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成都兵變
成都兵變
唐僖宗初到成都時,拿出了貴客風範,賞賜西川官兵每人三貫錢,作為客人給主人的見麵禮。西川軍士無不歡欣鼓舞,沐浴到了浩蕩皇恩。
然而四麵八方的貢賦不斷送抵成都,西川官兵卻再也沒有得到過賞賜。
時局艱難,情況特殊,吝惜賞賜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道是民不患寡患不均。在田令孜的分配方案中,“長安幫”官兵,依然可以享受大量的犒賞,而“土著幫”的西川官兵卻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西川官兵本來就對“長安幫”官兵有著很大的意見,其實全天下都對他們有很大意見,隻因禁軍俸祿是地方軍隊俸祿的三倍,且日常賞賜更加優厚,和平時期養尊處優,而一旦賊寇犯京師,他們竟然不戰而退,把長安拱手相送。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他們何用?
既然逃到西川,好歹也該一視同仁吧,好歹跟這幫廢物平起平坐。可朝廷仍然對他們厚愛有加,直接無視西川官兵的存在。
巨大的反差讓西川官兵心理極其不平衡,產生了很大的怨氣。
在唐流亡政府入駐成都半年之後,田令孜的某個宴會中,這股怨氣終於要爆發了。
宴會上所使用的酒杯,全是黃金鑄成,價值不菲。田令孜喝得正高興,隨口下令,把這些黃金酒杯賞賜給在座的各位將領。將領們紛紛下跪叩頭,表達感謝。唯獨黃頭軍的一個將領拒絕接受,更不下跪磕頭。
田令孜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怎麽,嫌少啊?”
眾人屏氣凝神,幾乎不敢呼吸,紛紛扭頭看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將領。
這位將領站了起來,拱手道:“卑職不敢。各位將領每月的薪俸和實物供應,已經足夠我們養家糊口,對此,我們時常心懷感激,唯恐不能報答皇恩,怎還敢貪得無厭,無故索要厚賞呢?隻不過……”
“接著說。”田令孜麵色鐵青,口氣嚴厲。
“西川將士跟禁軍將士一樣,同樣擔負著皇家警衛工作,然而同工不同酬,待遇有雲壤之別,這就讓我們相當寒心了,我隻怕如果怨恨得不到緩解,萬一哪一天發生了兵變……”
一句話驚呆了所有人,同僚們也為他捏一把汗。哥們兒,您這叫威脅中央啊!單憑這句話,把你革職查辦都是輕的,搞不好能要了你的命!何況對麵是權閹田令孜。
這位仁兄也是心直口快,估計話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後悔,於是換了個懇切的語氣,繼續說道:“我盼望總指揮官田大人,能夠減少對禁軍將士的賞賜,而平均發給我們西川將士,使我們感覺到中央與地方親如一家,這樣於軍、於國都有利。”
田令孜上下打量著他,冷冷問道:“你是哪個部隊的?”
“黃頭軍。”
田令孜更加不悅。黃頭軍是崔安潛一手創辦,而崔安潛是田令孜的眼中釘,非常不給自己麵子,所以才被排擠出朝廷。有給臉不要的主子,就有不知好歹的奴才。
“你是誰?”
“郭琪。”
“你有什麽功勞?”田令孜的靈魂三連問。
事已至此,郭琪豁出去了,從容答道:“我生長在山東(崤山以東),長期駐紮帝國邊疆,跟黨項人作戰十七次,跟契丹人作戰十餘次,身上披滿傷疤。在征剿吐穀渾時,肋骨受傷,肚破腸出,我把腸子塞回去,用線縫合了傷口,仍繼續作戰!”
