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波瀾

  他勾唇而笑,緩道:“偶爾的隨意,倒比刻意而來的多禮顯得親近。”


  是嗎?


  思涵並未言話,深眼凝他。


  他那雙溫潤的瞳孔朝思涵掃視幾眼,隨即便極為自然的垂眸下來,修長的指尖微微而動,端過思涵麵前的飯碗後,便開始執筷在碗中布菜。


  待得一切完畢,他將飯碗推至思涵麵前,溫潤而道:“長公主先吃。”


  他一言一行著實端然得緊,隻是話語,卻又像是話中有話。


  思涵瞳孔越發的深了半許,極是認真的朝他打量,待默了片刻後,才緩緩伸手接過飯碗,低沉而道:“多謝。”


  藍燁煜眼角一挑,勾唇笑笑,並未言話,隨即也自行舉筷,兀自而食。


  整個用膳過程,二人極少言話,也吃得極少。


  待得膳食完畢,藍燁煜當真未再多留,待得告辭之後,便極是幹脆的起身離開了。


  思涵一直將他的背影望著,直至他出得殿門,直至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殿外遠處,她才稍稍鬆神下來,伸手揉了揉略微發脹的太陽**,眼睛也稍稍而閉,稍作休息。


  殿內的氣氛,也驟然沉寂得厲害,無聲無息之中,卷著幾許掩飾不住的清冷與壓抑。


  待得不久,腦袋的暈脹感稍稍鬆懈幾許時,正要喚宮奴進來收拾桌上的東西,不料話還未出口,殿外之處則突然揚來了單忠澤恭敬的嗓音,“長公主,攝政王離開時,說忘了將一件東西送給長公主,此際已差宮奴將這東西送來。”


  思涵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神色微動,低沉而道:“拿進來吧。”


  這話一落,不遠處的殿門被緩緩推開,一時,淡風灌入,竟稍稍衝散了周遭的鬆神檀香,則也僅是片刻,單忠澤當即入殿,迅速站定在了思涵麵前。


  思涵下意識的抬眸朝單忠澤掃了一眼,隨即目光逡巡往下,落到了他手中的錦盒上。


  “長公主。”單忠澤也不耽擱,當即稍稍彎身,將手中的錦盒朝思涵遞來。


  思涵將錦盒打量了幾眼,而後才伸手來接,待打開錦盒的蓋子,瞬時,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隻小巧的竹製手環。


  這手環,極是粗糙,且略微還有些不成形,隻是即便如此,製造手環的人卻也是極**思,手環上還貼上了不少色彩亮麗的珠花,雖整體看似有粗有細,但也莫名的有些不倫不類,難以入眼。


  那藍燁煜,竟送這個給她?

  思緒翻轉,一時,思涵目光也幽遠了半許,修長的指尖也開始隨意將手環把玩,而後,低沉幽遠的問:“攝政王可有說送這手環的用意?”


  單忠澤剛毅無波的恭敬道:“那宮奴傳言,說是攝政王將這錦盒交由他時,曾囑咐讓他告知長公主,這盒中之物,是一個名為悅兒的女童專程為長公主編的。”


  思涵神色微動,沉寂的心底,也逐漸起了幾許波瀾。


  有時候的人便是這樣,著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插柳柳成蔭,就亦如,她有心親近與栽培自家幼帝,卻不得其所,甚至還被其抵觸;雖無心接觸那女童悅兒,隨意應付,卻是不料,竟得她如此掛記。


  一時,心底突然湧出幾許感慨,渾身上下,也突然間莫名的厚重開來。


  思涵麵色有些發沉,目光有些複雜。


  大抵是察覺到了她心緒的不平,單忠澤略微擔憂,恭敬而問:“長公主可是身子不適了,可要喚禦醫過來看看?”


  思涵搖搖頭,強行按捺心神,低沉而道:“前幾日病中,是以無暇太過顧及皇上。不知,皇上這幾日如何了?”


  單忠澤微微一怔,眉頭也稍稍一皺,卻是不言話。


  思涵候了片刻,忍不住抬眸朝他望來,待將單忠澤那極是難言的表情看得通透後,她心底也跟著再度一沉,“可是皇上這幾日,仍是驕縱抵觸?許皇傅這幾日,也不曾讓皇上真正收斂脾性?”


