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心底的確揣著太多疑慮,太多想要問的東西,是以此番麵對他時,心緒狂湧,是以全然抑製不住的問了出來。


  藍燁煜就這麽隨和溫潤的凝她,並不言話。


  思涵目光毫不避諱的徑直迎上他,待與他無聲對峙片刻後,眼見他仍是無動於衷,似也毫無言話之意,她心底那些沸騰而起的情緒與疑慮似是頓時碰上了軟釘子,那些脹滾如圓的氣焰,也徹底炸裂口氣。


  今日的情緒,無疑被他幾席話提起而又摔下,如此輾轉幾回,大抵是太過或怒或悲,被怨或無奈,是以胸腔內的心,似也有些承受不住,逐漸隱約的開始揪痛起來。


  她雙拳依舊在抑製不住的微微顫抖,隨即垂了頭,兩手開始交握的放在膝上,全然努力的克製著顫抖,而後默了片刻,低沉而道:“你不願說,本宮自也能猜到一二。隻是本宮著實不曾料到,當初東陵的懶散臣子,搖身一變,竟會成為大周新帝。往日之事,本宮自也知你生存不易,但本宮隻想說,無論如何,東陵皆給了你活命的地方,給了你權勢榮華,若無東陵,你許是早已亡故,若無本宮的父皇提攜,饒是你如何戰功赫赫,他若決心不給你加官進爵,你也奈何不得。是以,東陵對你不薄,本王也望你,能……善待東陵。”


  說出這話後,渾身的力氣,似是莫名被抽幹,心底的所有惱怒也好,震怒也罷,竟在這一刻,全數化為卑微與無奈。


  是的,卑微。


  為了東陵,而頭一次在這藍燁煜麵前,低了頭。


  周遭沉寂,仍舊厚重壓抑。


  那馬車車輪冗長繁雜之聲,循環往複,一遍接著一遍的湧來,突兀刺耳。


  眼見藍燁煜仍舊不言話,思涵心生冷諷與歎息,隨即也開始全然放棄,僅是稍稍斜著身子靠在車壁,而後稍稍合眸,似如累了一般再不朝他望去一眼。


  則是半晌,馬車突然停歇了下來,車外迎來侍奴恭敬小心的嗓音,“皇上,校場大門到了。”


  思涵眉頭微蹙,依舊合眸,並未言話。


  而沉寂厚重的氣氛裏,藍燁煜那幽遠的嗓音,突然緩緩而來,“長公主有血仇在身,微臣自然也有。微臣猙獰半生,甚至到了此際,微臣這條命,都從來不是為微臣自己而活。長公主對微臣,終歸還是心生間隙,能肆意的懷疑揣度,將微臣懷疑為冷血猙獰之人。但長公主終是料不到,蕭樓與楚後,並非微臣所殺,楚王與楚太子,至今也還活著。微臣這人,雖擅算計,擅攻心,但終歸不如長公主心底的那般,冷血無情,甚至,癲狂如魔。便是你東陵,若微臣當真要要,豈還有嬴征登位之事?又豈還有長公主攝政攝國,肆意抵觸甚至算計微臣之事發生?”


  思涵心口一顫,起起伏伏,乍然之際,渾身僵住。


  藍燁煜輕笑一聲,笑聲突然有些冷,“微臣此生,並未對不起任何人。不欠楚國,不欠楚王楚太子,不欠你父皇,不欠東陵,更也不欠你。反而是,微臣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但終歸,是楚國負了微臣,天下負了微臣,而長公主你,也負了微臣。”


  這話入耳,思涵滿心起伏,陡然睜眼。


  藍燁煜不再言話,略微幹脆的開始挪身下車。


  思涵驀的扭頭朝他觀望,眼見他一言不發的撩著簾子下了車,她心底頓時一急,當即迅速跟著下車,不料藍燁煜已朝前走遠,脊背筆挺,甚至全然不曾有等她之意。


  “藍燁煜,你站住!”思涵神色越發起伏,嗓音一挑,忍不住吼了一聲。


  奈何這話一出,那人似是無覺一般,足下無半許停留,繼續往前。


  思涵強行按捺心緒,卻是按壓不住,心底的森然起伏之意層層狂起,似在驚愕,似在震撼,又似在莫名的空蕩涼薄一般,待得所有情緒全然回攏,她心頭竟渾然吃不消,心口的揪痛,越發強烈。


  她忍不住僵了身子,額頭溢了一層薄汗,臉色也驟然蒼白,甚至連帶身子都微微而彎,也開始忍不住用手抵著心口,眉頭大皺。


  眼見她反應不對,一旁侍奴驚得不輕,急忙驚愕而呼,“長公主,你怎麽了?”


