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築草之城 第39章 張叔夜的擔當
第39章 張叔夜的擔當
既然已經放開了閑聊,張叔夜自然再叫幾個小菜進來。二人上炕盤腿而坐,喝得興起,談意更濃,甚至開始仔細規劃此後海州的經營細節。
“安寧,既然要還俗,那麽家中可有其他親人需要接來同住?此外,汝可有表字稱呼?”張叔夜忽然問道。這些都是嚴肅話題,回避不得。
“侄兒幼年就隨師尊生活,不記得還有其他家人在世。至於這表字,你也知道的,我師尊可不在意這些規矩,所以一直都沒有表字。”安寧有些頹唐模樣。
“嗬嗬,你呀,以後是要做些大事的,不能總是讓人直呼名字。這樣吧,姑丈就幫你取個表字好了。”張叔夜站起身下來走了幾圈,撚須道:
“雖說如今你隻一人在這世間,然而祖宗衣冠還是要你明旌的。故而,汝當以銘為字。《禮》曰:銘者,明旌也,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後世者也。
然後呢,你雖年輕,然而見識卓絕,謀略深邃。誠如《左傳》之言: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也。所以啊,老夫就賜你表字兆銘如何?”
“照明?”安寧撲哧樂了。您老咋不給俺直接取名蠟燭呢?不對,油燈也能照明啊!啥啥?是“兆銘?安兆銘?”哈哈,按裝照明,不要連接水電啊?哈哈,哈哈。
眼看張叔夜有點急!安寧趕緊擺手,行吧,行吧,安兆銘其實挺好的。
啊?那啥,我喜歡,我喜歡。“兆銘多謝姑丈賜字。”
這頓酒真心值得喝,因為張叔夜打算把家族的許多東西都轉移到海州來。
這天下將來如何,其實誰都看不太清楚。
老張哪怕再忠於朝廷,可他自己的家族卻不能斷了退路。東麵的鬱洲島其實就是個好地方,此前口袋裏沒人能擔當這大任,所以一直沒法布局。
然而今日卻又別出氣象,安寧安兆銘,足以支撐這份重擔。
張叔夜微微歎息,如今汴梁城那位,本非儲君之選。奈何先帝早逝,隻好推出他繼任大統。這的確是極為勉強的事情,誠如章子厚言“端王輕佻,不可以君臨天下”。
今上所學多風流灑脫,書畫雙絕,若是做個閑散王爺自然極好,但是做官家就有些率性。
甚的“豐大豫享?”一個花石綱,就生生逼反了半壁江南,果然害民不淺啊。
張叔夜忽然又聯想到關於今上“望之不似人君”的另一件公案,看著安寧的眼神就漸漸有些疑惑。福州?安氏?十幾年前?
老張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曾今指斥今上的疑案。
昔日安惇長子安郊曾任福建轉運判官數年,他登對麵聖今上後,曾歸與客言,曰今上“穆若之容,不合相法,終當有播遷之厄。”
客告官其語,遂坐“指斥乘輿”獲誅,其家絕嗣!
可是,那安郊卻是當真有些麻衣神通的!
其所相亦多有應驗,所以很多人都對今上的“播遷之厄”提心吊膽,便是自己這次急於布置家族退路,又何嚐不是受了這句話的感染?
詭異的是,麵前這小子安寧居然是福州出生,昨日聽他敘述幼年經過,似乎一切行跡也都能對上?
那麽,他廣豐安氏,真的就絕嗣了嗎?
凡事都架不住聯想。
張叔夜雖然離開京師一年了,可不代表京師流傳的故事,他就完全不知道。
那首詭異的詞,福州提刑官鄭某人的死,汴河上畫船的石獅子,大相國寺和尚被棄市,金國使者在宮宴上被人打成重傷?
這個小道士如果是安家的後裔,如果是閣皂山林靈素的同門,那麽很多事情就能穿在一條線上了。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最近兩年,也是他安兆銘行走修行的這段時日。
想想安寧那天再海州城下的殺伐決絕,張叔夜暗暗心驚,這就不是修真人該幹的事情嘛。
張叔夜不願再想下去,不說這些事情真偽難辨,就算真的挑開又如何?
嚴格地說,那安郊之罪並沒有落在兒女身上,破家之災,大約還是有人故意迫害。
他又出身道門閣皂山,自己那個大舅哥呂生號稱陸地神仙,誰願意無故去招惹他?
何況,大宋審案,一切講究證據確鑿。單憑猜度,可不能給人定案的。
眼前少年安兆銘,是不是廣豐安家的子嗣其實不太重要,他的師尊是誰,他的才具氣度如何,這才是最重要的。
還有,他是自家大舅子的嫡傳弟子,真要有事,老張家是避不開的!
“安寧,老夫以為,你以後無論入籍或官碟文字,還當以安兆銘行走妥當。”張叔夜醉眼朦朧道。
安寧連連應承,心中卻是一緊。這張家姑丈,果然非同一般,應該是對自己的身世有所發覺了吧?