一句話,我為帝國負過傷。戰鬥英雄。
田令孜無話可說,於是換用另外的酒壺親自給郭琪斟了一杯酒,“辛苦啦,給,喝吧。”
這是一杯毒酒。
郭琪明知有毒,卻不能推脫,隻好磕頭拜謝,一仰脖,將這杯毒酒一飲而盡。
酒宴散了之後,郭琪急忙趕到家中,殺死一位婢女,喝她的血解毒。
在當時,盛傳處女的鮮血有奇效,清熱解毒、延年益壽、滋陰補陽……吹得跟廣告中的保健品一樣。有不少權貴都有吸食婢女鮮血的業餘愛好,比如同時代的耶律倍(契丹人,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長子)就經常吸食姬妾的鮮血。
西方“吸血鬼”的由來也許跟這種傳言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吧。
喝血之後,郭琪吐出數升黑色的漿液。
一不做,二不休。毒酒都喝了,田令孜能饒了我?橫豎都是一個死,幹脆,我就反了!
次日,郭琪就率部發動兵變,在成都城打砸搶燒。
參與兵變的部隊人數並不是很多,但他們是黃頭軍,西川軍中的精銳,所以戰鬥力不容小覷。
兵變震動了皇帝行宮。唐僖宗在田令孜的保護下,暫時逃往東城,藏進城樓,緊閉城門。
郭琪發動兵變的本意是發泄胸中的憤恨,表達不滿情緒,憑他之前的英雄事跡也可以看出,他此時絕無刺王殺駕之心。唐僖宗不是郭琪的主攻目標。
我們可以試著揣測郭琪內心深處的糾結與掙紮。作為一個為國家灑過熱血的戰鬥英雄,被奸佞逼得死路一條,此時的郭琪與雪夜上梁山的林衝何其相像。做一個好人,好難!
他不想殺皇上,他隻想殺一個人,田令孜。就像林衝隻想殺高俅。
他反了,他也隻是想以此抒發胸中憤懣,給朝廷一個警告。
各軍開始雲集平叛,郭琪趁夜突圍。
郭琪身邊的部隊越走越少,走到江邊,就隻剩下一位助理。
二人停下來休息。
郭琪對助理說道:“陳敬瑄知道我是無罪的,能充分理解我們的訴求。隻是我鬧得動靜太大了,驚動了聖駕,如果不降罪於我,就不足以服眾。你對我忠心耿耿,我也該報答你一下。”
說著,郭琪解下佩劍和印信——兩樣足以證明軍官身份的信物,“你拿上它們,回去晉見陳長官,就說你在追殺我的時候,我掉進江裏淹死,屍體被衝走,隻繳獲了我的佩劍和印信。到那時,陳長官一定會相信你的報告,在街市上懸掛印信佩劍,張貼安民榜,用來安定民心。你會得到重賞,而我的家人也能不再受牽連。我打算去淮南投奔老長官高駢。過段時間之後,你再秘密地把實情告訴我的家人,讓他們放心。”
二人就此灑淚分別。
如郭琪所料,陳敬瑄重賞了這名助理,貼出安民榜,並赦免了郭琪全家。
郭琪也從此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中,至於他後來怎樣,就無人知曉了。
成都兵變雖然有驚無險地收了場,但“長安幫”與“土著幫”的矛盾卻沒有得到緩解。
田令孜對“土著幫”的排擠打壓,也更加順理成章,不必再費盡心機地耍陰謀了,他可以借題發揮,利用這次兵變對西川軍進行一次係統性地大清洗。
“長安幫”與“土著幫”矛盾的公開化,使“土著幫”徹底被踩在了“長安幫”腳下,失去了最後一絲尊嚴。
郭琪曾經是個忠勇的勇士,現在是個熱血的漢子,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奮起反抗,想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給當權者一個警告。這個警告不僅僅是要求賞罰分明這麽簡單,而是希望當權者能夠認真反省。
成都兵變,英雄晚節不保,這是郭琪的悲哀,更是大唐的悲哀。在這個時代,除了反抗,他還有另外兩種選擇,一是與田閹同流合汙,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另一個選擇則是以死明誌,就像後世的嶽飛。
郭琪對未來絕望了,對這個國家絕望了,他的正直不允許他與奸臣小人沆瀣一氣,他的剛烈也不容忍他含冤受死。
他要在沉默中爆發,他要發出他的呐喊!