  思涵心口已然疼得厲害,渾身發抖,牙關緊緊而咬,卻早已說不出話來。


  侍奴們神色越發大驚,眾人急成一團,本要七手八腳的將顫抖得搖搖欲墜的思涵扶住,不料還未真正伸手,身旁竟突然有風如利箭般刮過,待得他們震驚回神之際,竟陡然見得自家皇上不知何時已迅速歸來,甚至突然伸手,一把將東陵長公主打橫抱了起來。


  在場之人震憾傻眼,卻待反應過來後,急忙神情緊繃的垂頭下來,不敢多看。


  藍燁煜渾然不曾停留,抱起思涵便速步朝前,脫口的嗓音,竟無常日的懶散平緩,反倒是森然如鬼,“速開校場主堂,備銀針,備藥箱。”


  威儀冷冽的嗓音,煞氣重重,頓時令在場侍奴們驚白臉。


  他們滿麵震撼恐懼,整個人全全僵住,回神不得。


  “皇上有令,還不去依令而做?”正這時,一道依舊煞氣陰狠的嗓音響起。


  侍奴們這才回神,下意識的顫抖著循聲一望,便見身邊那滿麵刀疤猙獰的男子正立在一旁不遠,那雙漆黑的瞳孔,也正凶神惡煞的朝他們望著。


  “是,伏統領。”


  侍奴們全然不敢多呆,待顫抖會聲後,便急忙踉蹌的小跑離開。


  思涵心口揪痛難耐,渾身緊繃得厲害,整個人著實難受。


  她牙關咬得咯咯直響,袖袍中那緊握成拳的兩手也顫得厲害。一股股寒氣,似是不住的從腳底蔓延全身,致使渾身都結冰了一般,涼得發痛。


  是的,冷,莫名的極冷極冷,甚至此番窩在藍燁煜懷裏,她竟也全然覺察不到半許的溫怒。


  “切莫要提氣,盡量放鬆身子。長公主,且深呼吸,呼吸,兩手切莫要緊握成拳,快速鬆開。”


  頭頂,一道平緩的嗓音幽幽揚來,隻是這嗓音入得思涵耳裏,卻覺這人如今的嗓音竟似在強行的壓抑什麽一般,脫口的嗓音雖是如常的平緩,但卻是抑製不住的流露出幾許僵硬與急促,異樣重重。


  奈何即便如此,思涵竟也莫名的將他這話聽入了耳裏,甚至也下意識的順著他的話鬆開了拳頭,開始努力的深呼吸,然而即便如此,心口的疼痛仍未減卻,反倒是愈發嚴重。


  她眉頭皺得厲害,神智仍然清晰,甚至清晰得刻骨。


  她忍不住抬眸,目光順著他的下顎朝上一望,竟是破天荒的見得,他那俊然風華的麵容,竟是五官皺縮,麵色陰沉,整個人,竟破天荒的焦急難耐,似如,驚恐震撼,天塌一般。


  她怔了怔,心口的疼痛似也被分散了注意力,不那麽痛了,隻是,待得想要開口時,奈何張了張嘴,努了努力,卻是道不出一字來。


  她嚐試了幾次,終歸還是放棄,任由額頭冷汗層層而下,目光,就這麽靜靜的朝他那緊張震撼的臉凝著。


  她神智全然清明的見得,他抱著她衝入了校場的主堂,頭一次冷冽急促的揮退了所有人,隨即全然不待她允許,竟是迅速剝了她的衣裳,翻轉她的身子便開始在她後背施針。


  那一根根銀針,迅速幹脆的在她後背落下,有些刺痛,卻又有些異樣。


  整個過程,她都安然的趴在主堂的軟榻,極為難得的一言不發,也極為難得的不曾掙紮。


  待得時辰流逝,心口的疼痛不知是因藍燁煜施針而減緩,還是因疼痛而麻木了,竟是就這麽逐漸逐漸的,感覺不到了。


  許久後,沉寂無聲的氣氛裏,藍燁煜那極輕卻又極急的嗓音突然揚來,“長公主心口,可還痛?”