  單忠澤抑製不住的歎了口氣,垂眸下來,“皇上近日,極善好學,對皇傅也極是尊重,未有任何不妥。隻是,屬下聽說,每番皇傅勸說皇上來見長公主時,皇上皆會以各種理由搪塞,便是明知長公主生病,也無心前來探望。”


  是嗎?


  聽得這些,若說不心顫,不心寒,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本該手足情深,怎為何到了她這裏,便成反的了。難不成,當真應了那句古話,帝王將相之中,無弟兄,無兄妹,無,親情嗎?


  思緒翻騰,複雜橫湧,壓製不得。


  待得片刻,她才強行按捺心神的道:“你先出去。”


  單忠澤滿目擔憂,猶豫片刻,低沉而道:“望長公主體恤己身,莫要被其它之事幹擾。皇上而今年紀小,並不懂事,待得長大就好了。”


  “正是因為年紀小,都已不念親情,肆意驕縱與抵觸,才最是讓本宮心憂與傷心。本宮就這麽一個至親,無論如何,都是不願皇上有任何閃失。隻是本宮獨獨未曾料到,本宮為了東陵與皇上,防周遭一切,護東陵,護皇上,卻是不料,到頭來,皇上竟獨獨防了本宮。”


  單忠澤神色起伏,麵色也突然變得複雜開來,他滿目擔憂的朝思涵望著,欲言又止一番,卻終歸未言出話來。


  “你先出去。”思涵不再多言,低沉而道。


  單忠澤默了片刻,終歸是朝思涵彎身一拜,恭敬的轉身離開。


  待得不遠處的殿門重新被徹底的合上,一時,殿內氣氛也再度沉寂下來。


  思涵全然無心差人收拾桌上的狼藉,僅是稍稍起身,入榻休息,隻奈何,思緒仍舊翻騰起伏,全然不能安然放鬆身心,反倒是心口的揪痛感,竟也逐漸的有了感覺。


  她瞳孔一縮,以手捂心,不敢耽擱,當即起身將那用悟慧所贈的茶葉沏好的茶水飲了一杯,隨即再回榻上休息。


  說來也怪,這茶似有安神之效,不多時,心口的揪痛感逐漸減弱,便是連帶嘈雜橫湧的心境,也開始逐漸的緩了下來。


  最終,思涵睡著了過去,亦如前幾日一樣,午睡極好,睡中無夢。


  待得醒來後,下午的時辰,竟已過半。


  思涵緩緩起了身,待在榻上坐了半晌,才神色微動,喚了宮奴進來服侍梳洗。


  待得一切完畢,她滿身素裙,青絲微散,隨即,便起身朝不遠處的殿門而去。


  此番而行,是去看望幼帝的。


  多日不見,便是心底有怒,也終歸還是想親眼去看看,甚至於,又或是心底仍是或多或少的殘存著幾絲僥幸,僥幸著自家那幼帝,對她並非真正的無情。


  一路往前,足下緩慢,隻是待抵達幼帝的寢殿外時,思涵的步子,卻不自覺的緩了下來。


  前方那偌大的殿宇,巍峨雄壯,那不遠處的殿門外,也正立著幾名宮奴。


  許是察覺到了思涵,幾名宮奴紛紛抬眸而望,卻也刹那間,紛紛麵色一震,而後急忙朝思涵彎身一拜,大聲的恭呼,“拜見長公主。”


  這話一出,四方寂靜。


  思涵眉頭微蹙,並未言話,待緩步行至前方那道殿門處時,不料那殿門竟突然自內一開,思涵下意識駐足,抬眸一望,便見那緩緩打開的殿門後方,正立著一抹修條頎長的身影。


  “長公主怎來了?”溫潤的嗓音,夾雜著幾許掩飾不住的喜悅。


  思涵朝他那俊美的麵容掃了一眼,隨即便故作自然的挪開目光,低沉而道:“多日不曾見過皇上了,是以,此番過來,便想見見。就不知,本宮突然而來,可是中斷了皇傅的授課?”