江山社稷、祖宗基業、三百年的國祚……如今,一夥販私鹽的流氓地痞,居然輕而易舉地占據了長安,僭稱帝號。連我們做臣子的都為之扼腕痛惜,你們這些手握神器的人,怎麽能不自省?
我郭琪是不會殺進皇宮弑君亂國的,可誰能保證天下軍士全像我郭琪一般?萬一有那心懷篡逆之輩,前有安祿山、朱泚,今有龐勳、黃巢……皇上啊,您真能保證每一次都有驚無險?
田令孜,你禍國殃民,惡事做盡,我郭琪是無力殺賊了,可你自己就不想一想,大唐若亡,你還能再作威作福嗎?莫不成黃巢也喊你“阿父”,像幼主僖宗一樣侍奉於你?不為別人,就算為自己著想,你也該為大唐做些有益的事啊!
這也許就是他的內心獨白。
郭琪隻身一人,隱姓埋名,沿江順流而下。
他寒了心、傷了心,卻並不甘心。他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對田令孜黨徒發出一聲呐喊,對大唐發出呐喊。
唐僖宗的確受到了震動,也跟重要的人員討論。重要的人員,當然是以田令孜為首的宦官集團。
可想而知,對於本次兵變的蓋棺定論,當然就是士卒心懷不軌,見國勢輕微,趁火打劫,實在可恨。
“田公公說的對呀。”宦官們異口同聲。
那以後應該怎樣預防呢?
統一思想,把兵權交給值得信賴的同誌,比如田令孜同誌。
“田公公說的對呀。”宦官們交口稱讚。
對西川官兵的清洗,變得順理成章。
兵變發生後,左拾遺孟昭圖上疏直諫,說皇上你逃離長安的時候,就沒有通知文武百官,致使大量忠於帝國的高級官員全被草賊屠殺,前幾日成都兵變時,您又是隻帶著田令孜、陳敬瑄和一幫宦官躲進城樓,緊閉城門,再次把文武百官棄之城外亂兵之手,幸虧郭琪沒有胡來,眾位官員才算撿了一條命……
身為諫官,孟昭圖嚴厲指責唐僖宗種種不當行為,勸他親賢臣、遠小人,這樣帝國的複興還有希望。
孟昭圖毫不客氣地將矛頭直指田令孜,更是喊出唐帝國是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的帝國,不是宦官的帝國;天子是四海九州的天子,不是宦官的天子。
孟昭圖知道,唐僖宗不是唐太宗,他也不是魏征。他也知道田令孜把持朝政,控製了朝廷。
他不知道的是,田令孜到底控製到了什麽地步。
皇上能看到的,都是田令孜想讓他看的;皇上能聽到的,都是田令孜想讓他聽的。所有奏章,必須先經過田令孜,經過篩查之後,才有可能轉遞到皇上手中。
孟昭圖的這份奏章,當然被田令孜扣下。皇上根本沒有看見這封奏章。
第二天,田令孜就假傳聖旨,把孟昭圖貶為嘉州司戶。又派人在半路途中將他拋進蟆頤津,活活淹死。
從此,再也無人敢挑戰田令孜的地位。
孟昭圖事先預料到自己肯定會遭毒手,於是給一位忠心耿耿的家奴布置了一個任務:替我收屍,不要讓我死無葬身之地。當他被閹黨淹死後,該家奴眼含淚水,曆經千辛萬險,總算打撈起孟昭圖遺體,並將之妥善安葬。
無論是郭琪發動的成都兵變,還是孟昭圖的舍命死諫,都被田令孜一黨輕鬆鎮壓下去,並且順水推舟地進行政治大清洗。
或許在田令孜看來,天下唯有蜀地固若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