,誰也懶得假裝那些聖母白蓮花的想法有什麽值得相信的地方。三位巨佬陷入了沉默,望著這個世界虛假的黑暗夜空,望著那之後的無數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的碎片,一時無言。


  虛空一族真正的核心人物知道群星終將末日。這些肥皂泡就是證明。


  不能確認他們在主動出擊還是撿垃圾做好事……尼塔莎和沃爾米尼安的世界麵臨末日,虛空一族的族長不想幹涉也不想出手。沃爾米尼安是上位神,他是本世界的能力和決策核心,沒有收到分裂世界逃命的提議。


  或許可以認為他們世界的危機無法通過分裂解決,或許可以認為是他們的世界危機太大,虛空一族害怕受到牽連。但尼塔莎說他們族長不想要和外界有因果的牽扯聯係,這又有矛盾。


  自由領和蒙托洛搞事的那些家夥並不是地位很低的家夥,他們抓住過幾個,其中還有這一族的上層長老。倘若說這一族因為分散在群星之間交流不便,在他們這麽複雜,這麽努力構建的聚集地麵前很難解釋。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有點意思。”大狐狸甩甩尾巴,“隻要再有一點證據,就能證明我們之前的絕妙猜測。啊,真不愧是一個有許多人口的大族,精神分裂我殺我自己和任何世界超過二十人的政治實體都一模一樣。”


  “凡人傾向於自救,對誰都是這樣。”瓊淡淡答道,“最初總有理想和正直的初衷,後來也總有被利益和野心扭曲的結果。從古到今,總是這樣的。”


  “你是不是在暗示什麽……”大狐狸的尾巴都不甩了。


  “她在暗示你原本英俊矯健,現在晚上叼著炸雞袋子跑回皇宮的形象被不知情的小報記者捉到都能登上肥胖報告頭版。”煌接道,這個梗百玩不爛,說幾次都能笑出聲來,“標題是什麽來著,就是那個《震驚!垃圾食品威脅著我們族群的健康!深夜吃炸雞的壞習慣被發現和肥胖緊密相連!》”


  “煌我鯊了你!”大狐狸向青年魔族撲了過去,半空中變成穿著淺金色袍子的青年,外衣裏有著豔麗的襯裏,五彩斑斕的繁花綻放,“我那天熬夜辦公晚飯都沒吃下班去買炸雞怎麽啦!皇帝陛下不能買炸雞嗎?!而且都說了我那是毛絨絨!我們一族的美人全都毛絨絨!你看我的人形,看我掐死你的動作多麽矯健!”


  他倆打起來了,長袍和大衣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酒館門口小燈投射下的影子魅影似的矯健。


  瓊看著他們倆激情鬥毆,如果不是在這樣連月亮星星都沒有,遠離家鄉的異世界,這也算是令人懷念的愉快日常保留節目了。


  精靈女神笑起來。


  隨即,她抬頭望向了夜空,那沒有星星的暗淡天穹,就像某些世界灰暗無光的未來一樣,像是深淵,又像是無法掙脫的囚籠。


  如果像他們預計的那樣……虛空一族穿越許多時間,全族人口上億,不能指望他們的話語和思想完全一致,也無法想象他們有能力控製在外族人的行為。


  這一族現在在對外做的事,有些,至少有一部分,是與他們最初的對外策略和戰略設想相違背的。


  最初隻是好的設想,隻是撿垃圾,隻是對那些無可救藥的世界的殘骸的充分利用,是對幸存者的救助。


  但是碎片越來越多,問題也隨之而來。必須找到出路,必須得到解決。


  人們的做法會變質的,人們的底線會推移。


  這輛承載了許多物質和幸存者的大車,那些毀滅世界的殘骸,虛空一族稱之為聚居地的故鄉,在時間和偶然之中越滾越大,逐漸變得不能坍塌起來。它不能停下來,一旦它停止吸收新的碎片,舊有的力量和能源會在殘破的魔力循環係統中慢慢逸散殆盡,一切歸於死寂和冰冷。


  它隻能一直向前,一直加速,越滾越大。它的重量不斷加大,最終常規的辦法無法推動,總會尋求不那麽常規的極端辦法。


  ……如果這個猜測是真實的話。


  最初總有理想和正直的苦衷啊……


  瓊在心裏輕輕歎息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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