不過這爺沒什麽,張家姑丈乃是豪傑之士。既然肯說出來,還幫做了遮掩,那就不應該在去刻意逃避。
“時燕國公初見太祖,相談甚歡。燕國公慨歎,太祖殆天授也。乃舉家相附,無相疑。”《明史-燕國公世家,卷七》
要說海州知州張叔夜,他乃大宋宣和年間不多見的良將人物,少年時喜談兵法,以父蔭蘭州錄事參軍。在任上曾諫謀蘭州天都寨,西絕羌人之患。
此後數十年宦海沉浮,讓老張博得一個幹吏良將名頭,而且自帶儒雅、剛烈的官威迫人。不過他的官身卻一直起伏不定,始終止步汴梁的中樞之外。
可謂起個大早,趕了晚集。
張叔夜曾先後為舒州、海州、泰州等地知州,入汴梁任過開封少尹,賜進士出身,升遷過中書舍人,還出使過遼國,看著資曆滿滿,功勳卓著,然而卵用。
張叔夜也算明白,自己並不適合做京官。
此前汴梁城裏上下沉浮,最終還是落到給事中位上混吃等死,並不能伸展自己平生報複。這次為著從弟張克公得罪權相蔡京,自己因此受到杯葛,所以又被踢回海州任知州事。
說是這樣說,張叔夜其實也很有期待。因為他心中也明白,那權相蔡京再怎麽跋扈,他在國政處理上的手段,還是極為老辣的。
不然他也不可能三度罷相,再三度被啟用。
宣和年間,朝廷興花石綱,民間怨聲載道。眼見山東、河北的盜寇蜂擁而起,四處流竄,海州府位在京東、淮南交界要地,地方上也漸漸不得安寧。
前任海州知州洪擬為人儒雅、至孝,平日為官還算謹慎,每年冰敬、碳敬從不斷絕。隻是待山東盜賊來攻海州城時,這位洪知州卻忽然孝心大發。
“臣追思過往,感慨為官二十載,竟不能一日侍母盡孝。此非人臣之體統也,更傷官家威嚴,嗚呼哀哉。”所以他就匆匆上書汴梁辭官,哭喊著要回家鄉耕讀孝養娘親。
洪知州的這個辭官理由非常正大光明,由不得你朝廷說啥不是。
老於權謀的蔡京這才發落文武雙全的張叔夜東出海州,還甩給他一個徽猷閣待製身份,說起來也算知人善任。
張知州的膝下兩位公子,長子曰張伯奮,次子張仲熊。
這二位都是孔武有力之輩,若是用來讀書,未免有些糟蹋人才的意思,老張也隻好設法幫他們謀劃一個武功的出身。
等到上任後,張叔夜急於整飭武備,就給了他哥倆編練地方民社,招募義士的提轄身份。此外東來赴任的路上,老張又招募了一些江湖人物,男男女女十幾號人。
領頭人物倒是認得,汴梁城的禁軍教頭陳西真。雖然不明白陳西真為何舍得汴梁的榮華富貴?但這等江湖事,曲折頗多,張叔夜才懶得理睬。
左右陳西真的人品和跟腳都不差,座下幾個弟子也俱武功不俗,所以無慮有他。
總之,自來海州之後,張知府就開始擼起袖子加油嗨皮,一口氣招募了悍勇之輩千餘人,全都交給張伯奮、張仲熊、陳西真、雲天彪等人領著練兵。
哪怕曾經激起了地方鄉紳的極大阻力,張叔夜也不願後退半步。
張叔夜知道,這些鄉紳,其實都是心懷僥幸。覺得梁山泊的賊寇已經南下楚州,斷然不會再來海州地方撒野。
所以張知州所謂練兵,加派軍餉雲雲,那都是在中飽私囊。
張叔夜甚至都能猜到是哪些人家在搗糨糊、遞黑狀。海州豪強不少,但是能通天的隻有兩家。
懷仁縣的胡家,講究詩書禮儀,未必會認真阻攔自己,頂多出錢時肉痛,抱怨而已。
可是海州府的孫家,他們家的孫敷現為中書舍人,態度就很曖昧。
何況二人在汴梁城裏為官時,還曾打過擂台。再有就是前駒山縣令閻質並司刑曹王冶等人家,也都陰奉陽違而已。
張叔夜才不管這些,蔡相甩手丟給的“徽猷閣待製”身份,被他掄圓了發力,估計“手段酷烈”的評語又要貼在自己身上。
可那又如何?
張叔夜連續開革了不修武備的駒山縣令、懷仁縣令、沭陽縣令,各以主簿或縣尉主政。這才有了今日圍困梁山泊巨寇於東海之濱的功績。
大丈夫一生功業,今日才算有了落腳。已經五十有六的張叔夜仰天長歎。
如今功業將成,沒有理由再去自壞根基。
張叔夜下定決心後,也就不再繼續狐疑糾纏。他是那種殺伐果決的人物,所以很快開始繼續與安寧檢討此後各種招安梁山泊巨寇的細節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