  思涵呆然的望著前方,思緒幽遠,並未回神。


  他忍不住再度問了一次,這回的嗓音,卻比方才還要急促幾分。


  思涵怔了怔,終是應聲回神,隨即眉頭一挑,迷茫悵惘的道:“不痛了。”


  這話一出,她清晰的察覺到自己嗓音的嘶啞,也能清楚的聽到,身後之後,突然長長的,鬆了口氣。


  一時,二人並未言話,周遭氣氛,也如靜止一般,突然變得靜謐安詳。


  許久,思涵眉頭一皺,“本宮涼了。”


  這話一落,身後之人才如突然反應過來一般,隨即有衣裙逐漸的開始披在身上,有倉促的手指不住的在她拉扯衣裙,偶爾之際,指尖不注意的碰到她的皮膚,隻覺,那指尖涼薄一片,似無血無溫,似是全然不正常。


  是了,印象裏,藍燁煜的手指曆來涼薄,曆來沒溫度。


  隻是,她為何會記得這般清楚?


  她猝不及防的怔了怔,卻待回神,才突然發覺,往日在東陵之中,與藍燁煜牽手的次數太多太多,雖並非意願,但那指尖相碰的感覺,無疑是冰冷涼薄,觸覺明顯。


  她神色一滯,麵色也再度迷茫半許,不知何故。


  待得終於回神過來,藍燁煜已扶著她坐在了軟榻上,身上的衣裙,已全然穿好,隻是他的手法似是急促,竟連她腰間的帶子都係得淩亂不堪。


  思涵垂眸一觀,眉頭一皺,心底並無任何覺得他動作有失之感,僅是呆然幽遠的發現,他給她係的腰帶,極淩亂,極醜。


  正這時,藍燁煜似是全然知曉她心思,那略微無奈的嗓音在她身旁緩緩響起,“微臣不曾為女人穿過衣裙,是以手法陌生。長公主若是嫌棄,自可親自重新係。”


  思涵神色幽遠,卻是並無動作。


  她僅是一言不發的稍稍合眸,任由自己在軟榻上斜靠而坐,深深呼吸幾口。


  待得半晌後,她才唇瓣一動,低低而問:“本宮的心疾,可是越發嚴重了?甚至,可是性命有危,活不了多久了?”


  她開口便是這話,嗓音極深極沉,卻又極為幽遠,似在漫不經心的詢問,但心底之中,卻又無端的緊張連連。


  這些日子,身子早已全然超出負荷,難以承擔。心疾之症,竟也越發的頻繁嚴重,難以根治,便是這次突犯心疾,連藍燁煜都那般破天荒的緊張急促,想來,病情來得越發凶險,不容樂觀。


  這話落下後,身後的藍燁煜突然沉默,並未言話。


  思涵不曾睜眼,不曾朝他打量,卻是莫名覺得,他越是這般沉默,她便越是覺得自己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心口的緊張,頓時逐漸化為迷茫,呆然,甚至驚恐莫名她呆呆的坐著,雙目緊閉,眼前一片黑暗,壓抑難耐攖。


  這些日子太過勞累,瑣事太過繁重,是以,幾番重創的身子,全然無法真正的消停與修養。


  便是當初東陵之軍兵臨城下之際,她孤注一擲的城樓一躍,差點喪命,便是昏迷幾日後終於蘇醒,但身子也是大為重創,全然不穩,後又不待身子康愈,便即刻回宮處理朝政,不料不久後,便開始出發前往江南一帶治理水患。