  “不曾。皇上正在練字,長公主且隨微臣來。”展文翼儒雅而笑,嗓音依舊柔和溫潤。


  待得尾音一落,他便緩緩讓開身。


  思涵也不耽擱,按捺心神一番後,便兀自踏步入內。


  偌大的殿內,氣氛幽謐,牆角的焚香,也正冒著縷縷青煙。


  思涵四下隨意掃望了一眼,而後,便將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幼帝身上。


  此際的幼帝,正坐於那明黃的桌案之上,小小的身子坐得極是端正,手中正執墨筆,整個人看著倒是極是精神,有模有樣,隻奈何,僅是片刻,幼帝便抬眸朝思涵望來,一時,兩人四目相對刹那後,幼帝則垂眸下來,手中的墨筆也徑直一放,整個人呆呆而坐,似在生悶氣。


  思涵靜靜朝他凝著,並未言話,待行至幼帝的案桌前,才平緩而問:“瑋兒在練字?”


  幼帝翹著唇瓣,不出聲。


  思涵神色微動,麵色微沉,展文翼則在旁緩道:“皇上近些日子的字跡極有進步。”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皇上,且將你近些日子所練之字給長公主看看。”


  展文翼嗓音極為溫雅,隻是若是細聽,卻也不難聽出他語氣中夾雜著的幾許勸慰與擔憂。


  隻奈何,他這話一出,幼帝似是極不耐煩,反倒是惱怒而道:“朕的字就擺在這裏,阿姐要看,自行看就是。”


  他言語中的抵觸之意極是濃烈,語氣也極為不耐煩。


  這話入耳,思涵神色驟然一緊,心底深處,也再度跟著涼薄看來。


  她強行收斂著心神,並未在幼帝麵前將自己的情緒太過表露,隻是深邃幽遠的瞳孔,靜靜在幼帝麵上打量了幾眼,隨即,視線微垂,目光落向了桌上那墨紙上的字跡,隻見,字跡渾厚,筆鋒剛硬,看著,竟誌然有力,全然不像是一個孩童能寫出之字。


  瞬時,心底驀地怔了一下,突有憶起今日單忠澤說自家這幼帝這些日子極是好學,而今看來,自家這幼帝不止是好學,且還,極其用功。


  “瑋兒這字,著實寫得極好。”


  思緒翻轉,思涵默了片刻,強行按捺心神的平和而道。


  這話一落,幼帝眉頭依舊緊蹙,並不言話。


  思涵抬眸,觀他幾眼,神色微動,繼續道:“阿姐此番專程過來探望瑋兒,瑋兒就不準備讓阿姐坐坐?”


  她已是將嗓音放得極緩極平和,語氣之中,也聽不出任何的責怪與清冷來,隻奈何,也終歸僅是她一人在努力,一人在調節氣氛罷了,待得這話一落,自家這幼帝,已是再度不耐煩的出聲道:“瑋兒正練字,需靜心凝神,阿姐可要離開了?”


  他開口便是這話,涼薄無溫。


  思涵猝不及防的再度一怔,麵色也微微沉了幾許。


  展文翼終歸是有些看不下去了,當即低沉而道:“皇上豈能如此對長公主言話,長公主近幾日身子不適,此際才剛剛恢複……”


  未待展文翼將話道完,幼帝便惱怒的扔了手中墨筆,衝著展文翼怒道:“皇傅還想讓朕如何?這東陵已在她手裏,朕也被她變成了傀儡,她不止殺了淑妃,要了東陵,趕走了三皇兄,更還與攝政王那大佞臣勾結在一起。便是皇傅你,雖看似在授課於朕,但也是在幫著皇姐,倘若不是如此,皇傅這幾日又如何會對朕寡淡言笑,甚至還敢對朕說教!”


  展文翼眉頭一皺,“微臣這些日子,並無冒犯之意,而是皇上有些心思……”


  “朕能有什麽心思?朕的心思都被朕這皇姐軟禁了,朕還能如何?”說著,當即從凳子上跳下來,怒氣衝衝的道:“朕不學了!皇傅與阿姐都出去!”