  所有之事,皆摩肩接踵而來,令她全然平息不得,隻得全力以赴的對待,甚至奔波,縱是身上刀疤縷縷,身子不適,也曆來是強行咬牙忍受,卻是不料,此番突然間,她竟莫名的想到了心疾,擔憂起心疾,一時之間,整個人也頓時懈怠呆滯開來。


  她以為她極為堅強,能刀槍不入,能不畏生死,但此時此際,她心口發緊發跳,她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求生欲,是何等的濃烈與厚重。


  心有太多的記掛,是以她停息不得,更也亡故不得,便是當真亡了,她顏思涵,自也該是猙獰剛毅的亡在仇場上,亡在滅敵上,又怎能,獨獨亡在病痛上。


  思緒,翻轉搖曳,層層不息。


  而身後之人,卻一直都不曾言道一句。


  她沉默良久,才強行按捺心緒,稍稍掀開眼,厚重悵惘的目光,一點一點朝他落去,奈何片刻之際,神色上抬,卻方巧迎上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


  他那雙瞳孔裏,神色起伏不定,複雜重重,也深邃重重,無端之中,那雙眼似是含了太多的複雜與厚重,卻待剛巧與她的目光對上片刻,他竟如變戲法般全然迅速的收斂了神色,整個人,也再度恢複了最初的溫柔與隨和。


  “長公主多慮了。你雖有心疾,但卻並非嚴重。微臣早已差人快馬加鞭返回東陵為長公主在悟淨方丈那裏求茶,待得茶葉回來,長公主每日多飲幾杯,你的心疾,自會緩解不少。償”


  他開始勾唇而笑,清俊的麵容溫潤如風。


  待得這話一落,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那雙漆黑帶笑的眼睛則緩緩落在了思涵肩頭,繼續道:“隻是,心疾這事,的確得慢慢調養,但長公主肩膀的傷口,待得回宮之後,便讓禦醫好生處理吧。此番離楚王宮大火之日已過去多日,長公主這肩膀的傷口卻還未康愈,著實是拖得有些久了。”


  冗長的話,層層入耳,思涵心底悵惘幽遠,卻是並不信。


  她的心疾是否加重,她自然比藍燁煜清楚,再加之當初見得悟淨身方丈時便曾聽過他那些幽遠朦朧之言,是以心底也的確有所揣度,知曉自己的心疾在見悟淨那日便已不容樂觀。


  她眉頭越發皺了起來,並不言話。


  藍燁煜也極為難得的未出聲。


  二人再度沉寂,似如無聲對峙,周遭氣氛,越發沉寂幽冷,壓抑重重。


  待沉默半晌後,思涵才唇瓣一啟,低沉而道:“肩頭之傷,終歸是被一件貫穿,傷口猙獰,便是要康愈,自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隻是無論如何,傷口終歸是有康複之日,但本宮的心疾是否加重,是否無藥可醫,本宮,自是比攝政王清楚。”


  這話一出,眼見他瞳孔微縮,又欲言話。


  不待他嗓音道出,思涵繼續道:“當日悟淨方丈之言,本宮當初雖是不信,但而今卻不得不信。命途如此,本宮著實改變不得什麽,隻是本宮所有的無奈甚至脆弱,你皆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藍燁煜,本宮便問你一句,倘若,你大周收了東陵,而後,可會對東陵不利?”


  她滿目複雜深沉的望他,厚重的目光,欲圖徹底將他看穿。


  他並未言話,僅是稍稍轉眸,望向了一邊,突然沉默了下來。


  思涵靜候半晌,“你仍是不願?”


  他極為難得的歎息一聲,有些突然。


  則是片刻後,他薄唇一啟,平寂幽遠的問:“長公主此生,除了心係幼帝,心係東陵,心係仇恨之外,可還心係什麽?長公主這幾月來,也從不曾為你自己活過,而今,微臣也問長公主一句,倘若大仇得報,倘若東陵安穩,長公主你,可願真正為你自己活一次?”


  思涵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麵色的蒼白並未全然消卻,而瞳孔中的深邃,則突然順著他的話而變得幽遠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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