  這話一落,小小的身子頭也不回的朝不遠處的屏風小跑而去,隨即繞過屏風便入了內殿,再不出來。


  一時,周遭氣氛頓時沉寂了下來,隱約之中,夾雜著幾許難以言道的壓抑與厚重。


  思涵靜立在原地,滿麵清冷,瞳孔之中的複雜之意,也起伏不定,難以壓製。


  展文翼凝她幾眼,暗歎一聲,俊容上也微微漫出了幾許無奈與愧疚,“都是微臣之過,未能將皇上教好。長公主莫要往心裏去,皆道童言無忌,長公主聽聽便成,莫要上心。微臣日後,定也會加緊對皇上的教導,爭取,不再讓長公主放心。”


  放心……


  思涵瞳孔一縮,心底深處,忍不住回蕩著這二字,隻是待得片刻後,她終歸還是勾唇一笑,滿麵的幽遠與自嘲。


  一個自小便在淑妃熏陶下長大的孩童,叛逆倔強,又豈能說變就便。往日,她還期望自家這幼帝以後能做個明君,但如今看來,期待自家幼帝改掉叛逆與偏激的性子,便已成了她如今最大的願望。


  思緒翻騰,思涵神色起伏,待得半晌後,她才按捺心神,低沉而道:“皇上這裏,便交由皇傅了。”


  這話一落,不再多言,轉身朝不遠處的屋門緩步而去。


  展文翼神色微變,當即快步跟來,“微臣送送長公主。”


  “不必。”思涵嗓音幽遠,語氣沉寂清冷。


  待得尾音一落,展文翼終歸是駐了足,目光靜靜的落在思涵身上,直至思涵踏出殿門並消失在殿外深處,他的目光也依舊落在殿外的方向,久久不曾回神。


  心緒不佳,一路上,思涵足下緩慢,思緒纏繞翻轉,略微失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才揚來單忠澤恭敬的嗓音,“長公主,再往前走,便要出宮了。”


  思涵這才回神過來,抬眸一望,便見前方不遠,果然已是朱紅高碩的宮門了。


  她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駐足下來,待默了片刻,才暗自長長的歎了口氣,隨即便轉身過來,往回走。


  抵達鳳棲宮後,她坐於殿中軟榻,獨自對弈。


  奈何,棋局要的便是心境,而今心不靜,幾番之下,棋局竟局局都被下成了死局。


  直至,夜色降臨,她才緩緩將所有棋子收入盒中,待得一切完畢,才稍稍起身,踏步朝不遠處殿門而去。


  心境沉寂涼薄,壓抑重重,是以不知為何,此際竟突然想出去走走,看看,放鬆放鬆,仿佛再獨自呆在鳳棲宮內,定要憋得呼吸不了一般。


  此際,夜色清淡,夜風涼薄。


  周遭之處,宮燈早已點好,燈火搖曳之中,光影幢幢,透著幾許清幽與寧靜。


  思涵一路往前,步伐緩慢。


  單忠澤與幾名宮奴在後跟隨,一言不發,大抵是察覺到了思涵心情不善,誰也不曾開口問思涵此行要去哪兒。


  緩步之中,在這宮內兜兜轉轉,最終,思涵去了禦花園,入座在了禦花園的亭內,飲茶。


  夜色涼薄,單忠澤與宮奴們,被她揮退得極遠等候,此際之中,周遭也一片清淨通幽,寧靜清然。


  思涵輕飲薄茶,心底的複雜與壓抑之感,終歸是全數的鬆懈了開來。


  卻也不久,待得天空徹底漆黑,風聲漸涼之際,不遠之處,突然揚來了緩慢從容的腳步聲。


  思涵指尖的茶盞一頓,下意識的抬眸而望,便見那燈火盡頭,有抹身材頎長之人正逆光而來。


  待得那人近了,思涵才見,那人滿身儒雅,麵容清俊,不是展文翼又是誰?

  一時,心底沉了半許,思涵垂眸下來,稍稍鬆了指尖的茶盞,隨即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袖袍上的褶皺,待得展文翼踏入亭子且還未來得及朝她請安之際,她幽遠無波的出聲道:“皇傅此際過來,可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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